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棚闲话

  单单只有这几个谋国之臣怀着鬼胎,倘或猜忌之主,无心中有些触犯,一朝追究,未免害了自己的身家。故此陡然发个念头,寻了一个船只,只说飘然物外,扁舟五湖游玩去了。那五湖也只有七八百里开阔,难道人踪迹不到的?后来人都说越王长颈乌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安乐。那知范大夫句句说着自家本相,平日做官的时节,处处藏下些金银宝贝,到后来假名隐姓,叫做陶朱公,“陶朱”者,“逃”其“诛”也。不几年间,成了许多家赀,都是当年这些积蓄。难道他有甚么指石为金手段么?那许多暧昧心肠,只有西子知道。西子未免妆妖做势,逞吴国娘娘旧时气质,笼络着他。那范大夫心肠却又与向日不同了:与其日后泄露,被越王追寻起来,不若依旧放出那谋国的手段,只说请西子起观月色。西子晚妆纔罢,正待出来举杯问月,凭吊千秋;不料范大夫有心算计,觑着冷处,出其不意,当胸一推,扑的一声,直往水晶宫里去了。正是:“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那后生道:『老伯说来差矣!那范大夫湖心中做的事,有谁作证?你却说他如此?』
  老者道:『我也不是证见,我也不肯诬他。却见《野艇新闻》有《范少伯水葬西施传》,《杜柘林集》中有《洞庭君代西子上冤书》一段,俱是证见。至今吴地有西施湾、西施浜、西施香汗池、西施锦帆泾、泛月陂,水中有西子臂、西施舌、西施乳,都在水里,却不又是他的证见么?他若不葬在水里,当时范大夫何必改名鸱夷子?鸱者,枭也。夷者,害也。西施一名夷光。
  害了西施,故名鸱夷。战国时孟子也说西子蒙不洁,人皆掩鼻而过。就是葬在水里,那不洁之名还洗不干净哩!』有一人道:『兄言之谬矣!从古来赞美西施的,直把个天地间至妙绝佳的抗州一个西湖比他。苏东坡题一首诗道:“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如此说来,难道东坡不如你的见识不成?』老者道:『这坡老看得西湖景致好了,没得赞赏,偶然把个古来美色的妇人比方,其实不是赞赏西子。其中还有一个意思,至今还没一个人参透这段道理:天下的湖陂草荡,为储蓄那万山之水,处处年年,却生长许多食物东西,或鱼虾、菱芡、草柴、药材之类,就近的贫穷百姓靠他衣食着活。唯有西湖,就在杭州郡城之外,山明水秀,两峰三竺高插云端;里外六桥,掩映桃柳;庵观寺院及绕山静室,却有千余;酒搂台榭,比邻相接;画船萧鼓,昼夜无休。无论外路来的客商、仕宦,到此处定要破费些花酒之资。
  那本地不务本业的游花浪子,不知在内嫖赌荡费多多少少。一个杭州地方见得如花似锦,家家都是空虚。究其原来,都是西湖逼近郡城,每日人家子弟大大小小走到湖上,无不破费几贯钱钞。前人将西湖比西子者,正说着西湖无益于杭城,却与西施具那倾国倾城之貌有害吴国意思一样。如今人却重了东坡的纔名,爱看了西湖景致,不曾参悟到这个所在故耳。只有一个推官胡来朝湖心寺柱上题一对联,却道破此意云:四季笙歌,尚有穷民悲夜月;六桥花柳,浑无隙地种桑麻。
