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补

西游补
第一回
牡丹红鲭鱼吐气送冤文大圣留连
万物从来只一身,一身还有一乾坤。
敢与世间开眇眼,肯把江山别立根?
此一回书,鲭鱼扰乱,迷惑心猿,总见世界情缘,多是浮云梦幻!
话说唐僧师徒四众自从离了火焰山,日往月来,又遇绿春时候。唐僧道:“我四人终日奔波,不知何日得见如来。悟空,西方路上,你也曾走过几遍,还有许多路程?还有几个妖魔?”行者道:“师父安心。徒弟们着力,天大妖魔也不怕他!”说未罢时,忽见前面一条山路,都是些新落花、旧落花铺成锦地,竹枝斜处漏出一树牡丹。正是:
名花才放锦成堆,压尽群葩敢斗奇。
细剪明霞迎日笑,弱含芳露向风欹。
云怜国色来为护,蝶恋天香去欲迟。
拟向春宫问颜色,玉环娇倚半酣时。行者道:“师父,那牡丹这等红哩!”长老道:“不红。”行者道:“师父,想是春天曛暖,眼睛都热坏了?这等红牡丹还嫌他不红!师父不如下马坐着,等我请大药皇菩萨来替你开一双光明眼,不要带了昏花疾病勉强走路。一时错走了路头,不干别人的事。”长老道:“泼猴!你自昏着,倒拖我昏花哩!”行者道:“师父既不眼昏,为何说牡丹不红?”长老道:“我未曾说壮丹不红,只说不是牡丹红。”行者道:“师父,不是牡丹红,想是日色照着牡丹,所以这等红也。”长老见行者说着日色,主意越发远了,便骂:“呆猴子!你自家红了,又说牡丹,又说日色,好不牵扯闲人。”行者道:“师父好笑!我的身上是一片黄花毛,我的虎皮裾又是花斑色,我这件直裰又是青不青、白不白的,师父在何处见我红来?”长老道:“我不说你身上红,说你心上红。”便叫:“悟空,听我偈来。”便在马上说偈儿道:
牡丹不红,徒弟心红。牡丹花落尽,正与未开同。
偈儿说罢,马走百步,方才见牡丹树下立着数百眷红女,簇拥一团在那里采野花,结草卦,抱女携儿,打情骂俏。忽然见了东来和尚,尽把袖儿掩口,嘻嘻而笑。长老胸中疑惑,便叫:“悟空,我们另觅枯径去罢。如此青青春野,恐一班娈童弱女又不免惹事缠人。”行者道:“师父,我一向有句话要对你说,恐怕一时冲撞,不敢便讲。师父,你一生有两大病:一件是多用心,一件是文字禅。多用心者,如你怕长怕短的便是;文字禅者,如你歌诗论理、谈古证今、讲经说偈的便是。文字禅无关正果,多用心反召妖魔。去此二病,好上西方。”长老只是不快。行者道:“师父差矣!他是在家人,我是出家人,共此一条路,只要两条心。”
唐僧听说,鞭马上前,不想一簇女郎队里忽有八九个孩童跳将出来,团团转打一座“男女城”,把唐僧围住,凝眼而看,看罢乱跳,跳罢乱嚷,嚷群葩(pā,音趴)——指花。欹(xī,音西)——叹美之词。*道:“此儿长大了,还穿百家衣!”长老本性好静,那受得儿女牵缠,便把善言遣他,再不肯去,叱之亦不去,只是嚷道:“此儿长大了,还穿百家衣!”长老无可奈何,只得脱下身上衲衣藏在包袱里面,席草而坐。那些孩童也不管他,又嚷道;“你这一色百家衣舍与我罢;你不与我,我到家里去叫娘做一件青苹色、断肠色、绿杨色、比翼色、晚霞色、燕青色、酱色、天玄色、桃红色、玉色、莲肉色、青莲色、银青色、鱼肚白色、水墨色、石蓝色、芦花色、绿色、五色、锦色,荔枝色、珊瑚色、鸭头绿色、回文锦色、相思锦色的百家衣,我也不要你的一色百家衣了!”
