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补

却说行者看“天字第二号”,一面镂青古镜之中,只见紫柏大树下立一石碑,刊着“古人世界原系头风世界隔壁”十二个篆字。行者道:“既是古人世界,秦始皇也在里头。前日新唐扫地宫人说他有个“驱山铎’,等我一把扭住了他,抢这铎来,把西天路上千山万壑扫尽赶去,妖精也无处藏身,强盗也无处着落了。”登时变作一个铜里蛀虫,望镜面上爬定,着实蛀了一口,蛀穿镜子,忽然跌在一所高台,听得下面有些人声,他又不敢现出原身,仍旧一个蛀虫,隐在绿窗花缝里窥探。
原来古人世界中有一美人,叫做“绿珠女子”,镇日请宾宴客,饮酒吟诗,当时费了千心万想,造成百尺楼台,取名“握香台。”刚刚这一日,有个西施夫人、丝丝小姐同来贺新台,绿珠大喜,即整酒筵,摆在握香台上,以叙姊妹之情。正当中坐着丝丝小姐,右边坐着绿珠女子,左边坐着西施夫人。一班扇香髻子的丫头,进酒的进酒,攀花的攀花,捧色盆的捧色盆,拥做一堆。行者在缝里便生巧诈,即时变作丫头模样,混在中间。怎生打扮?
洛神髻,祝姬眉;楚王腰,汉帝衣。上有秋风坠,下有莲花杯。
只见那些丫头嘻嘻的都笑将起来,道:“我这握香台真是个握香台,这样标致女子不住在屋里也趱来!”又有一个丫头对行者道:“姐姐,你见绿娘也未?”行者道:“大姐姐,我是新来人,领我去见见便好。”
那丫头便笑嘻嘻的领见了绿娘。绿娘大惊,簌簌吊下泪来。便对行者道:“虞美人,许多时不相见,玉颜愁动,却是为何?”行者暗想:“奇怪!老孙自从石匣生来,到如今不曾受男女轮回,不曾入烟花队里,我几时认得甚么绿娘?我几时做过泥美人、铜美人、铁美人、草美人来?既然他这等说,也不要管我是虞美人不是虞美人,耍子一回倒有趣。正叫做‘将错就错’。只是一件:既是虞美人了,还有虞美人配头。倘或一时问及,‘驴头不对马嘴’,就要弄出本色来了。等我探他一探,寻出一个配头,才好上席。”
绿娘又叫:“美人快快登席,杯中虽淡,却好消闷。”行者当时便做个“风雨凄凉面”,对绿娘道:“姐姐,人言道:‘酒落欢肠。’我与丈夫不能相见,雨丝风片,刺断人肠久矣,怎能够下咽?”绿娘失色道;“美人说那里话来!你的丈夫就是楚伯王项羽,如今现同一处,为何不能相见?”行者得了“楚伯王项羽”五字,便随口答应道:“姐姐,你又不知。如今的楚王不比前日楚王了!有一宫中女娃,叫做楚骚,千般百样惹动丈夫,离间我们夫妇。或时步月,我不看池中水藻,他便倚着阑干徘徊如想,丈夫又道他看得媚。或时看花,我不叫办酒,他便房中捧出一个冰纹壶,一壶紫花玉露进上,口称‘千岁恩爷’,临去,只把眼儿乱转,丈夫也做个花眼送他。我是一片深情,指望鸳鸯无底;见他两个把我做搁板上货,我那得不生悲怨?那时丈夫又道我不睬他,又道难为了楚骚,见在床头取下剑囊,横在背上,也不叫跟随人,直头自去,不知往那里走了。是二十日前去的,半月有余,尚无音耗。”说罢大哭。绿娘见了,泪湿罗衫半袖。西施、丝丝一齐愁叹。便是把酒壶的侍女,也有一肚皮眼泪,嘈嘈哜哜痛上心来。正是:簌(sù,音速)——形容眼泪纷纷落下的样子。
愁人莫向愁人说,说与愁人转转愁。
四人方才坐定,西施便道:“今夜美人不快,我三人宛转解他,不要助悲。”登时取六只色子,拿在手中,高叫:“筵中姊妹听令!第一掷无幺,要各歌古诗一句;第二掷无二,要各人自家招出云情雨意;第三掷无三,本席自罚一大觥,飞送一客。”西施望空掷下,高叫:“第一掷无幺!”绿珠转出娇音,歌诗一句:
