跻春台

  三堂饮酒甚清净,忽听外面有哭声。
  这厢哀声真难听,似乎又在喊夫人。
  倒把奴家猜不定,声声痛彻奴的心。
  悄悄我把使女问,外面叫哭是何人?
  “这是太爷把老太君罚在辕门跪链子。”
  呀汝言来泪滚滚,知县做事太无情。
  丫头快把侯爷请,夫人禀请问缘因。
  丫头出外禀道:“夫人有请侯爷进内说话。”怀德入内。夫人见礼,说道:
  一声苦家苦哀恳,尊声侯爷听分明。
  夫荣妻贵官一品,奴父也称太封君。
  “那是不少你的。”
  既然不少奴封赠,他是国戚分更尊。
  不见升堂把酒饮,拿他罚跪是何情?
  “论他的事,罪过多端,将他跪链都是从轻发落。”
  虽有过失无大损,不该错拿二百银。
  “二百银子几乎把命却脱,还无大损吗?”
  若无此银官不赠,怎得上京中头名?
  “噫,难道我的功名还多承他吗?”
  侯爷念在妻情分,解释冤怨息雷霆。
  “别事可容,此事难丢!”
  侯爷不把妻情准,妻愿将身替父身。
  “又那们替法?”
  奴将链儿来盘定,情愿跪死在埃尘!
  淑英说毕,叫丫头拿链来。怀德曰:“不要拿来,为夫准情罢了。”出对知县曰:“仕贵之事,夫人要情,求父台发落。”知县曰:“正泰父子如何发落?”怀德曰:“正泰罪重,任凭老父台施为。”官即将正泰拉进堂下杖二百,又将他子炳然杖一千,与仕贵一齐释放。正泰又羞又忧,年老气衰,回家即死。炳然杖疮不愈,成了废人。方仕贵回家月余,被疯狗咬伤,发疯将儿子及孙女一齐咬死。子尚无儿,香烟遂绝。金氏把女婿接来开奠安葬,家产尽归女婿受用。金氏后来无疾而终。怀德山西上任,把罗含辉带去办事,后亦为官。怀德连生四子,俱为显官。
  观此案可知:起心用心,反害己身。害人终害己,越害越隆兴。古云:“人善人欺天不欺,人恶人怕天不怕。”不诚然乎?

  十年鸡
  淫为万恶之首,填还自不乏人。谋妻谋产惹神嗔,鸡首偏能送命。
  万县贝有才,家贫佣工,人虽忠直,命运乖舛,积有余钱,便生疾病。帮一富家已有十多余年,四旬尚无家室。主家怜其孤苦,把些山土与他耕种,看守山场,不取租佃。娶妻殷氏,生一子,取名成金,方五岁时,有才一病身亡。殷氏守节抚孤,勤扒苦挣,因劳苦太过,得下弱疾,卧病在床,无钱医治,半年拖死。成金才十四岁,向主人叩头化棺讨地,又托人募化钱米把母安埋,独自与人牧牛。
  不料,成金为人奸险狡猾,心高气拗,要帮二三个主人才得过。年二十余岁,积得十多串钱,遂去卖布营生。此时财运稍通,数年赚钱六十余串,遂佃两间草房,托人讲亲。时有卓大所生一女,小名雨花,因择婿太过,十六七岁尚未字人;今见成金会做生意,请媒书庚,将女许字。这雨花性情贤淑,过门勤俭,见夫家贫,每日喂猪纺棉,发愤女工,以助衣食。