长老闭目,沉然不答。八戒不知长老心中之事,还要去弄男弄女,叫他干儿子、湿儿子,讨他便宜哩。行者看见,心中焦躁,耳朵中取出金箍棒,拿起乱赶,吓得小儿们一个个踢脚绊手走去。行者还气他不过,登时追上,抡棒便打。可怜蜗发桃颜,化作春驹野火!你看牡丹之下一簇美人,望见行者打杀男女,慌忙弃下采花蓝,各人走到涧边,取了石片来迎行者。行者颜色不改,轻轻把棒一拨,又扫地打死了。
原来孙大圣虽然勇斗,却是天性仁慈,当时棒纳耳中,不觉涕流眼外,自怨自艾的道:“天天!悟空自皈佛法,收情束气,不曾妄杀一人。今日忽然忿激,反害了不妖精、不强盗的男女长幼五十余人,忘却罪孽深重哩!”走了两步,又害怕起来,道:“老孙只想后边地狱,早忘记了现前地狱。我前日打杀得个把妖精,师父就要念咒;杀得几个强盗,师父登时赶逐。今日师父见了这一干尸首,心中恼怒,把那话儿咒子万一念了一百遍,堂堂孙大圣就弄做个剥皮猢狲了!你道象什么体面?”终是心猿智慧,行者高明,此时又便想出个意头,以为:“我们老和尚是个通文达艺之人,却又慈悲太过,有些耳朵根软。我今日做起一篇‘送冤’文字,造成哭哭啼啼面孔,一头读,一头走。师父若见我这等啼哭,定有三分疑心,叫:‘悟空,平日刚强何处去?’我只说:‘西方路上有妖精。’师父疑心顿然增了七分,又问我:‘妖精何处?叫做何名?’我只说:‘妖精叫做打人精。师父若不信时,只看一班男女个个做了血尸精灵。’师父听得妖精利害,胆战心惊。八戒道:‘散了伙罢!’沙僧道:‘胡乱行行。’我见他东横西竖,只得宽慰他们一句,道:‘全赖灵山观世音,妖精洞里如今片瓦无存!’”
行者登时拾石为研,折梅为笔,造泥为墨,削竹为简,写成“送冤!”文字;扯了一个“秀才袖式”,摇摇摆摆,高足阔步,朗声诵念。其文曰:
维大唐正统皇帝敕赐百宝袈裟、五珠锡杖,赐号御弟唐僧玄奘大法师门下徒弟第一人水帘洞主齐天大圣天宫反寇地府豪宾孙悟空行者谨以清酌庶羞之仪,致笺于无仇无怨春风里男女之幽魂曰:
呜呼!门柳变金,庭兰孕玉;乾坤不仁,青岁勿谷。胡为乎三月桃花之水,环佩湘飘;九天白鹤之云,苍茫烟锁?嗟,鬼耶?其送汝耶?余窃为君恨之!
虽然,走龙蛇于铜栋,室里临蚕;哭风雨于玉琴,楼中啸虎。此素女之周行也,胡为乎春袖成兮春草绿,春日长兮春寿促?嗟,鬼耶?其送汝耶?余窍恨君!
呜呼!竹马一里,萤灯半帷,造化小儿,宜弗有怒。胡为乎洗钱未赐,飞凫舄而浴西渊;双柱初红,服鹅衣而游紫谷?嗟鬼耶?其送汝耶?余窃为君恨之!
虽然,七龄孔子,帐中鸣蟋蟀之音;二尺曾参,阶下拜荔枝之献。胡为乎不讲此正则也,剪玉帷(wéi,音唯)——帐子。舄(xì,音戏)——鞋,古代一种复底鞋。
南畴,碎荷东浦,浮绛之枣不袖,垂乳之桐不哺?嗟,鬼耶?其送汝耶?余窃恨君!
呜呼!南北西东,未赋招魂之句;张、钱、徐、赵,难占古冢之碑。嗟,鬼耶?其送汝耶?余窃为君恨之!