夫君不来凉夜长!丝丝大赞,笑道:“此句双关得妙。”他也歌诗一句:
玉人环佩正秋风。
行者当时暗想:“这回儿要轮到老孙哩!我别的文字却也记得几句,说起‘诗’字,有些头痛。又不知虞美人会诗的不会诗的。若是不会诗的,是还好;若是会的,却又是有头无尾了。”绿娘只叫:“美人歌句。”行者便似谦似推、似假似真的应道:“我不会做诗。”西施笑道:“美人诗选已遍中原,便是三尺孩童也知虞美人是能词善赋之才,今日这等推托!”行者无奈,只得仰面搜索;呆想半日,向席上道:“不用古人成句好么?”绿娘道:“此事要问令官。”行者又问西施,西施道:“这又何妨。美人做出来,便是古人成句了。”众人侧耳而听。行者歌诗一句:
忏悔心随云雨飞。绿娘问丝丝道:“美人此句如何?”丝丝道:“美人的诗,那个敢说他不好?只是此句带一分和尚气。”西施笑道:“美人原做了半月雌和尚。”行者道:“不要嘲人。请令官过盆。”
西施慌忙送过色盆于绿娘。绿娘举手掷下,高叫:“第二掷无二!”西施便道:“你们好招,我却难招。”绿娘问:“姐姐,你有甚么难招?”西施道:“啐!故意羞人,难道不晓得我是两个丈夫的!”绿娘道:“面前通是异姓骨肉,有何妨碍?妹子有一道理,请姐姐招一句吴王,招一句范郎。”西施听得,应口便招:
范郎,柳溪青岁;吴王,玉阙红颜。
范郎,昆仑日誓;吴王,梧桐夜眠。
范郎,五湖怨月;吴王,一醉愁天。
绿珠听罢,鼓盏自招:
妾珠一斗,妾泪万石。今夕握香,他年传雪。
绿珠一字一叹。西施高叫:“大罚!我要招出快活来,却招出不快活来。”绿娘谢罪,领了罚酒。那时丝丝便让行者,行者又让丝丝,推来推去,半日不招。绿娘道:“我又有一法:丝丝姐说一句,美人说一句罢。”西施道:“使不得,楚伯王雄风赳赳,沈玉郎软缓温存,那里配得来?”丝丝笑道:“不妨,他是他,我是我。待我先招。”丝丝道:
泣月南楼。行者一时不检点,顺口招道:
拜佛西天。绿娘指着行者道:“美人,想是你意思昏乱了!为何要拜佛西天起来?”行者道:“文字艰深,便费诠解。天者,夫也。西者,西楚也。拜者,归也。佛者,心也。盖言归心于西楚丈夫。他虽厌我,我只想他。”绿娘赞叹不已。行者恐怕席上久了,有误路程,便佯醉欲呕。西施道:“第三掷不消掷,去看月罢。”当时筵席便撤。
四人步下楼来,随意踏些野花,弄些水草。行者一心要寻秦始皇,便使个脱身之计,只叫:“心痛难忍,难忍!放我归去罢。”绿娘道:“心痛是我们常事,不必忧疑,等我叫人请歧公公来,替美人看脉。”行者道:“不好,不好!近日医家最不可近,专要弄死活人,弄大小病;调理时节又要速奏功效,不顾人性命;脾气未健,便服参术:终身受他的累了。还是归去。”绿娘又道:“美人归家不见楚王,又要抱闷;见了楚骚,又要恨。心病专忌闷恨。”姊妹们同来留住行者,行者坚执不肯住下。绿娘见他病急,又留他不住,只得叫四个贴身侍儿送虞美人到府。行者做个“捧心睡眼面”,别了姊妹。
四个侍儿扶着行者,径下了百尺握香台,往一条大路而走。行者道:“你四人回去罢了,千万替我谢声,并致意夫人、小姐,明日相会。”女使道:“方才出门时节,绿娘分付一定送到楚王府。”行者道:“你果然不肯回么?看棒!”一条金箍棒早已拔在手中,用力一拨,四个侍儿打为红粉。
