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楼外史

  话休絮烦,再说文华见诸事已妥,即着家人数十名,先将箱笼什物前途相等,自己也带领心腹家人数十名,骑着马出到城外,早见无数官员在那里摆着许多饯行筵席。文华随即下马,上前相见,略略领些情,独与世蕃讲了一番说话,即便上马望芦沟桥而去。这里各官也自回进城内。文华将马加上一鞭,赶至前途,与家人们聚会一处,一路只拣州县多的所在经过。一天不过行十里或八里,即便歇了。地方官沿途端正行辕,止少也得备十余处地方,方够他们主仆住下。起初因离京尚近,恐被御史们知道了,或者要参奏于他,故不敢十分放肆,凡事还肯将就。后来渐渐行的离京远了,便作起威福,使出平日的手段来了。
  当时又先行一道火牌,差人到河南山东,命他两处人马先聚集在王家营屯扎,候本部院到时再行定夺,自己却慢慢地行去。又暗暗地叮嘱家人们一番,叫他们使些威势,凡有地方官前来迎接的,不可骤然与他传见,先要叫他备办上好的公馆数处,内中均要摆设古董玩器,不好的要命他们换来。待地方官明白了我的缘故,然后与他罢休。
  哪知道这班豪奴,平日间专靠主人的势头,在外欺侮人的,今又见主人这般吩咐,犹如奉了圣旨一般,自然更加如狼似虎的厉害了。凡是赵文华自己的行辕,均用五色绫缎扎出异样的花色,内中摆设着无数的古董玩器。师爷及家丁们住的,也要差不多儿,就是马棚,亦要大加粉饰。
  大家都知道他是严嵩的干儿子,谁敢道他一个不是?有些知道他脾气的官儿,送若干银两与他,再将若干送与他的家人。照地方大小,缺分优劣,馈送差不多儿也就将就过去,若数目不到了,便要争多嫌少,将那参革发遣的话,真流地说出,讲论的如做买卖一般。银钱使用到了,便将没油烧的豆腐、白水煮的蔬菜送了进去,他们还要着实赞美,说从来没吃着这般清淡有味的,再要请那官儿进去赐坐赐茶,竭口地称扬一番,许他得胜回来一定的保举他们。
  地方官知道了这个消息,哪个不要省事,乐得能够徼幸,等他得胜回来得个保举?就是最不堪的县分,也要想个法子出来挪移借贷,先送些门包与他家人们,托他们在大人跟前设法周旋,然后再送他几千两银子,他就罢了。故文华一路而来,已得了七八十万银两。虽说是地方官送他的,其实无不民脂民膏,不要说别的,就是几天的支应,那州县如何经当得起?他只晓得弄银钱愈多愈好,不知王家营驻扎的两省人马在那里专等他去,日费无数钱粮,他也不管,一日一日地担搁下去,直走了三四个月的工夫,方到了王家营地方。
  离有三十里光景,早听得鼓角喧天、炮声不绝,一路大旗幡招展,绣带飘摇,早有本营的将弁带领着五营四哨的军士,跪在道旁前来迎接,呈上手本。家人们接过,送与文华观看,文华也不细阅,叫家丁说了一声:“起去!”随即昂然进营。
  走入中军帐歇息一会,然后传令出去升帐坐下,那五营四哨偏裨杂职等大小将官,俱在辕门口伺候。听得大帐上聚将鼓敲,连忙整肃甲胄抢步上前,呈上花名册簿道:“帅爷在上,末将等参见!小将等参见!”文华细细一看,均各盔甲鲜明十分雄壮,心中暗喜,将就取过花名册来,略略一点,忙说道:“众位将军少礼,请过两旁。”众将官答应一声,望两边左右分开,专听将令。文华便问道:“你们可曾探听过贼之声势如何,现在究向哪里骚扰,苏常之围曾解否?”只见左边闪出一将,生得鏖头鼠目,身材短小,满面的奸滑,原来此人姓柏名唤自成,虽是行伍出身,却为人极其奸险,善伺人意,专会趋奉上司,故目下已做到守备之职。当时上前禀道:“岛寇虽在苏常骚扰,却不能将城池占去。本营已连发探子前往探听,闻说江南总督陆凤仪已与他们战过几次,不分胜败。但是岛寇专用船只,帅爷若到那里,须要多用水师战船,水陆会合进兵,然后用计将他们驱出海口,再发兵将于沿海各口防御,使他们不能够再进内地。不知帅爷意下如何?”
