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蕉叶帕
却说胡连随着陈医官,遇着胡招讨回朝,一并到衙。胡招讨道:“龙兴快备金钱,待我占一课看。”又向陈医官道:“请足下少坐,学生就来奉迎。”转到内院,见龙生在西廊站立,问道:“呀,龙生为何在此?”龙生道:“小生闻知老姆贵恙,进来问安,在此等候。”胡招讨道:“多累了。”龙生道:“不敢。”胡招讨道:“敢烦贤侄到东厅陪陈医官少坐,即来相请。”龙生道:“领命。”遂自出去。胡招讨道:“胡连,你同妹子小英扶母亲出后堂来。”胡连道:“晓得。”他们遂将夫人扶出坐定。胡招讨道:“夫人,太医请到了。替你诊脉下药。”夫人道:“生受相公。”胡连道:“爹爹,你要放正经;医人不是好惹的。”指着他母亲道:“此位是什么人?”胡招讨道:“蠢才,是你母亲。却怎么说?”胡连道:“可知道既是在下母亲,却是你的尊正。终不然教那医人蹑手蹑脚,摸上摸下,成什么规矩?”胡招讨道:“依你怎么样说?”胡连道:“母亲的病又不是胎前产后、吐血中风,不过是花园里受些风寒。待孩儿对医人说,是这等这等、那样那样,下两帖柴胡、半夏的药,怕他不好?”胡招讨道:“这到有理。”胡连道:“如何?”胡招讨道:“可将礼仪一封先送陈医官,就将病体委曲与他一说,要他留药三剂。说我改日面谢。”胡连道:“晓得。”胡招讨道:“夫人,你身上却怎么样?”夫人道:“头痛发热,口苦舌甘,还觉心跳。”正说话时,只见胡连走来说:“小英快通报,说龙相公来问安,教小姐回避。”却说龙生望着小姐,丢个眼色,绝然不睬,竟自避去。龙生背地道:“小姐恐哥哥看破,做个冷脸子去了。”胡连道:“爹爹奶奶,龙生在此问安。”胡公、夫人同道:“有累了。”龙生道:“岂敢。”胡连道:“药在此了。上面写着一个草头,三个一字,两个田字,是什么东西?”胡招讨道:“咳,怎么了,难道‘薑’字也不认得?那太医说是什么病?”胡连道:“他说风寒交并,食裹痰。”胡招讨道:“他用什么药?”胡连道:“不过是木香、豆寇,开胸窍。”龙生道:“那太医药也下得好。”胡招讨道:“便是。”叫小英把药拿去,教小姐亲自煎好,扶奶奶进去服药。对龙生道:“贤侄,今日多有劳了。”龙生道:“好说。”胡连道:“爹爹,母亲有病,孩儿又不耐烦割股,又不耐烦借寿,有个小意思在这里,不知爹爹肯么?”胡招讨道:“什么意思?”胡连道:“替母亲冲一冲喜何如?”胡招讨道:“休得胡说!你送龙兄出去。回来扶持你母亲便了。”这且按下不表。
却说龙生回到书房说:“有意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小生为弱妹小姐整整想了数年,今早把几句话儿动他,元来他也钟情于我,就与罗帕一个。他说有诗一首,慌忙之际,不及展看。且把门儿闭上,待我看它则个。”遂将帕抖开一看说:“好一个娇滴滴绿罗帕儿。果有诗句在上,待我念来:
花散清香月满轮,园林装点一时新。
晚霞到映深闺里,会春帘栊处处春。