行者即时现出原身,抬头看看,原来正是女娲门前。行者大喜道:“我家的天被小月王差一班踏空使者碎碎凿开,昨日反抱罪名在我身上。虽是老君可恶,玉帝不明,老孙也有一件不是,原不该五百年前做出话柄。如今且不要自去投到,闻得女娲久惯补天,我今日竟央女娲替我补好,方才哭上灵霄,洗个明白。这机会甚妙。”走近门边细细观看,只见两扇黑漆门紧闭,门上贴一纸头,写着:
二十日到轩辕家闲话,十日乃归,有慢尊客,先此布罪。
行者看罢,回头就走,耳朵中只听得鸡声三唱,天已将明。走了数百万里,秦始皇只是不见。
嘲笑处一一如画,隽不伤肥,恰似梅花清瘦。
第六回
半面泪痕真美死一句苹香楚将愁
忽见一个黑人坐在高阁之上,行者笑道:“古人世界里有贼哩!满面涂了乌煤,在此示众。”走了几步,又道:“不是逆贼,原来倒是张飞庙。”又想想道:“既是张飞庙,该带一顶包巾,纵使新式,只好换做将军帽。皇帝帽子也不是乱带的。带了皇帝帽,又是元色面孔,此人决是大禹玄帝。我便上前见他,讨些治妖斩魔秘诀,我也不消寻着秦始皇了。”看看走到面前,只见台下立一石竿,竿上插一首飞白旗,旗上写六个紫色字:“先汉名士项羽。”行者看罢,大笑一场,道:“真个是‘事未来时休去想,想来到底不如心’。老孙疑来疑去,又道是大禹玄帝,又道张飞,又道是逆强盗;谁想一些不是,倒是我绿珠楼上的遥丈夫!”当时又转一念道:“哎哟!吾老孙专为寻秦始皇替他借个‘驱山铎子’,所以钻入古人世界来。楚伯王在他后头,如今已见了,他却为何不见?我有一个道理,径到台上见了项羽,把始皇消息问他,倒是个着脚信。”
行者即时跳起细看,只见高阁之下有一所碧草朱栏,鸟啼花乱去处,坐着一个美人,耳朵边只听得叫:“虞美人,虞美人!”行者笑道:“绿珠楼上的老孙,如今在这里了。我不要管他死活。”行者登时把身子一摇,仍前变做美人模样,竟上高阁,袖中取出一尺冰罗,不住的掩泪,单单露出半面,望着项羽,似怨似怒。项羽大惊,慌忙跪下。行者背转,项羽又飞趋跪在行者面前,叫:“美人,可怜你枕席之人,聊开笑面!”行者也不做声。项羽无奈,只得陪哭。行者方才红着桃花脸儿,指着项羽道:“顽贼!你为赫赫将军,不能庇一女子,有何颜面坐此高台!”项羽只是哭,也不敢答应。行者微露不忍之态,用手扶起,道:“常言道:‘男儿两膝有黄金。’你今后不可乱跪。”项羽道:“美人说那里话来!我见你愁眉一锁,心肺都已碎了,这个七尺躯还要顾他做甚!你说与我,果是为何?”行者便道:“大王,我也瞒你不得了。我身子有些不快,在藤榻上眠得半个时辰,只见窗外玉兰树上跳出一个猿精,自称五百年前大闹天宫齐天大圣菩萨孙悟空。”项羽听得时,叫跳乱嚷:“拿我玉床头刀来!拿我刀来!不见刀,便是虎头戟!”他便自爬头,自打脚,大喝一声:“如今在那里!”行者低着身子,便叫:“大王不消大恼,气坏了自家身子,等妾慢慢说来。这个猢狲果然可恶,竟到藤
榻边来把妾戏狎。妾虽不才,岂肯作不明不白、贞污难辨之人?当时便高叫侍女。不知这猢狲念了什么定身诀,一个侍女也叫不来。吾道侍女不来,就有些蹊跷,慌忙丢下团扇,整抖衣裳。那猴头怒眼而视,一把揪住了我,丢我在花雨楼中,转身跳去。我在花雨楼中急急慌慌,偷眼看他走到那里去。大王,你道他怎么样?他竟到花阴藤榻之上坐着,变作我的模样,呼儿唤婢。歇歇儿又要迷着大王,妾身不足惜,只恐大王一时真假难分,遭他毒手。妾之痛哭,正为大王。”项羽听罢,左手提刀,右手把戟,大喊一声:“杀他!”跳下阁来,一径奔到花阴榻上,斩了虞美人之头,血淋淋抛在荷花池内,分付众侍女们:“不许啼哭!这是假娘娘,被我杀了;那真娘娘,在我的阁上。”