行者读罢,早已到了牡丹树下。只见师父垂头而睡,沙僧、八戒枕石长眠,行者暗笑道:“老和尚平日有些道气,再不如此昏倦。今日只是我的飞星好,不该受念咒之苦。”他又摘一根草花,卷做一团,塞在猪八戒耳朵里,口里乱嚷道:“悟能,休得梦想颠倒。”八戒在梦里哼哼的答应道:“师父,你叫悟能做什么?”行者晓得八戒梦里认他做了师父,他便变做师父的声音,叫声:“徒弟,方才观音菩萨在此经过,叫我致意你哩。”八戒闭了眼在草里哼哼的乱滚,道:“菩萨可曾说我些背么?”行者道:“菩萨怎么不说?菩萨方才评品了我,又评品了你们三个。先说我未能成佛,叫我莫上西天;说悟能决能成佛,叫他独上西天;悟净可做和尚,叫他在西方路上干净寺里修行。菩萨说罢三句,便一眼看着你道:‘悟能这等好困,也上不得西天。你致意他一声,叫他去配了真真、爱爱、怜怜。’”八戒道:“我也不要西天,也不要怜怜,只要半日黑甜甜。”说罢,又哼的一响,好如牛吼。行者见他不醒,大笑道:“徒弟,我先去也!”竟往西边化饭去了。
行者打破男女城,是斩绝情根手段。惜哉!一念悲怜,惹起许多妄想。畴(chóu,音愁)——旧地。
第二回
西方路幻出新唐绿玉殿风华天子
自此以后,悟空用尽千般计,只望迷人却自迷。
却说行者跳在空中,东张西望,寻个化饭去处,两个时辰,更不见一人家,心中焦躁。正要按落云头,回转旧路,忽见十里之外有一座大城池,他就急急赶上看时,城头上一面绿锦旗,写几个飞金篆字:“大唐新天子太宗三十八代孙中兴皇帝。”行者蓦然见了“大唐”两字,吓得一身冷汗,思量起来:“我们走上西方,为何走下东方来也?决是假的。不知又是甚么妖精,可恶!”他又转一念道;“我闻得周天之说,天是团团转的。莫非我们把西天走尽,如今又转到东来?若是这等,也不怕他,只消再转一转,便是西天。或者是真的?”他即时转一念道:“不真,不真!既是西天走过,佛祖慈悲,为何不叫我一声?况且我又见他几遍,不是无情少面之人。还是假的。”当时又转一念道:“老孙几乎自家忘了。我当年在水帘洞里做妖精时节,有一兄弟唤做碧衣使者,他曾送我《昆仑别纪》一书,上有一段云:‘有中国者,本非中国而慕中国之名,故冒其名也。’这个所在,决是西方冒名之国!还是真的。”顷刻间,行者又不觉失声嚷道:“假,假,假,假,假!他既是慕中国,只该竟写中国,如何却写大唐?况我师父常常说大唐皇帝是簇簇新新的天下,他却如何便晓得了?就在这里改标易帜?决不是真的!”踌躇半日,更无一定之见。行者定睛决志把下面看来,又见“新天子太宗三十八代孙中兴皇帝”十四字。他便跳跳嚷嚷,在空中骂道:“乱言,乱言!师父出大唐境界,到今日也不上二十年,他那里难道就过了几百年!师父又是肉胎血体,纵是出入神仙洞,往来蓬岛天,也与常人一般过日,为何差了许多?决是假的!”他又想一想道:“也未可知,若是一月一个皇帝,不消四年,三十八个都换到了。或者是真的?”
行者此时真所谓疑团未破,思议空劳。他便按落云端,念动真言,要唤本方土地问个消息。念了十遍,土地只是不来。行者暗想:“平时略略念动便抱头鼠伏而来,今日如何这等?事势急了,且不要责他,但叫值日功曹,自然有个分晓。”行者又叫功曹:“兄弟们何在?”望空叫了数百声,绝无影响。行者大怒,登时现出大闹天宫身子,把棒晃一晃象缸口粗,又纵身跳起空中,乱舞乱跳。跳了半日,也无半个神明答应。
行者越发恼怒,直头奔上灵霄,要见玉帝,问他明白。却才上天,只见天门紧闭。行者叫:“开门,开门!”有一人在天里答应道:“这样不知缓急奴才!吾家灵霄殿已被人偷去,无天可上!”又听得一人在旁笑道:“大哥,你还不知哩!那灵霄殿为何被人偷去?原来五百年前有一孙弼马温大闹天宫,不曾夺得灵霄殿去,因此怀恨,构成党与,借取经之名,交结西方一路妖精。忽然一日,叫妖精们用些巧计,偷出灵霄,此即兵法中以他人攻他人,无有弗胜之计也。猢狲儿倒是智囊,可取,可取!”行者听得,又好笑,又好恼。他是心刚性急的人,那受得无端抢白,越发拳打脚踢,只叫“开门”。那里边人又道:“若毕竟要开天门,权守五千四十六年三个月,等我家灵霄殿造成,开门迎接尊客何如?”