这怎么解?又不是闺怨,又不是情诗,一定有个意思在里头,一时想不出来。烦闷人也。小姐小姐,你方才分明说的俱是此婚姻话,为什么诗句上偏说到天上月、晚来霞,这是什么意思?莫不是戏耍我么?待我仔细寻味一番:想他说话之时好不亲热。他唇脂一缕,香气扑人。这诗句儿令我三思,总猜不着,好生急躁!呸!是了是了,他把四个字儿放在句上,约我花园晚会。我那小姐,别人才学藏在肚里,你的才学放在头上。我早知你绣口香肠,定有哑谜了。今日被你弄得好不耐烦。到手之时,先要骂你几句。被窝里、枕头上、耳根畔,骂你个作怪活冤家。我想,花园正在小姐卧房之后,不能容易进去,怎生是好?且打发龙兴出门到那里,再作计较。”“龙兴那里。”龙兴道:“有甚分付?”龙生道:“你去请白相公,明日早来一会。”龙兴道:“今日晚了,明日去回罢。”龙生道:“你就在他家歇了,好要他早来。”龙兴道:“这些读书人最要背后寻事。我在那里歇了,到是主上门买卖了。”龙生道:“唗!快走。”龙兴只得去了。龙生道:“小厮去了。只是天色尚早,好生急煞人也。”且住。小姐到约定了,还有这些丫头怎么摆脱得他?料想小姐自有方法。我龙骧从不曾干这宗买卖,到那时,搂时手麻,做时心怕,却怎么处?呸!龙骧龙骧,你若见了他须,拣不得这搭和那搭,只得等待便了。
欲知佳期成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俊俏郎欣交玉洞 蔷薇花变化金钗
话说小英承小姐之命,前来说道:“俺小姐因夫人有病,今晚要到花园里烧香保佑。叫我先把香桌儿摆下,你看这牡丹亭、芍药栏、荼(上蔴+下糸)架、木香栩、太湖石、金鱼池,好不齐整。我小英原是个船帮中的女儿,被那短命的拐来,卖于衙内做个丫头,也是命里应该。你看这香桌儿已经摆下,不免请小姐去也。”
却说那牝狐仙变成胡小姐娇滴滴的模样说:“早间罗帕题诗,投与那生,料他猜着哑谜,巴不到晚。争奈今夜真正小姐又来此处烘香,必须弄个通天手段,使他真假难辨。”说话中间,龙生已在墙外,不免将花园门开了,等他进来。只听龙生说:“待我隔墙一望,可有些影响儿么。内边却有闪闪灯光。呀,怎么花园门儿早已开在此间,我那小姐好不知趣哩。待我一径进去,看道怎么。”恰好遇见假小姐,说:“呀!龙兄,你为何趁夜到此?”龙生道:“你诗中把‘花园晚会’四字打头,这般哑谜难道猜你不着?”假小姐道:“帕上之诗实出无心。”龙生道:“这般说话是真是假?”假小姐道:“尘人世间事有真的,就有假的了。”龙生道:“你说将起来,你是假的。”假小姐道:“假的到强似真的。”龙生道:“混话。”假小姐道:“你既然到此,且闪在芭蕉树下。待我烧香,保佑母亲。过了我还进去;安顿了丫头,再来与你讲话。”龙生道:“你进去定用真个出来。”假小姐道:“真的去了,假的定来。”龙生道:“又是混话!”假小姐道:“你过去罢,有件要紧事分付你。停会小英随我出来,你若一些的响动,不是耍处。”龙生道:“这个晓得,不须分付。”假小姐说是了,一时做出真和假,假假真真辨不清,竟自隐去。