那些侍女们含着泪珠,急忙忙跟了项王走到阁上,见了行者,都各各回戏狎(xiá,音匣)——调笑;嘲弄;逗趣。愁作喜,道:“果然真娘娘在此,险些儿吓死婢子也!”项王当日大乐,叫:“阁下侍儿,急忙打扫花雨楼中,谨慎摆酒:一来替娘娘压惊,二来贺孤家斩妖却惑之喜。”台下齐声答应。当时阁上的众侍女们都来替行者揉胸做背,进茶送水。也有问:“娘娘惊了,不心颤么?”行者道:“也有些。”也有问:“娘娘不跌坏下身么?”行者道:“这个倒不,独有气喘难当。”项王道:“气喘不妨,定心坐坐就好。”
忽有一对侍儿跪在面前:“请大王、娘娘赴宴。”行者暗想道:“我还不要千依万顺他。”登时装做风魔之状,呆睁着两眼,对着项王道:“还我头来!”项王大惊,连叫:“美人,美人!”行者不应,一味反白眼睛。项王道:“不消讲,这是孙悟空幽魂不散,又附在美人身上了!快请黄衣道士到来,退些妖气,自然平复。”
顷刻之间,两个侍儿同着一个黄衣道士走上阁来。那道士手执铃儿,口喷法水,念动真言:
三皇之时有个轩辕黄帝,大舜神君。大舜名为虞氏,轩辕姓着公孙。孙、虞,虞、孙,原是婚姻。今朝冤结,那得清明?伏愿孙先生大圣老爷行者成灵,早飞上界,再闹天宫,放了虞美人,寻着唐僧。急急如令,省得道士无功,又要和尚来临。行者叫声:“道士,你晓得我是那个?”道士跪奏:“娘娘千岁!”行者乱嚷:“道士,道士,你退不得我!我是齐天大圣,有冤报冤,附身作祟!今日是个良辰吉日,决要与虞美人成亲!你倒从中做个媒人,得些媒人钱也是好的!”说罢,又嚷几句无头话。道士手脚麻木,只得又执剑上前,软软的拂一拂,轻喷半口法水,低念一声:“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敕。”字又不响。
行者暗暗可怜那道士,便又活着两眼,叫声:“大王亲夫在那里?”项王大喜,登时就赏黄衣道士碎花白金一百两,送他回庙;忙来扶起行者,便叫:“美人,你为何这等吓人?”行者道:“我却不知。但见榻边猢狲又走进来,我便觉昏昏沉沉,被道士一口法水,只见他立脚不定,径往西南去了。如今我甚清爽,饮酒去罢。”项羽便携了行者的手,走下高阁,径到花雨楼中坐定。但见凤灯摇秀,桂烛飞晖,众侍女们排班立定。酒方数巡,行者忽然起身,对项羽道:“大王,我要睡。”项羽慌忙叫:“苹香丫头,点灯。”两个又携了手,进入洞房,吃盏岕茶,并肩坐在榻上,行者当时暗想:“若是便去了,又不曾问得秦始皇消息;若是与他同入帐中,倘或动手动脚,那时依他好,不依他好?不如寻个脱身之法。”便对项羽说:“大王,我有句话一向要对你说,只为事体多端,见着你就忘记起了。妾身自随大王,指望生男长女,永为身后之计,谁想数年绝无影响。大王又恋妾一身,不肯广求妃嫔。今大王鬓雪飘扬,龙钟万状,妾虽不敏,窃恐大王生为孤独之人,死作无嗣之鬼。苹香这侍儿天姿翠动,烟眼撩人,吾几番将言语试他,倒也有些情趣,今晚叫他伏侍大王。”项王失色,道:“美人,想是你日间惊偏了心哩!为何极醋一个人,说出极不醋一句话?”行者陪笑道:“大王,我平日的不容你,为你自家身子;今日的容你,为你子孙。我的心是不偏,只要大王日后不心偏。”项王道:“美人,你便说一万遍,我也不敢要苹香。难道忘了五年前正月十五观灯夜,同生同死之誓,却来戏我?”行者见时势不能,又陪笑道:“大王,只怕大王抛我去了,难道我肯抛大王不成?只是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