  这成金自娶了妻室,又多一分费用,每年利息,熬汤煮粥尚不足付。一日叹曰:“想我生来就受穷困,不知何日才得出头?”雨花曰:“常言‘大富由命,小富由勤’,只要夫妻同心苦挣,就不能买田创业,亦可以足食丰衣。”成金曰:“我想人生在世,当要兴家立业,就不讲雕梁画栋,使婢呼奴,也要南田北土,户大门高,方不虚生人世。”雨花曰:“人不怕穷,只怕无志。夫能立志,自然皇天有眼,苦尽甘来。”成金曰:“我看近处生意淡泊,须到远方贸易,或者可以发迹。”雨花曰:“贸易事大,为妻不敢阻拦,但丢为妻一人在家,如何是好?”成金曰:“我素知贤妻勤俭,穿吃可以自盘。如今须要受些孤凄,老来总得享安乐也。”一日,成金听得湖广干旱,米贵布贱,江南丰稔,米贱布贵,心中大喜,要往湖广做米生意。即办酒菜回家,命妻办好,边饮边说道:
  贤妻宽坐听我谈,夫有几句不尽言。
  只因为夫命运舛,生来穷苦受熬煎。
  爹妈去世无棺板,左化右借送上山。
  帮人还帐受磨难,才做生意把布担。
  小小生意钱难赚,十年才积六十三。
  自与贤妻结姻眷,穿吃两字甚艰难。
  每顿两碗龙灯饭,煎菜少有放油盐。
  四季衣裳刚一件,补巴打了万万千。
  我想穷人要翻片,苦尽自然要生甜。
  兼之又要有划算,行商坐贾不一般。
  近处不对远处干,方可找钱把稍翻。
  “夫君呀,做生意近处也可以挣钱,何必远走他方,翻山越岭?”
  近处买卖甚浅淡,挣来不够把口盘。
  我买药材湖广贩,即办布匹下江南。
  回船装米甚方便,看来利息有二三。
  难定何日回家转,妻在家中要耐烦。
  “须要早去早归。”
  贤妻操家素勤俭,我去穿吃你自盘。
  早晚门户须捡点,切莫抛头露容颜。
  谨防浪子把名玷,羞了丈夫令人谈。
  但愿此去财星现,腰缠十万转家园。
  饮罢就寝。次日即将帐目收好,买些当道药材,又与妻办了两月口粮,择日出门。
  雨花闻夫远出,家有两鸡,一雄一雌,即将雌的杀着与夫饯行。成金见了说道:“你既将母鸡杀了,那雄鸡须要好心喂养,日后为夫归家好敬财神。”雨花请夫上席,手中提壶,眼中掉泪,说道:
  一听夫君出远门,不禁两眼泪长倾。
  夫妻配合三年整,恩爱犹如海样深。
  去做买卖是正分,为妻怎敢来阻停?
  今日临行别无敬,聊备鸡酒饯个行。
  一杯鲁酒开怀饮,在外切莫贪邪淫,
  心猿意马要拴稳,残花败柳害人精;
  二杯鲁酒将夫敬,同行伙伴结好人,
  行船走水须谨慎,犹恐稍公起黑心;
  三杯鲁酒夫畅饮,惟愿此去得万金,
  财似春风将雨运,利如晓月把云腾。
  未去先把归期问,须念奴家一个人。
  赚得银钱早回郡,莫在他乡久留停。
  妻喂雄鸡将夫等,早早归家乐瑟琴。
  饮毕,送了一程,洒泪而别。
  成金运货上船,来到汉口,卖药买布,顺水来到苏州发卖,果然有利,即买米来至湖广。船到青滩,忽有一石闯烂船底,把米船沉了。成金手快,抱着舱板,喊了救船,逃出性命。可怜货物钱米一概被水漂去,成金落得妙手空空。心想回家,又无路费,只得卖力糊口。混了几年,来到长沙,遇一杂货客请他挑担,成金送他回家。
  这杂货客姓米,名荣兴,家住桂阳乡村。父名如珠,幼摆青果糖食,后开京果杂货铺,勤苦兴家,娶妻汤氏,生子即是荣兴。积得有二千多银,因想:
  生意钱财似虚花,运去犹如水推沙。
  要作儿孙长久计,还须下乡做庄稼。
  即买田三十亩,丢了生意,下乡耕耘。又生一子,名叫二娃,年方八岁。如珠偶得重病,医药罔效,神卜不灵。自知不久人世,叫荣兴吩咐曰:“为父头重眼昏,病越沉重,料不能存。为父辛苦挣下家业,已与尔弟兄分派清楚,书立关约,只等二娃长大拈阄。父死之后,儿须立志为人,发愤兴家,莫把为父的血产失了,使我遗恨九泉。你弟年幼,须要好心看待,不可欺凌,使父痛恨。”说毕而死。荣兴以礼祭葬。汤氏痛夫太过,不久亦亡。
  荣兴尊父之训,送弟读书。三年服满,娶妻库氏,原系小家人女,体态妖娆,心性忌妒;女工家政全不动手,水粉胭脂朝夕搽面;要吃美味,好穿红绿。荣兴迷了心窍,事事顺从。库氏一见二娃,犹如眼中之钉,常刁丈夫曰:“我家固不甚丰,二娃坐吃现成,读书又要用钱,不如喊他回来看牛,一年少请一人,少却许多用费。”荣兴以为妻有划算,果然喊弟牧牛。库氏又说他懒惰性傲,爱偷东西,弄得荣兴也见了就恨。因在枕边唆道:“我家田地不多,又经二娃分了一半,夫妻如何够用?可怜你当家,为人费尽心机,二娃从空过日,又懒又偷,这样不成材的就分与他,也是要卖的。不如将他治死,免分田地。”荣兴曰:“好倒好,但我父临终嘱我厚待,将他治死,怎对得起我爹爹?就要谋产,也要莫伤他性命。”库氏曰:“你莫做声,为妻自有摆布。”于是朝夕搓磨刻苦,做不得的要他做,担不起的要他担。每天捡柴、打猪草、割牛草,限了背数,少即毒打,不准吃饭。冬抢被絮,夏藏帐席,磨得二娃面黄肌瘦,暗地痛哭。明知哥嫂要磨死他,好占绝业,奈年方十三,意欲逃走,又无路费,惟有坐以待毙而已。
  一日,在家耽搁,柴不满数,库氏一阵棍子赶出,骂道:“随你在外,沟死沟埋,路死路掩!若再回来,定要将你打死!”回身就把门关了。二娃大哭一阵,见天色黄昏,无处投奔,摸到爹妈坟前,想起这番苦情,不禁放声痛哭:
  哭一声二爹妈肝肠碎断,不由儿这一阵心如箭穿。
  哥与嫂他把儿万般嫌贱,无非想磨死我好占田园。
  做活路搓磨我都不上算,为甚么要把儿赶出外边?
  儿前日受过的苦楚磨难,就是那铁石人闻也心酸。
  每日里只与儿两碗稀饭,寒冷天刚只有一件单衫。
  清早晨饭煮熟去把他喊,好饮食藏倒吃不许儿看。
  上午些捡干柴三背要满,到下午打猪草两背垒尖。
  柴不满要抢碗不准吃饭,柴够了喊挑水又挖菜园。
  炎热天无帐子蚊虫凶险,咬烂了出脓血变成疮疳。
  到冬天抢铺盖又藏草帘,乱谷草睡不热冻做一团。
  还骂我不攒积把草搞烂,败家子想讨口快出门阑。
  可怜我两腿上冻包生满,走不动又骂儿假做迟延。
  今日里喊洗衣上山太晏,柴捡少打得儿血浸衣衫。
  不念儿年轻轻十四未满,把你儿赶出外就把门关。
  呀,哥哥呀!
  你为何全不看爹爹情面?要地方你就该对我明言。
  为甚么害得我这样凄惨?你教我到那里去把身安!
  呀,爹妈呀!