  文华听了,暗暗合了他的心意,便满面笑容道:“将军此言,正合本帅之意。就照这样行去便了。”说毕,即取令箭一枝,又将火牌,一面差官至邻近各省分调水师五万名,大小坚固战船五百号,速速到运河渡口待本帅阅看;一面又发文书至各省,叫他速选上好战马一万匹,送至本营听用。这两件事传将开去不打紧,那各省的官员又要受他的累了,这且不表。
  且说文华当下退进后帐,细思方才这个守备所说的话儿,颇为合意。看他甚是灵警,我且慢慢地与他些甜头,把他收为心腹,将后来自有用他之处。自此以后遂将柏自成另眼相看,隔了几日就把他升为中军。柏自成亦非常感激,把平日谄媚的手段一齐放出来,趋奉得个文华万分欢喜,只恨相见之晚,不论什么事情,也不瞒他,都要与他商议。因此文华腹中的念头,都被他晓得的了,这是后话,暂且丢过不提。
  再说文华在王家营又耽搁了两月的工夫,军务事情一概不理。各营的军士见了元帅是这般的样儿,谅来军规是不严的了,也就三五成群的至邻近村落中,去抢掠东西,奸淫妇女。那村上有些有钱的人家看见这些军士,犹如强盗一般,连忙举家搬往他处暂避。最可怜的是一种不能搬动的人家,只得听天由命,任凭他们搅扰。有的恨极了,聚集了二三十人执了香来至元帅大营,一齐跪在辕门之内控告。传事官进去禀了,文华不觉大怒。
  不知文华怒的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称私心满载金银 假公事大肆贪婪
    不道权臣志在金,纵兵掳掠与奸淫。
    最怜百万穷黎命,未餍狼吞虎噬心。
  却说百姓们因兵丁骚扰,特来控告,想元帅必然将兵丁们或请令或责打,就可出了这口恶气。那里晓得文华非但不理,且恐冷了将士之心,反大怒传令:“叫军士们将这班无知百姓,与我乱棍打出。”百姓们见此情形,没奈何只得抱头鼠窜而逃,也不敢再到那里告去,只是暗中咒骂而已。众军士见元帅回护他们,愈加肆无忌惮,更闹得不像样儿了。
  百姓们没法,只得丢了家业,抱男携妇逃往四处躲避,沿途号哭之声,昼夜不绝。可怜这些百姓无端遭此一劫,弄得妻离子散。可见文华之罪,真上通于天了。
  看官听说,做书的一支笔不能写两边的话,只得丢过一边,再提一边。再说邻近各省见了赵文华的令箭火牌,不敢违拗,连忙点选水师五万名,战般五百号,先派委员分途解来,停泊河渡口,差人至大营禀报。文华见报,意欲亲自前去,又恐失了体统。仔细一想,即拔令箭一支,将柏自成唤进亲帐,着他前去逐船查阅,不得徇情将就,务须细细阅看,回来禀报,再行定夺,说毕以目视之。那柏自成何等乖巧,早已会意,即接了令箭禀道:“小将受帅爷知遇之恩,自当格外尽心。望帅爷勿虑!”文华听了,知道他已会其意,便也笑容满面地说道:“将军前去,我自放心。但须早去早回,以免本帅悬望。”柏自成即应了一声“得令”,辞了文华请着令箭走下大帐,将令箭插在背后,叫手下备马,又带了百十名兵丁,骑着马望运河一路而来。
  一到那里,即有水军将弁上前迎接。柏自成也不下马,略一举手,便抬头望去,也没看得清楚,便发作道:“这些军士也算是水师么?就是那些船只,也是没中用的,怎好去与岛兵接仗?你们上司也不怕失误军机,要参革发遣的么?也不用禀明元帅,快些换来听用!”说罢也不用他们分辩,即拨转马头望本营而走。各将弁见不是势头,连忙赶上前去拉住,嚼环陪笑道:“将军即请住马,我们有些须孝敬送与将军,望即笑纳。”那柏自成听说有些意思,便住马问道:“这是公事,怎好要你们孝敬?既承你们美意,先要讲明了送我多少,然后与你们回禀元帅,再作道理。”众人见他活动了,便道:“少也不敢奉送,我们公凑三千金相送如何?”柏自成哈哈大笑道:“你们真没见世面,三千金值得甚事?你们至少送我二万金,我自然有个计较教导你们。”
  众人听说,只得再四恳求,做好做歹送了他一万两银,方才答应。将银两交割过了,叫带来的军士杠着,自己随即下马,同各将弁到船上坐定。此时柏自成的面,竟不像方才初来的光景了,笑迷迷地说道:“你们知道元帅的意思么?话是有一句的,我不过关照你们,听与不听悉随你们。”众人听了,知道必是为这个缘故,便假装不知,问道:“我们实不知道元帅的意思,请将军明示。我们若能允从,自当遵教!”柏自成道:“并非别事,因目今用兵之际,粮饷是最要紧的。虽有各省陆续解来,总不济事。因此我们元帅着实忧虑,你们各省若肯助他百十万饷银,就是兵卒老弱些,船只不好些,是有我替你们说上两句好话,就不妨事了。”众人见他这般说法,不觉都呆了半响,遂说道:“将军虽如此说,但是我们哪里有许多银子?若要回去禀明后送来,又恐担搁日期,这便如何是好?”柏自成道:“这到不妨,我们元帅这两天身子有些不爽,本来要耽搁几日。你们只消着人赶紧回去,将银两速即解来,元帅跟前我是有话回复。”说毕笑了一回,立起身来要走,又说道:“你们可要商量,倘然不信我的说话,你们在此仍旧候等,待我回去禀覆元帅,看是如何。”
