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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月痕
独看双栖梁上月,为依私拨钢箜筷。
名花落溷已含冤,欲驾天风叫九阍。
一死竟拚销粉黛,重泉何幸返精魂。”
痴珠读至此,正要与红卿说话,谁知红卿早已背着脸,在那窗前拭泪。龙文便道:“不用念了!”痴珠如何肯依,仍接着念道:
“风烟交灭愁侵骨,云雨荒唐梦感恩。
只恐乘搓消息断,海山十笏阻昆仑。
鸭炉香暖报新寒,再见人如隔世难。
握手相期惟有泪,惊心欲别不成欢。
黄衫旧事殷勤嘱,红豆新词反覆看。
凄绝灞陵分手处,长途珍重祝平安。
金钱夜夜卜残更,秦树燕山纪客程。
薄命怜卿甘作妾,伤心恨我未成名。
看花忆梦惊春过,借酒浇愁带泪倾。
恨海易填天竟补,肯教容易负初盟?
珍珠密字寄乌丝,不怨蹉跎怨别离。
芳草天涯人去后,芦花秋水雁来时。
双行细写鸳鸯券,十幅新填豆蔻词。
驻景神方亲检取,银河咫尺数归期。”
吟毕,大家赞道:“好诗!缠绵宛转,一往情深!”痴珠倒也不发一言,慢慢将诗放在桌上,目视红卿,默默不语。
红卿停了一会,道:“韦老爷,汝与娟娘情分也自不薄。”痴珠听说娟娘,便急问道:“红卿,你知他下落么?”大家见红四突说娟娘,也觉诧异,便一齐静听起来。红卿沉吟一会道:“你既念他,你为何分手以后,不特无诗,且无只字?娟娘每向我诵‘为郎憔悴却羞郎’之句,辄泫然泪下。”痴珠红着眼眶道:“这‘薄幸’两字,我也百口难分了!只是事既无成,万里片言,徒劳人意,到底娟娘如今是怎样呢?”红卿道:“说起娟娘,我也摸不出他的意思。我家向日避贼入陕,投奔于他,深感他思义。后来我撑起门户,他嬷便死了。娟娘素来孝顺,将衣饰尽行变换,以供丧葬。自此不涂脂粉,长斋奉佛。前年三月初三夜,忽来与我作别,说要去南海前观音。我方劝他,‘心即是佛,不必跋涉数千里路,况目下南边多事,如何去得?’次日即有人传说,娟娘留一纸字给他姊妹,领一婢不知去向。你道奇不奇呢?”大家听说,呆了半晌。痴珠尤难为情。
一会,巨烛高烧,酒囗杂陈,丝竹迭奏。无奈痴珠、红卿各有心事,虽强颜欢笑,总无聊赖。正是:
儿女千秋恨,人前不敢言。
夜来空有泪,春去渺无痕。
不到二更,痴珠便托词头痛散席,偕漱玉先回去。龙文二人也就散了。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短衣匹马岁暮从军 火树银花元宵奏凯
话说太原本古冀州之地,东连燕、豫,西界大河,北有宁武、偏头、雁门诸关,坐制称雄,屹然为神京右卫。逆倭连年由海道蹂躏各省,北天津、登、莱,南则由宁波滋扰浙江,由瓜州滋扰三江。复援金人册立伪齐故事,封了粤西巨寇员寿泉,窃踞金陵。于是淮海之间,大河南北以及两湖,土匪蜂起,逆倭遂得以横行无忌。朝廷赋额日亏,军储日纷,全靠西陲完善之区转输支应。山右尤畿疆屏蔽,西北膏腴。是年春间,豫州节度武公部下官军,迭获胜仗,过倭势巨,勾引河东土匪,窜人平阳,计欲结连关外回番各部,由草地潜人燕、云。幸明经略北来,士卒用命,渐次扑灭。是以驻节并州城中,相机剿灭。韩荷生就聘到军,磨盾草檄,持筹高唱,此其余事。始而冀州肃清,继而协同豫州武节度官军,克期剿贼,得以专筹各道军饷。此皆韩荷生一力赞成,经略所以十分器重。
忽忽之间,早是十二月了。一日,探马报称:“口外回民聚众数十万,酾酒歃血,将由关外直扑宣化、锦州等处。”经略急请荷生计议,荷生笑道:“此谣言也。自古出塞必在春夏,目下穷冬,漫山积雪,毋论回民不是钢筋铁肋,试想草枯水涸,人马如何走得去呢?但边境近稍宁静,有此谣言,亦不可不早为防备。以愚见料之,大约回民将诓我张皇北顾,乘虚渡河掳掠,故造此谣言,教我顾彼失此。为今之计,当先委于员前往潼关,探侦动静,更传檄雍州节度,早为捕治。蒲关一带,亦不可不暗暗戒严。老经略高见以为何如?”
