蟫史


混元始开,神物胚胎。神井既鉴,幽光喷薄。何方地,掩是瑰奇。我告真宰,发之无罪。

祝毕,三箧自裂缝,启之,惟高丽纸实其中,何止千百片。烛生曰:“是必有异。”复持纸叩首谢。屏人退去,自取西洋显微镜,就日中照之。每纸数十行,皆史籀小篆,字不及蝇头,殆蚊脚耳。非谛视不能见,盖其先用龟溺书之。其书凡二十卷,每行得数百字,题曰:“彻土作稼之文,归墟野凫氏画”。又一箧为“天人图”,题曰“眼藏须弥僧道作”。又一箧为方书,题曰“六子携持极老人口授”。烛生谓指挥曰:“此书明明授我主宾矣,何言之,彻土桑也,作稼甘也!”再叩首谢。细视其箧,即高丽纸以漆涂之,既已开视,则箧皆轻如无物,真仙制也。指挥谋于烛生,营龛于秘室置之。行则藏枕中,有所求发明,则拜而同启视。两人大悦,闻庭中鼓声,指挥出公□坐,一浴汗卒跪陈云。贼攻神泉。副指挥出走东南诸港,此时又警至矣。”

发书陈箧自当年,秘笈谁翻甲子前。

为有神灵开绝学,于无字句得真诠。

一生病酒吾衰也,五夜谈兵士粲然。

剑指火星休落地,光垂薄海净戈铤。

殳父先生诠曰:“甲子城,在今惠州府陆丰县,属之东南隅,实则作者自言性道也。”

甲子,天行也。城则人之受范围于帝王,以仰承天宠者。盖台垣垂象于天,下土因之造城郭,以人合天,是甲子为天之生我,而甲子城为天之成我。夫岂不根,而能解事。

天开地辟而人以生,其间动静云为不过六十年、六十月、六十日、六十时耳。一时之内,而欲明阴洞阳,以迄乎一日一月一年。由一而推之于十二,由十二而推之于五倍为六十。其理其数,非若列星之东井,下壤之井田,条分而缕析之,则夫四生六道之丽于阴,三纲五常之丽于阳,知之而不能言,言之而不及精详矣。故井之时义,于甲子城尤宜深切著明者也。

为高为下,必有所因,井则无所因矣。大禹乘四载随山奠川,智者行无所事,不闻施穿凿之力于一井。其道横而致之,竖则非法,掘井之难,人力所通,而厚地不居其功,高天亦不禁其取。掘之用,粗之则凿死乎混沌,精之则思通夫鬼神。盖作者深穷奥,为困勉人标一竖而致之之功,谓之掘井。

甲子即书也。无书,则先甲之辛金铸物,而不如甲木能生;后甲之丁火灼物,而不如甲木能长。自亨利而至于贞下之起元,非甲奚属?且寅生人而不及辟地,丑辟地而不及开天。由太始而推极之至于无始,非子奚属,干支之蕴,将何所发明乎!

夫书,妙万有而为言,括三才而无体。乃上不在天,下不在田,中不在人,而收纳之于甲子城中央之井中,则奇之不欲传也,于掘井而知之矣。书或浮露,势必为六丁所追,霹雳所毁。岂以元嘿至真,渊涵不测者而遭斯厄运,为千古痛心之文哉!

昌黎云:易奇而法,有法为奇之圣,无法为奇之神。《易》所谓法者,以其有象言之;学《易》所谓奇者,以其非有象言之。是书参伍错综,奇处正在无法。苟其人非神明于《易》象者,固不欲丐其奇书之目也。

书不奇,不可以言得。得之,则以总部书为三才之表章,以零星书为万有之消纳,以有字书存六合之音容;以无字书还毫芒之权量。奇书既得,天心泰矣,帝道咸矣。若曰:“行道而有得于心,德之致也。”