忽听内边咳嗽一声,龙生道:“小英持了灯,果然引着小姐来也。且闪在一边,看他怎生保佑。”只见小姐行来说:“妾身因母亲有病,无可为计,来此焚香祈祷,小英点起香来。”小英道:“小姐,香便有了,待取火来。”小姐道:“蠢才!这灯不是火么?”小英笑道:“早知灯是火,饭熟已多时。”却说那狐仙暗立旁边,说:“小姐在此拈香,待我取了他的金凤钗,别有个道理。”只见小姐拈香,跪到祝赞说:“天地神明,奴家弱妹,因母亲有病,愿减自己阳寿,增我母亲遐龄一纪。阿也,我那娘也,乞神保佑,望到白头。”遂叩下首去。狐仙趁着此时,将钗拔去,旁人那能看见。小姐起得身来,小英说:“你看残灯黯淡,寒露凄清,夜已深了。请小姐进去罢。”小姐道:“正是。怕夫人醒来知道不便,你收拾了随我进去则个。”龙生道:“呀!小姐为那丫头在身边,一径去了,倘或不得出来怎么了!”抬头一看,远远望见小姐独自转来,真个是天仙降临也。只听那假小姐道:“夜悬明镜青天上,人约黄昏绿树边。”两下相遇说:“呀,龙兄夜半三更,怎么还在这里?”龙生道:“正经话儿不曾讲得一句,怎么说这样懈气话!”假小姐道:“今晚迟了,明日讲罢。”龙生道:“小姐,你再想一想。”假小姐道:“没有什么想得。”龙生道:“早间的事儿。”假小姐道:“没有什么事儿。”龙先生道:“你诗题罗帕,我猜透了。到如今这般做作起来。说花园晚会话儿都是些胡诌乱诌,到这地位也由不得你了。只是搀着你走。”假小姐道:“搀我到那里去?”龙生道:“到西边空房里去。”假小姐道:“去做些什么?”龙生道:“我的娘子也,要把往日相思,今日勾了。”假小姐道:“阿也,我不去。”龙生道:“决不放你衫袖。”假小姐道:“羞人答答,怎么要干这样事?”龙生道:“做夫妻怕什么羞?”假小姐道:“从便从了。只是六礼未成,千金掷地,他日使有白头之叹,把我置身何地?”龙生对天发誓道:“老天,我龙骧若不得弱妹为妻,以死为期,决不另娶。”假小姐道:“听他热语,实难消受。罢罢,落你的软兜了。”扶起龙生说:“龙郎,你肯疼着我么?”龙生道:“我那小姐,敢不疼你。”假小姐道:“咦,你真个疼我?”龙生才搂抱着,亲了个嘴。假小姐向他耳边道:“我是朵娇嫩嫩鲜花,你须慢慢操。”龙生道:“小姐何劳分付,洒家自有制度。”遂搂抱进房,就在太师椅上退去裙衣,云雨起来。龙生是未近妇人的,况且牝狐精又是西施转生,放出他的娇媚,令人魂销。龙生那里经受得起?只觉欲火烧动,真阳泄漏,两人情浓,在西房交媾不题。
却说小英执灯行来说:“小姐刚才烧香,掉了凤钗。不要说凤钗,便是凤毛也寻得出。为何满院寻遍竟不见影,奇了奇了。我回复小姐去也。”
却说狐仙欢欢喜喜地说:“亏俺千方百计漏的一点真元。龙郎龙郎,我的事藉你成了,只是你的事还须仗我。时下完你姻眷,随后了你功名。教那小姐将错就错,我也做个知恩报恩。他如今倦了,鼾鼾睡着,不免叫他醒来,打发他回到书房去罢。龙郎龙郎——”只见龙生被衣伸腰说:“好倦好倦。小姐你为何先起来了?”假小姐道:“奴见夜色将阑,送你到书房中去。”龙生将假小姐搂住,坐在膝上说:“天色尚早,再睡睡。”去又伸手解开假小姐的胸怀,将粉白的小乳儿摸来一番。假小姐说:“龙郎,我要你两件东西,不知肯么?”龙生道:“若是有尽拿去。”假小姐道:“不要你别的,只要你口儿放稳,情儿长存。”龙生道:“这个自然。”假小姐道:“龙郎,我且问你,如今你道我是真的是假的?”龙生道:“如今是真的不消说了。”假小姐道:“痴人,只怕还是假的。”龙生道:“只要如此,便是假的也罢了。”假小姐道:“我送你去罢。”龙生道:“可从那里去?”假小姐道:“从房里出去。”龙生道:“有人撞着怎么了?”假小姐道:“他们睡着,一些不妨。待我扯着你走。”