经略喜道:“先生此论,洞彻匪徒肺腑。”话犹未毕,只见门上传鼓,递进蒲关总兵烧角文书一角,经略忙偕荷生一同被览,道:
镇守蒲关总兵游长龄,谨禀节帅大人阁下。敬禀者:十二月十七日午刻,据黄河渡口巡检原士规禀称,“探得十六日夜三更,潼关城中失火,关门大开,回民万余人,鼓噪而人。一城文武,俱被杀害。声言聚众三十万人,将行北渡”。卑镇即刻出往河干察看,见贼兵帐房布满西岸。现蒲关守兵自裁撤后,只有八百余名。深恐兵力单薄,不足防御。
幸各乡俱有团勇,力扼河岸。惟虑蜂拥而至,众寡不敌。专此飞禀。
看毕,便向荷生道:“果不出先生所料。但事已至此,如何是好?”
荷生慨然道:“此等乌合之众,大人当以先声夺之,便令解散,万不可片刻迟延。今日已四下多钟了,大人起马,万不及事。乞发令箭,调颜参将、林游击各带左右翼兵一千名,连夜出城驻扎,五更兼程趱行,限五日到蒲。大人于明日未刻,统领大兵,出城十里驻扎,二十二日长行。某愿随鞭镫,供大人指挥。”经略迟疑道:“救兵如救火,因当以速为妙。但今日即行调兵,恐势有不及,奈何?”荷生道:“左右翼兵即在本营,军装原无不备,着今夜驻扎城外,正为兵丁一切糇粮器械计耳。贼一路必有耳目,若知大兵即到,自然心生畏沮。据报‘聚众三十万人’,此自狡贼虚张声势,然数万人是必有的。此数万人未必皆无父母兄弟妻子田产,大半为贼逼胁出来。某请为密行晓示,令其自相离异。且平日官军就道,筹值办装,日延一日,救兵几有迟至半个月尚未出城者。大人朝闻警,暮出兵,鼠辈闻风,定当胆落。看某仗剑为大人杀贼哩。”经略道:“先生计画周到,即请先生同行,所有机宜,悉凭先生调度。”说毕,便传中军捧过令箭,教随荷生到帐前施令。
果然事权在手,威信及人,二十日一早,颜、林二将早已带兵向蒲州进行去了。第二日,经略亦偕荷生出城,将一切筹饷事宜,统交节度曹公。荷生又将平日先催那一处,先解那一处,某处用某人,某人熟某事,开明节略,送给曹公。曹公接办,自不费手,也着实钦服荷生材干。这且按下。
且说颜、林二将,晓夜起行,到得中途,忽奉令箭一枝,锦囊一个,内固封密札。二人忙拆开同看,道:
顷探得河南土匪阿大郎等,因潼关失守,势复蜂起,攻陷陕州。两将军所带左右翼兵,由小路星驰,抄至陕州,一鼓歼除,无留一人。再于硖石关左右树林中,留兵二百名,不时巡哨,多设族旗,以为疑兵。定于正月十五日二更后至潼关,看城中火起接应,不得有违!
看毕,急照密札催兵前进去了。
看官,你道颜、林二将,是何等样人?颜参将名超,系武进士出身;林游击名勇,系营伍出身。颜善使单刀,林善使画戟,俱有万夫不当之勇。且两人各有一样绝技:颜参将能于百步之外树林中数过第几枝第几叶,射之无有不中;林游击能发连珠箭,一开弓射倒三人,再无门得过的。只是心气粗暴,言词大戆,动辄得罪长官,以致十年还是一个守备、一个千总。自经略到晋,克复平阳,会剿陈、汝,他二人便超群绝伦,为经略赏识了。不半年间,以军功擢至参、游,眼见得去总兵不远哩。看官!汝道人生可不要逢个知己么?