卷之二  庚申日移碑逢怪物


天齐太乙,因求福以降神;庆忌于,待呼名而执役。彼看碑于没字,耻落秦,兹玩物以有情,荣修禹鼎。

指挥顾烛生曰:“先生策之若何?”烛生曰:“此别寇,非黑鱼头党也;其败倭之余烬乎?公不宜出援,惟静以制动。且吾闻神泉之兵,多揖盗者。安知非虚声吆喝,以逐其主兵乎?”指挥曰:“吾诚不忍斥言!副卫利君,故石龙乡人。闻其出洋会哨,遇贼未尝接战。所率三部之众,勇者耻之,怯者怜之;为人所狎视久矣。其兵不胜而骄,不贫而怨;民畏之如虎,贼戏之如儿。连年无一矢之庸,累举失片帆之利,则军政可知也。然拥重兵而不一援,贼至可乘其疲,贼不至转失吾势矣。”

烛生曰:“近日倭中多用腹里人,略不厌诈,吾一出,贼必伪遁。俟吾归,潜蹑吾后,不为之备,军必溃。即为之备,劳无功。若严兵以待之,贼自退入海,不敢久驻。公速往神泉,捕倒戈之乱卒,而呈投帻之懦夫。是清源之举也。”指挥悟,呼浴汗卒来讯,已走匿不知所之。盖贼知指挥善战,故攻神泉以诱之,使援于隘口,分两路蹙之,志在全胜。来报之卒,为贼绐指挥者也。谓奇计已成,诡踪遂隐。指挥乃练兵于讲武场。明给坐粮,暗实行橐。

二日后,闻贼解去,即疾驰至神泉。利副卫亦返其舍。指挥责曰:“贼未攻汝,而辄走者何耶?”利皇然答曰:“求庇新城耳!”指挥曰:“吾待汝两日,胡不来?”利又答曰:“无颜入帐下,暂羁于村。”指挥大笑而不复诘,坐不移时,左右拥七叛卒至。搜其家,得贼中伪符敕;视其臂,各贴敷药纸。揭去濯之,字如刺绣。指挥怒曰:“此内讧之蟊贼也!事起于何年?术行有几任?”皆大声曰:“军食少,不得存活。遂激则为此,增外粮,聊救一家之饥。引内扰,罔知一路之哭。彼计至今日而败,伪官在利君之前。”指挥命缚以送县,而呈揭利某云:

窃见辖神泉所副指挥使利达者,本以游民,冒为打手,擢汛弁。则借鱼盐之润;领舟师,而蒙岛屿之羞。戎伏莽以焉知,火焚居而不戒;徒惜见危之命,总无防患之心。国其安赖此臣,士孰与之为伍。某日时,倭之余孽,境入无人,该所官,识后知难,身先亡命。无能招其部曲,即已遁于山阿。缘其耳目无官,掣肘有贰心之贼。是以门庭致寇,解围艰一旅之师。未可恕留,亟宜提勘。倘员仍膺阃寄,事可寒心。惟叛卒已具爰书,罪均擢发。职谨揭。

节度使阅揭帖,大叱咤。呼军将曰:“为吾将佩刀,决利达首来!”左右皆震悚。一判官进曰:“前此坐堂皇者,每闻海警,自矢不戮一人。今阁下立法之初,兵枢转关,是用重典,真节钺事也。更有请者,磔其叛徒于故处,而械主兵于广州城门,以令海滨之不职者。苟人人知奋,回心革面,以赎不赦之诛,则此囚亦鞭而释之,无使一人独就死地。若竟无创惩,若草木之芟夷蕴崇,重典行而乱国治矣!乞裁度焉。”节度使默然久之,曰:“诚然,且从君议。”遂优礼谢指挥。令兼辖神泉,会同遁州刺史,寸斩七叛卒于神泉所。逮利达至省中,荷械坐城门下,观者如堵,不尽揶揄。或曰:“此捕贼未能,而诡为聋瞽者也。闻械重百,真能负大任者欤。”或曰:“彼食饷不足,而有外心。行当沥血祭纛神,碎肉饲癞狗耳。谓此君之头,宜木而不宜金。吾且未信。”利达大呼曰:“玩国法者不独我,我先受其诛,处置早十年,盗犹可已。我之同类,尚有罚不及死者。今已矣,东西江之木,不足为械;新旧城之门,尽堪悬首。悲哉!”因泣下。城门逻卒,殆无不胆色俱战者。节度使乃为告诫文,刻木榜置戟门左云:

节制岭南诸道,佩五印,两上方剑,陇西公谕各路都督水陆指挥,及有守土责者知之:将领不可以木偶为也;职官不可以萍踪聚也。曾统千百人,不知其痛痒。谓之木偶,徒为升斗计。无志于公忠,谓之萍踪,同病而不相怜,依古然矣。然苗莠粟秕,要非于前,簸于后,无以清帝廪,肃神仓也。今天下虽承平既久,大圣人则惕厉方新,命吾训诲尔曹,胪列科条,非泛论矣。

一、各镇官皆海隅鳌足,阁上龙头,应无颓废之虞。

且有猷为可采。凡弁兵无犯法,寇盗尽销声者,上考,亟请于朝。锡蟒玉。

各镇官从无建白,谨守戎行,弁不害民;兵无缺额,遇有盗寇,随时剿捕。虽不能尽,亦未敢纵奸者,中考。免岁察。各镇官昧于大体。颇涉骄矜,不恤人言;竟荒禽色,以致毛贼横行,卒无斗志者。下考,付戏下问状。请内察。

各镇官恃其勋阶,虎视一方,求金索赂,以饱贪壑,貔貅侧目,时见逃亡,又复讳言窃发,粉饰苞桑者,随时请逮治。稍轻者,即依利达法处置。重则与众弃之。

一、各军卫官,不能缉盗,何至为盗?不能练兵,何至纵兵?其本辖无失事地方,遇邻境奸匪,多方堵拿,勿使蔓延者。上赏,擢不次。

各军卫官守御界口,偶有失事,觅盗踪,求盗引,与士卒均劳者,中赏。依次擢用。

各军卫官于水陆防御事宜,不能先事熟筹,遇盗发不敢退避,间有斩获者,下赏。予金帛。

各军卫官如敢偷安旷职,纵兵为害,与盗为缘者,兵则寸磔,照神泉叛卒例,官下狱治罪。如与兵同恶共济者,以上方剑刑之,悬级纛下。

一、郡县官吏,遇地方盗起,及海贼来犯,多备粮饷以支借镇卫,宁滥务缺,以责成功。事平,报台核实给放。如有心刻削,及任意迟违,致将士嗷嗷,藉词无力擒御者。以坐失机事论罪。

凡兵将纪功不一端,抵罪亦非一节,择其较著者,晓谕尔曹,尚其敬而听之。年月日,节台榜。告诫三日后,忽有人夜书于榜尾云:

吾视此城,危于累卵;吾视此城之官,乐于处堂。白云(山名)崔嵬,白鹤(滩名)飞回。悠悠山川,何处理君骨哉!

厥明,门者以告。节度使方集僚吏,计擒妖言者。堂上下正喧阗时,一乡民跪言于军将云:“是某所书者,乞入白。”拥之入幕府。其人请屏左右。即陈云:“某农人,昨将寝,忽金甲神附身,自携炬涂抹之。某实不识丁也。今晨,又遇矮道人,出一帖授某,某命转呈进。”节度使览之,乃隐语也:

老牛莫倔强,顷刻猪婆相。火作丹楼十千丈,三口平吞广利王。三弓救取海和尚;苦无量,酸无量,尝到甜来猪腹胀。

节度使诘以矮道人所在,答云:“彼将为国师矣;岂能为汝召之即来。且云鬃雾鬣,未定何山之巅,何水之湄矣。”节度使勃然曰:“妖民也!”命仗之,腰间悬一纸。书三句云:

陇西公,不可打村翁,打之万里行湟中。

词意唐突,益震怒。急呼重杖。刑将及而人已杳矣。满庭错愕。门卒来报曰:“乡人委蛇出门,云奉命侦贼情,果有是事否?”节度使曰:“此人未必为妖,或矮道人之张也。然姑置之,毋惑远听。”适参议区星入见,以前后妖惑状示之。参议瞿然曰:“下官亦有秘陈之说,得毋暗合乎!”节度使引入小阁语,即蹙额曰:“粤事孔棘,节相欲无恙耶!”节度使诧曰:“实苦不知!”参议曰:“相公闻近日有广州王否?”因促膝耳语曰:“比南海之鄙,石湾村人告变;言其乡之猾,杀人多矣。村人之父兄辈,被猾害者五人,皆隐忍不敢言也。将有言而颈骨断者,亦不止其一乡人;此人则尤号惨痛心耳。下官深夜,独听其词,贼已私署伪官,聚糗粮数十家,可供几万人食。仿吾军中器械,无不精缮。阴谋已成,乌合者无论矣。死党殆不止千人,又奉一幻术者,出入神鬼。惟彼见人,人自不见。故贼亦善遁。”节度使微叩贼姓名。参议以笔书曰:“自署广州王者,今为邝天龙。似有慕乎刘之更名,本何姓,故广西蛮也,已成之羽翼,垂十五年。闻术人阴为画策,搏泥作土牛,喝使行走,喷水画七猪。咒之,自壁间下地,期以巳年辰月庚申日,牛与猪生活。始遂逆谋,斯又得之于卖卜人。下官留心三月于兹矣。乃今端倪已露,正欲禀白,不虞讹言之来,牛与猪忽相映射。虽然,太白化小儿为谣言,未必时人能解,大都此邦杌,断非从容坐论之时。下官请分八路掩捕之,倘巍峨百雉,不陷劫灰,事或有济耳。”节度使涕泣谢之。参议去后,朝廷有使命至,以陇西公前年按闽狱,事涉暧昧,左迁凉州都督,竟有玉门之行。参议往问,节度使怅然曰:“前者妖言验矣!此行非湟中乎?公宜努力戡乱,无徒怨别离也。”参议退而大悟曰:“亭节相之贬,其定数乎?然后来者必赅圃中丞也。两君之号,以亥代丑;正如讹言牛化为猪,是又非贼中所喝咒之二畜。然下数句,久亦必验,第无从预测之。”时贼焰既长,贼锋弥。卖卜人谓参议曰:“天龙之党娄万赤者,先为楚麻阳人,幼得奇疾,入大酉山书穴,遇侯老人,传以离朱生遁之术,炼形于火,禁咒鳞虫。始入五溪蛮中构乱,其酋颇疑忌。亡归粤峤,说天龙而辅翊之,即曩所谓幻术人也。尝以妖火护天龙,变化万态,煽惑数乡人,云彼以火得道,天龙应火德者也。有中原窜士陆无伦进谒,大倾倒,愿任驰驱,万赤言于天龙,署伪通岛使。直不揣鱼游釜中,妄思剑倚天外矣。”参议曰:“夫制贼之方,固宜多多益善。亦乘其偃伏时,先据头地也。”乃授策八路:郡二,县五,巡检一。曰暗练乡兵,无求武人卫。私布赏信,先从富室谋,早晚得急羽,即入剿。又恐海帜交结,以西南隅属海尚两都督备交;以东一隅属甘指挥备倭,密书一昼夜,达甲子城。指挥谓烛生曰:“陇西公有廊清之志,又解印西行,百城之忧,非特三沐之感也。邝贼何如之枭獍?敢发难自取湛族,而害此一方民耶!”烛生曰:“请展彻土作稼之文可耳。”与指挥同拜手展绎其篆云:

岁大荒落月行龙,孽龙斗禺山神;子夜则起,申晚而灭,甲部遥分龙一爪。

烛生曰:“枪别浮之光,不箭射将自堕也。区参议必能办此贼。然备倭之事,不以畀镇官而责成本卫,知真倭假倭,消长存亡,系于君之赤手。吾谓真倭前攻神泉,被吾伐谋诛其内应,必不敢再犯。致有损摧,应邝城之招致者,必伪倭黑鱼头也。二溜蜡书来,君可定行期矣!”指挥曰:“然则君自守新辖之神泉,吾有师期,必使走告!”烛生慨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