  其余题咏甚多,都是外处往来游客暂时流寓,无非形容西湖佳妙之处,还要嫌憎那胡推官道学气哩。还有个小小故事说与你们听了。近日吴中有个士夫,宦游经过越地,特特买舟选骑,直到薴萝山边。看见山明水秀,游观不尽,便哼哼的做起诗来,赞得西子不知到甚么天仙地位,还要寻个媒人选聘女子,依稀沾些西子风味回去。正在访问,那知走出一个乡老来,说得极妙:“你道西子是个国色天香,当初乃是敝地一个老大嫁不出门的滞货,偶然成了虚名。若果然绝色奇姿,怎么肯送到你下路受用!”那士夫一个没趣,即刻起身去了。』众后生拍手笑道:『这老老,倒有志气占高地步,也省得苏州人讥笑不了。』
  正待走动,欲将蔬酒排下,吃个尽兴。抬头忽见天上乌云西坠,似有『山雨欲来』之状,俱各抢地拱手,称谢而散。
  总评人知小说昉于唐人,不知其于漆园庄子、龙门史迁也。
  《庄子》一书寓言十九,大至鵾鹏,小及莺鸠、鹪鹩之属,散木鸣雁,可喻养生;解牛赒轮,无非妙义。甚至诙谐贤圣,谈笑帝王,此漆园小说也。史迁刑腐著书,其中《本纪》、《世家》、《表》、《书》、《列传》,固多正言宏论,灿若日星,大如江海,而内亦有遇物悲喜、调笑呻吟,不独滑稽一传也。如《封禅》,如《平准》,如《酷吏》、《游侠》等篇,或为讽讥,或为嘲谑,令人肝脾、眉颊之间别有相入相化而不觉。盖其心先以正史读之,而不敢以小说加焉也。即窦田之相轧,何异传奇?而《句践世家》后,附一段陶朱;庄生入楚丧子之事,明明小说耳。故曰小说不昉于唐人也。艾衲道人《闲话》二则日『水葬西施』,此真真唐突西施矣!然玩其序三代事,皆读史者所习晓,却苍茫花簇,象新闻而不像旧本。至于西施正传,乃不径接着褒姒,反从他人说浣纱赞美西施,无心衬人,覼覼缕缕,将一千古美姝说得如乡里村妇,绝世谋士,说得如积年教唆。三层翻驳,俱别起波纹,不似他则一口说竟。解『鸱夷』、解『夷光』、注西湖诗、谈选女事,皆绝新绝奇,极灵极警,开人智蕊,发人慧光。虽漆园、龙门,何以如此!唐人不得而比之。
第三则 朝奉郎挥金倡霸
  朝奉郎挥金倡霸自那日风雨忽来,凝阴不散,落落停停,约有十来日纔见青天爽朗。那个种豆的人家走到棚下一看,却见豆藤骤长,枝叶蓬松,细细将苗头一一理直,都顺着绳子,听他向上而去,叶下有许多蚊虫,也一一搜剔干净。那些邻舍人家都在门外张张望望,嚷道:『天色纔晴就有人在豆棚下等说古话哩,我们就去。』不多时就有许多坐下,却不见那说故事的老者。众人道:『此老胸中却也有限,想是没得说了,趁着天阴下雨,今日未必来也。』内中一人道:『我昨日在一舍亲处听得一个故事,倒也好听,只怕今日说了,你们明日又要我说。我没得说了,你们就要把今日说那老者的说着我也。』
  众人道:『也不必拘,只要肚里有的便说,如当日东坡学士无事在家,逢人便要问些新闻,说些鬼话,明知是人说的谎话,他也当着谎话听。不过养得自家心境灵变,其实不在人的说话也。』那人遂接口道:『我正说的就是苏东坡。他生在宋朝仁宗时,做了龙图阁学士,自小聪明过人,凡观古今书史,一目了然。看见时事纷更,权奸当道--如王安石“青苗”等事,也不尝要把话讥刺他或做诗打动他。聪明尖酸处固自占了先头,那身家性命却干系在九分九厘之上。倒不如嘿嘿痴痴、随行逐队依着仕路上画个葫芦,倒得个一路功名,前程远大,顺溜到底。可见苏东坡只为这口不谨慎,受了许多波咤。一日在家困顿无聊之极,却向壁上题下一首诗来,说道:“人家生子要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但愿吾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就是这四句诗也是讥嘲当道公卿的话,却是老苏的旧病,不在话下。后来又有个老先生于仕途上不肯通融,屡遭罢斥,看见那聪明伶俐的做了大官,占了便宜,也向壁上学那东坡题下四句道:“只因资禀欠聪明,却被衣冠误此生。但愿我儿伶且俐,钻天蓦地到公卿。”此一首诗似与坡公翻案,然而讥诮当道亦与坡老相同,只好当个戏言。难道人家生的儿子聪明伶俐就是好的不成?也有生来不聪不竣不伶不俐,起初看来是个泥团肉块,后来交了时运,一朝发作起来,做了掀天揭地事业、拜将封侯的。譬如三国时有个孔文举,年方十岁,随着父亲到洛阳任所。那时有个司隶校尉李元礼,极有名头,大官府要去见他,无论本官尊重,那门吏也十分装腔作势,一时难得通报。