却说行者指望见了玉帝,讨出灵文紫字之书,辨清大唐真假,反受一番大辱,只得按落云头,仍到大唐境界。行者道:“我只是认真而去,看他如何罢了。”即时放开怀抱,走进城门。那守门的将士道:“新天子之令,凡异言异服者,拿斩。小和尚,虽是你无家无室,也要自家保个性命儿。”行者拱拱手,道:“长官之言,极为相爱。”即时走出城门,变作粉蝶儿,飞一个“美人舞”,再飞一个“背琵琶”。顷刻之间,早到五花楼下,即时飞进玉阙,歇在殿上。真是琼枢绕霭,青阁缠云,神仙未见,洞府难摹者也!
天回金气合,星顺玉衡平。
云生翡翠殿,日丽凤凰城。
行者观看不已,忽见殿门额上有“绿玉殿”三个大字,旁边注着一行细字:“唐新天子风流皇帝元年二月吉旦立。”殿中寂然,只有两边壁上墨迹两行。其文曰:
唐未受命五十年,大国如斗。唐受天命五十年,山河飞而星月走。新皇帝受命万万年,四方唱周宣之诗。小臣张邱谨祝。行者看罢,暗笑道:“朝廷之上有此等小臣,那得皇帝不风流?”
说罢时,忽然走出一个宫人,手拿一柄青竹帚,扫着地上,口中自言自语的道:“呵,呵!皇帝也眠,宰相也眠,绿玉殿如今变做‘眠仙阁’哩!昨夜我家风流天子替倾国夫人暖房,摆酒在后园翡翠宫中,酣饮了一夜。初时取出一面高唐镜,叫倾国夫人立在左边、徐夫人立在右边,三人并肩照镜,天子又道两位夫人标致,倾国夫人又道陛下标致。天子回转头来便问我辈宫人,当时三四百个贴身宫女齐声答应:‘果然是绝世郎君!’天子大悦,便迷着眼儿饮一大觥。酒半酣时,起来看月,天子便开口笑笑,指着月中嫦娥,道:‘此是朕的徐夫人。’徐夫人又指着织女、牛郎,说:‘此是陛下与倾
国夫人。今夜虽是三月初五,却要预借七夕哩。’天子大悦,又饮一大觥。一个醉天子,面上血红,头儿摇摇,脚儿斜斜,舌儿嗒嗒,不管三七念一,二七十四,一横横在徐夫人的身上。倾国夫人又慌忙坐定,做了一个‘雪花肉榻’,枕了天子的脚跟。又有徐夫人身边一个绣女忒有情兴,登时摘一朵海木香嘻嘻而笑,走到徐夫人背后,轻轻插在天子头上,做个‘醉花天子’模样。这等快活,果然人间蓬岛!只是我想将起来,前代做天子的也多,做风流天子的也不少;到如今宫殿去了,美人去了,皇帝去了!不要论秦、汉、六朝,便是我先天子,中年好寻快活,造起珠雨楼台。那个楼台真造得齐齐整整,上面都是白玉板格子,四边青琐吊窗;北边一个圆霜洞,望见海日出没;下面踏脚板,还是金镂紫香檀。一时翠面芙蓉,粉肌梅片,蝉衫麟带,蜀管吴丝,见者无不目艳,闻者无不心动。昨日正宫娘娘叫我往东花园扫地,我在短墙望望,只见一座珠雨楼台,一望荒草,再望云烟;鸳鸯瓦三千片,如今弄成千千片;走龙梁、飞虫栋,十字样架起;更有一件好笑:日头儿还有半天,井里头、松树边,更移出几灯鬼火。仔细观看,到底不见一个歌童,到底不见一个舞女,只有三两只杜鹃儿在那里一声高、一声低,不绝的啼春雨。这等看将起来,天子庶人,同归无有;皇妃村女,共化青尘。旧年正月元宵,有一个松萝道士,他的说话倒有些悟头。他道我风流天子喜的是画中人,爱的是图中景,因此进一幅画图,叫做《骊山图》。天子问:‘骊山在否?’道士便道:‘骊山寿短,只有二千年。’天子笑道:‘他有了二千年也够了。’道士道:‘臣只嫌他不浑成些,土木骊山二百年,口舌骊山四百年,楮墨骊山五百年,青史骊山九百年,零零碎碎凑成得二千年。’我这一觥(gōng,音工)——古代用兽角做的酒器。日当班,正正立在那道士对面,一句一句都听得明白。歇了一年多,前日见个有学问的宫人话起,原来《骊山图》,便是那用“驱山铎”的秦始皇帝坟墓哩!”话罢扫扫,扫罢话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