  众人看此光景,谅来是免不来的了,只得签应了他,托他在元帅面前格外周旋,我们是去赶紧办来。柏自成道:“这到可以使得。”说毕即供了一拱手,上了岸骑着马,带了手下兵丁,押着银两,欢欢喜喜的回去。到了营中,将银两收拾过了,即便请了令箭,来到亲帐缴令,托人传话进去。文华听说柏自成回来了,即忙着人唤至内帐,细细问他。柏自成逐一回禀。文华喜极,着实将柏自成称赞了一回,许他回京之后,大大的保举他。柏自成连连叩谢,然后退出亲帐,到他自己的营内去了,这里无话。
  再讲各省将弁见柏自成去了,连忙大家商议,只得各修禀帖,着人分头星夜赶回去禀明上司。那差人也不敢耽搁,日夜赶路,不多几日俱已到了本省。随将一切事情细细禀明,将那禀贴呈上。那各省官员看了,晓得赵文华的毛病,看来是一定要的,连忙聚集商议,只得大家公凑些银子出来,几个省分倒也聚集了四十万银子。又想他前日行的火牌,要我们几省拣选战马一万匹,若无银钱送他,想来也是不行的,不如说目下马匹甚少,恐难合用,再弄几万银两一齐带去,送他为折缴马价,免提又有周折。于是公同商议定了,将公款中挪出二十万银子来,一并各派差官,将这两项银两分头解往王家营大营。及至到了那里,又要寻柏自成,将他请出来,求他在元帅跟前方便。柏自成满口答应,随即走进亲帐将这件事禀明元帅。文华听说,不胜之喜,连忙升帐,传各差官进见。各差官参见已毕,呈上文书。文华拆开看了,说道:“你们路途辛苦,足见你们的大人,均各忠心为国。班师之后,定要在圣上跟前奏明他们的功绩。此刻你们回去,各人替我道谢!”说毕,即着军政官每人赏他二百两银子,以作路费。差官叩谢了出来,各自回去销差,不表。
  这里文华刚要退进内帐,只见一个探子飞也似的进来,跪下禀道:“小的日前奉帅爷将令,命往苏常一带探听岛寇信息。今小的探得岛寇十分厉害,幸有江南总督陆大人派令兵将前去救援,大小十余战,不分胜败。现探得岛寇信,在那里不能得手,知道帅爷在此,欲分兵前来扑犯。为此小的急急赶回,特来禀报。”文华不听犹可,一听了这几句说话,顿时吓得口呆目定,面涨通红,半响说不出话来。停了一回,方定了定神,战战竞竞地问道:“你这几句话果是真的么?”探子道:“小的打听得千真万确,故此赶回禀报,况在帅爷跟前,怎敢说半句谎话?”文华点点头道:“既如此,打探有功,赏你银牌一面,再去探来。”探子连忙磕了一个头谢赏,立起来飞也似的去了。
  当下文华望两边一看,见众将都站在两旁,连忙回道:“列位将军,据探子方才的说话,岛寇竟是要到这里来的了。但是本帅虽是奉命督帅,究竟是个文官,不比你们武将会得冲锋打仗,你们须早早想个法儿,将岛寇远远的截住,不要来惊动本帅,便是你们众将的功劳。那时本帅与你们大家有功,岂不妙哉!”那些将官们听他这几句说话,都暗暗转念道:“他自己要命,不敢出头,却叫我们上前,将后就是有了功劳,原是他的,我们也犯不着舍死忘生的出力。这个念头竟是不约而同,大家都是这般想法,只因不好不回他的话,只得勉强上前,同声说道:“我等均是一介武夫,那里及得元帅大才,请元帅发令,我等拱听指挥便了。”
  文华听了连连摇头道:“本帅原是请教你们,怎么倒是你们请教起本帅来了?这个如何使得!”说毕,众将也不回言,均各面面相觑的。此时文华最得意的那个柏自成也在旁边,看见元帅问众将这般说话,太不像个样子了,连忙上前禀道:“元帅且请宽怀,古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岛兵要到这里,也不能长驱而来,为今之计,莫若先遣大将一员,裨将数员,带领水陆兵丁去京口要路屯扎,以阻岛兵来路。然后徐图良策,将岛兵骗出海口,便是帅爷不世之功。未识帅爷以为何如?”文华听说大喜道:“此计甚妙,本帅照此而行便了。”说毕便将令箭在手道:“那位将军领本帅将令前去?”谁知问了几声,竟没有一个人上前答应。文华一想,他们都不肯前往,待我将花册上在前的点几名去,难道他们还敢不遵令么?想罢遂将花名册取过一看,见头一名姓韦官名尔荣,第二名姓王官名土木,第三名姓怀官名一个种字。这三个人的官倒也不小,都是总兵的职衔了。张文华遂将三个人唤至虎案之前,付与令箭一支,叫他们各带裨将数员,挑选本部下水陆兵丁二万,速往京口屯扎。三人只得领了令箭,辞了文华,带兵而去,这且休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