  在阴灵你也要把儿怜念,保佑儿在外面不把病沾。
  儿长大兴家业门庭改换,那时节与爹妈高砌坟圆。
  哭到天明,想走又无去处,不走又无饭食,两眼哭烂,无有主意;也有好善者馈以饭食。
  过了三天,库氏闻得未走,拿根棍子走来,骂道:“你这鬼儿子!要走走他乡,要死死外县,为甚在此丑我!”一阵棍子。二娃只得向前行,随路奔走,日乞乡村,夜宿岩洞。走了三日,身痛足肿,饥饿难当,寸步难行。想起哥嫂残刻,“弄得我上天无路,下地无门,要死不死,要活不活,来到此处,向前不得,退后不能,如何下台?”想到伤心之处,拜了爹妈养育之恩,就在路旁大树下解带自缢。
  忽来一位救星,这人姓常,名青,家屋富足,心慈好善;因收帐回家,见树上吊起一人,手摸胸膛尚有热气,急命从人解下,又向近处讨杯热茶来灌,不时即醒。常翁问曰:“你这小哥,为何事这们性急?”二娃知老翁救他,上前叩头,哭诉道:
  米二娃一言上禀,老伯伯细听原因:
  出世来就受穷困,二爹妈早早归阴。
  我嫂嫂娘家库姓,我哥哥名叫荣兴。
  哥待我原有情分,恨嫂嫂狗胆狼心。
  刁哥哥谋我性命,要把我家业来吞。
  因此上十分残忍,磨得我九死一生。
  每日间稀饭两顿,做活路两脚不停。
  捡干柴三背要紧,打猪草两背常行。
  若少点就挨棍棍,掏了碗饭不敢吞。
  无帐子热天难困,到冷天莫得捕衾。
  因天寒手足僵冷,捡柴少赶出门庭。
  可怜我无处投奔,两三天饭未沾唇。
  到此地饥饿难忍,想苦楚如箭穿心。
  莫奈何才去吊颈,遇老伯救我残生。
  多蒙得老伯动问,这就是我的苦情。
  常翁见他说得可怜,看他身虽瘦弱,面目清秀,不似下贱之像,因说道:“你既无归处,不如且到我家与我牧牛,待长大了,另寻职业。”二娃应允。翁带回家,又赐衣履。二娃不胜感激,尽心做活路不题。
  且说荣兴,自赶了二娃,凡事依从库氏,好尚奢华,朝夕油煎火熬,每日戏耍闲游,贪淫纵欲,什物俱请人做。不上两年,余钱用尽,欠下债帐,不得已才将上湾地方卖了,还清帐项,只剩钱百串,买一金花担去卖杂货,兼办些璃珠假玉,下乡去哄妇女。因到长沙打货,遇着贝成金,请他送货回家,见他谦和,留在家中使唤挑担,帮他圆成生意。成金在家声叫声应,勤快忠心,库氏甚喜。因荣兴淫欲过度,得下痨病,多不如意,遂与成金私通,情好甚密,欲为夫妇。想逃走又舍不得家财,想谋害又怕久后败露。朝思暮想得了一计,因谓荣兴曰:“想我家田土不多,每年请人耕种,不敷用费。夫君生意利效,不如将地方当了,搬到桂阳城内,把买卖做大些。况且成金亦会生意,帮你经理,自然易于发迹。”荣兴只说是卫护他,一一依从,将地方扫庄当尽,当银四百两,候明年新正月搬去开张。
  时当冬月,荣兴感冒风寒,库氏总说是虚,故意杀个雄鸡他吃,病越沉重。请医开单,库氏暗放补药,一付即死。荣兴又无家族,草草安埋。库氏与成金收齐当项,卖尽家具,共有银四百三十两,假说进城,卷起银子、衣服,从旱路而逃,想回万县。走了两日,库氏见后面有人跟着,回头一看,才是丈夫米荣兴,吓得魂飞魄散,乱跳乱跑。成金牵挽而行,至一高岩,库氏口说:“夫来捉我了!”往下一跳,头破而死。成金吓得直跑二十里方才住足,遂回万县不题。
  再说雨花,自夫去后,自盘穿吃,朝夕纺棉喂猪,领些女工针黹,勤俭不怠,不惟衣食有余,七八年间还积得有八九十串钱了。他叔贝有能见他有钱,心中不服,假说侄儿已死,劝他改嫁,雨花不从。有能责骂,雨花不让,两相斗骂。有能怀恨,总想害他出姓,好得他的银钱。雨花亦防其暗害,请一老媪作伴,与他纺棉花,捡点门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