  彼时文举乃十岁小儿,大模大样持了通家称呼的名帖,来到李府门上,说道:“我是李府通家。”门吏看见小小聪俊孩儿,即与通报。后来李公接见,问道:“足下与我那里通家?”那孔文举不慌不忙,从容对道:“昔先人仲尼与尊公伯阳有师友相资之谊,在下与老先生就是奕世通家也。”许多宾客在座听了,各各称奇。彼时座中有个陈建,最后方来,李元礼将此言说与陈建,陈建便道:“小时虽则聪明,无不了了,大来未必果佳。”文举应声说道:“看来老丈小时定是聪明,无不了了的了。”满座之人俱各笑将起来,称道:“如此聪明,异日不知至何地位!”那知这张利嘴人人忌刻,后因父亲朋党之祸,毕竟剪草除根了。
  可见小时聪明太露,乃是第一不妙的事。』如今再说一个小时懵懵懂懂,后来做出极大的功业,封了极大的爵位,纔是奇哩!
  此人出在隋末唐初,正当四海鼎沸之际,姓汪名华。初时无名,只有小字兴哥。祖居新安郡--如今叫做徽州府--绩溪县乐义乡居祝彼处富家甚多,先朝有几个财主,助饷十万,朝廷封他为朝奉郎,故此相敬,俱称朝奉。
  却说汪华未生时节,父亲汪彦是个世代老实百姓,十五六岁跟了伙计学习江湖贩卖生意。徽州风俗,原世朴实,往往来来只是布衣草履,徒步肩挑,真个是一文不舍,一文不用。做到十余年,刻苦艰辛,也就积攒了数千两本钱。到了五旬前后,把家赀打总盘算,不觉有了二十余万,大小伙计就有百十余人。
  算帐完了,始初喜喜欢欢,举杯把盏,饮至半酣,忽然泪下。
  众伙计问其原故,那汪彦道:“我也不为着别的,只因向日无子,从南海普陀洛迦山求得一子,叫名兴哥。看来面方耳大,也成个人形,其如呆呆痴痴,到了十五岁,格格喇喇指天划地,一句说话也不明白,却似哑子一般。遇着饮食,不论多少,好像肚内有热炉热灶,无有不纳,岂不是个焦员外的令郎、胡永儿的丈夫?虽挣了泼天家俬,也是一盘瞎帐。”说毕便凄凄惨惨、呜呜咽咽哭将起来。伙计中有那当心的上前劝慰宽心,有劝到扬州、苏州再娶一妾,另生几个好的;有拿酒复来相劝,猜拳行令的,都也不在话下。临了来有个老成的伙计,走近前来,说道:“老朝奉,不消着忙,明年小主十六岁了。徽州俗例,人到十六岁就要出门学做生意。我看小主虽则不大言语,心中也还有灵机,面貌上也有些福气,不若拨出多少本钱,待我帮他出门学学乖,待他历练几年就不难了。”一面就与兴哥说知,兴哥也就把头点了几点。众伙计尽道:“小朝奉心里是明白的,不难!不难!”俱各散讫。』到了次年正月初一日,众伙计会同拜年吃酒,中间老成的伙计也就说起小朝奉生意的事。
  汪彦道:“他年小性痴,且把三千两到下路开个小典,教他坐在那里看看罢了。”约定二月起身。
  言之未已,那兴哥斯斯文文立起身来,却明明白白说道:“我偌大家俬,唯我一个承载,怎么止把三千两与我,就要叫找出门?却是不够!”众尽骇异。连那老朝奉听了也不觉快活起来,接口连声说道:“果然奇了,也说的话公然不差!想是福至心灵了。”满堂人俱各称羡,只待二月初头整备行李,拜别父母起身。汪彦占卜得往平江下路去好。那平江是个货物马头,市井热闹,人烟凑集,开典铺的甚多,那三千两那里得够?