故意咳嗽一声。龙生道:“你偏咳嗽,被人听见,怕做出事来。我替你忧着,隔墙有耳,须防泄漏。”假小姐道:“到你书房了,你还好再睡一觉,将养片时。待我与你扣过门去。”龙生又在门缝叫道:“小姐,小姐,快转来,忘了一桩天大的事,今晚那里会你?”假小姐道:“啐!我夜夜在你书房宿。你睡罢,有人来了。”龙生惊问,他说:“我把小姐金钗放在书房门首,待胡连拾去,做个弄假成真。如今把夫人病儿放松,等他起来成就亲事,岂不是好?俺且去也。”
却说胡连早晨起来,欲寻龙生,走向书房门首,地下有一首饰,拾起一看说:“呀!这是我妹子钗儿,怎么掉在此间?咳!妹子妹子,你有些古而怪之,跷而蹊之了。我如今将纸包好,钗儿藏在袖中,先对母亲说了。待妹子到来,当面开看,使他无言可对。”转回后院,叫声“奶奶快来”。夫人道:“我的病才觉好些,你为何大惊小怪?”胡连道:“有件希罕事,特来告诉,但不好说。”夫人道:“想你做出歹勾当来了。”胡连道:“不是我,到是令爱。说来恐人笑话。”夫人道:“唗!又要胡柴了。”胡连道:“妹子钗儿为何掉在龙生门首?”夫人道:“畜生!口嘴放好些,你亲妹子也来凌并!”胡连道:“你坐家不正,又要护短。”夫人道:“胡说,你拾的钗在那里?”胡连道:“拿贼要赃,获奸要双。须妹子来时方才拿去,看他怎说。”夫人道:“先唤小英来问,便知端的。小英那里?”小英到来说:“夫人有何分付?”夫人道:“你寻着金钗么?”小英道:“找遍花园并无踪迹。”胡连道:“你怎么不到龙相公书房门首去寻?”小英道:“大爷差了,花园里掉的,如何寻到那厢?”胡连道:“烧香是你跟随,往书房中去自然也是你引领的了。我有真赃在此。”小英道:“小英不会嫖,又不会做贼,有甚么真赃?”胡连道:“阿也,分明说我!看你活脱是个红娘款段,不打如何肯招?”遂上前把小英拳打脚踢一顿。小英被冤,未免叫喊连天。小姐在绣房门闻得走来,欲问何故,胡连望见说:“呀!妹子来得好,你的钗儿呢?”胡小姐被他骤然一问,竟不即应。胡连向夫人道:“如何?你真赔了夫人又折兵了。”正闹嚷间,狐仙知道事发,说:“我再弄个神通戏他。”遂摘一朵蔷薇,换出金钗,却把钗儿挂在茶蔗架上而去。夫人哭道:“我那儿也!”小姐道:“母亲为着何事?孩儿一些不晓。”夫人道:“胡连将纸包拆开,与你妹子看。”胡连道:“这是真赃,待我拆来一看,怕你做人不成。”将包打开,却是一朵蔷薇花,被小姐、小英啐了几口,说:“你的话俱是臭屁!”胡连道:“好古怪,我不合做这没兴头的勾当。母亲、妹子骂我应该,连小英也来骂我。”夫人道:“是我叫他骂的。”胡连道:“罢了罢了。钗儿毕竟有个下落,我们同去寻寻。若找着了,尽你再骂一场如何?”小姐道:“使得。”胡连道:“待我先走。”夫人道:“不准,待我们同去。”进得花园,夫人向前一望说:“那荼(上蔴+下糸)架上挂的不是金钗?”小英闻言,急向前取下。这胡连却惊得伸出舌头呆了半晌。小姐用手指道:“你真是睡梦不醒。”小英道:“若寻不着金钗,便是跳东洋也洗不清了。”大家恨恨而去。胡连道:“活笼杀,分明金钗变成蔷薇,受他们一肚皮哑气。咳!以后做事不可造次。”下回如何,再听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