  兴哥开口说:“须得万金方行,不然我依旧闭着口,坐在家里。”那老朝奉也道:”他说得有理。”就凑足了一万两。未免照例备了些腌菜干、猪油罐、炒豆瓶子,欢欢喜喜出了门。那老伙计已预先托人把铺面房屋、招牌、架子、家伙什物俱已停当,拣了黄道吉日开张,挂得一面招牌。就有一个人拿着十个盒子进来,说道:“贺喜!贺喜!愿小朝奉开典铺,就趁了十对盒利钱,权且当银十两做个采头。”小朝奉听见说得快活,他道:“我也不要你的盒子,送你二十两,酬你这个好意。”那伙计道:“小朝奉不可听他!这是从来市井光棍打抽丰、讨采头,都是套子,不可与他!”小朝奉道:“第一次也让我一个顺利。”伙计就闭口了。不多时,又见一伙衣冠济楚,捧着表礼走将进来,看名帖上整齐数来四十位,道是上下排邻,闻得朝奉开当,各人备了一两分资外,又添出五分,备了花红糕酒,都来贺喜。
  那伙计们少不得请出兴哥来做主人,众邻舍俱各唱喏称贺,分宾坐了,奉茶而别。兴哥回转身,欣欣喜色,对众伙计道:“怪不得老朝奉卜得此地开典好,就是这邻舍高情却难得的。”一面就把那封的分资扯开两个,众伙计上前把手按住道:“这是套礼,收不得的。过日备戏设席请他后就返璧了。”兴哥道:“方纔二十两出门,今就有四十两进门,就是对合利钱佳兆,如何方纔当盒子的不要赏他!”说毕,仍旧把众分一卷拿了进去。急得众伙计没些布摆,只是叫苦。少刻,唤一个小郎进去,兴哥打开银库,拣出十两一锭的银子,齐齐整整封作四十封,一面换了衣服,备了名帖,走出铺中,说:“我如今要答拜了。”众道:“四十封银为何?”兴哥道:“陌生所在,难得他们盛意,备礼答他。”众伙计道:“只消费二十两一席戏足够了,如何要这许多?”兴哥道:“你们只晓得小家子局面,既在他地方开铺赚钱,就要结识地邻,日后有些事情也得便宜。自古道,他敬我一尺,我敬他一丈。这十两头也只照历来规例,亦未见得从厚。”言毕径出门去,各家一一送了。那些邻舍个个喜欢,人人快活,称道:“小朝奉是个大方。”那些伙计齐齐叹气跌脚,只好付之无可奈何。兴哥拜完客,回到铺中坐着,忽见一人牵着匹马进门道:“在下是个马贩子,贩了二十匹马来,马价都是百金一匹的。遇着行情迟钝,众马嗷嗷,只得将一匹来宝铺,当五十两买料。卖出依旧加利奉赎。”兴哥心中爱着骏马,一眼看了就笑起来,那伙计道:“开口货从来不当,出去!出去!”兴哥道:“省会地面马也是要用的,若不当与他,那四十九匹都饿死了,岂不可怜!”说毕就进里边去。那伙计越发回他,那马贩蜘蹰半晌,只要候小朝奉出来讨个下落。那知不多时,兴哥捧出元宝两锭,就招马贩进中门递与他。马贩说:“当一锭够了。”兴哥说:“你辛苦来此,须要趁钱方好。如何百金的价止当五十两?却不折了本么。快去!快去!”那马贩倒地四拜,称谢恩主而去。众伙计尚自不知,兴哥又到铺内坐定。又见一个穷人手拿铁锅一只,伙计上帐当去三钱。纔出门去,兴哥把头一侧,想道:“这个穷人家里不过一只锅子,将来当了,老婆在家如何煮饭?三钱银值得恁么?”便走出铺来,提了锅子出门就上了马,一溜烟追去。毕竟寻着那个穷人还了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