闲话休讲。说他两人到了河南,果然土匪纵横,焚村劫舍。颜、林两将所带皆百战之兵,分路剿除,不日即将陕州收复。并按着柬帖,在硖石关一带设了疑兵,专等十五日到潼关接应。暂且不表。
且说那贼匪据了潼关,十余日不能渡河。城中不过数里地方.能够搜得出几多粮草?将向华阴进发,又被西安重兵拦住去路。将往河南掳掠,忽闻经略遣将,将陕州土匪斩杀无遗。并探得一路均有伏兵,几次出城,俱被官军击退。且乌合之众,本无纪律,国人与番人,有勇无谋,弄得个个魂惊胆战,已有散心。
忽一日,潼关城中贴了几十处大营告示,众人瞧道:
钦差大臣经略酉南世袭一等威勇侯明示:为恺切晓谕事。尔陕甘回民,自李唐以来,转徙内地,食毛践土,千有余岁。我朝天覆地载,汉民回民,从无歧视。乃者道倭犯顾,天地不容,神人共愤。目是已穷之技,京无可突之围。釜底游魂,苟延旦夕。尔等乃受其指挥,并勾番部,兼胁良民。岂知天上军来,若风扫叶;汉家兵到,如日沃霜。本爵钦承威命,统领元戎,招募悉拳勇之材,团练集爪牙之利。燕犀排出,争粹芙蓉;代马驱来,久肥首清。四围炮火,中天掣列缺之鞭;一片刀光,半夜射望请之魄。猬锋立折,螳斧徒劳。惟思二百年列圣垂漠,但有如伤之念;十余万生灵就溺,谁无欲拯之心。为此,特宣明谕:尔等俱有官骸,亦念骄诛之惨;谁无妻子,意思乎我之冤。兵弄潢池,原属无知赤子;戈投牧野,即为归顺黔黎。本爵既往不咎,咸与维新。予以免死之牌,示之投生之路。倘执迷不悟,甘心从逆,则城破之日,必尽杀乃止。其毋侮!某年正月某日给。
于是回民每夜辄有百余人缒城私诣大营,求给免死牌。旬日之间,来者愈众,将十万免死牌给发殆尽。
经略一切事务,俱与荷生计议。且屡奉严旨,急命克复潼关,便觉十分愁虑。那荷生每日仍是轻裘绶带,饮酒赋诗,并传知蒲关城内居民,照旧安业,开放花灯。到了十五日早晨,荷生在经略帐中,传出令箭二枝,密札二个,一个与蒲关游总兵,一个与本营李副将。二人看了密札,各自分头行事,众人皆不知是何缘故。到了黄昏时候,城中银花火树,一色通明。荷生乘马,带了五十名兵,在灯市游了一回,自行出城去了。经略营门,毫不见些动静。
再说颜、林二将,到了十五日午后,行至渔关二十里外,饱餐战饭,预备接应。先差探马探听,回报:“大营、贼营,隔河相对,未曾打仗。”二人心中疑惑。不一会,日色西沉,月光东上,二人骑马当先,逶迤望潼关进发。到了关前,已将近二更时候。只见月明如昼,隔河大营内鼓角无声,又无船只渡河,只好将兵在汉岸扎住。又过了一个更次,仍无消息,四只眼只往城中看着。兵士们也有坐的,也有立的,都磨拳擦掌,等候打仗。猛然一回头,见隔河大营中赤的的一枝号火腾起,直上云霄。二将便知有了消息,便命众兵一齐上马。随后又见起了两枝号火。话言未了,关内信炮连声,月明之下,例看不出火光,只见滚滚黑烟,冲天四起,人声鼎沸。
二将便令军士顺风向贼营放起火来。麾兵上前,正要冲杀,隔河大营也就大开营门,万炬齐出,都在东岸上列成队伍,却不渡河。那时城外贼营,正在睡梦之中惊醒,仓卒接战。怎当二将的兵骁将勇,霎时已经死了一半,一半抛戈弃甲,沿河逃生。正在追杀之际,城内关门大开,先拥出三五百人,皆是黄布包头,大声招呼官兵:“进城杀贼!”四望城上垛口,人俱站满,敌楼上悬出一盏大红灯,上写着斗大的一个“顺”字。二人看了大喜,且不去追赶余贼,带领众兵杀进城来。
是夜,贼众团探得蒲关内大放花灯,所以毫无防备。半夜忽然听得四处火起,人声大呼道:“我等皆明大人官军,投降者免死!”所有贼首沙龙巴戟,带着一干心腹,一时措手不及,四散跑出,自相践踏,死者不计其数。正要出城,迎头遇着颜、林二将,一阵好杀。只见尸横遍巷,血流成渠。便折转头来,想出东门逃命。二将随后正赶,忽见贼匪纷纷倒地,四路炮响枪鸣,迎面在刀光中闪出一将,手舞大刀,正在那里杀贼,犹如砍瓜切菜。原来是蒲关游总兵。见了二人,十分大喜,便道:“明爷有令传与二位,见头包黄布者免死!”于是合兵一处,搜杀城中番、回及各部,救灭烟火,安抚良民。
此时已是四更,城内城外这一阵杀死的出,约有万人,投降者亦有万众。只有贼首数人,尚带着一伙悍贼,拚命杀出城外。又合城外的余贼番人、回人,一共尚有数千,便想渡河往西抢掠。忽见隔河岸上一片火光,绵亘不绝,遂教番兵引路,打草地内顺着河往西行走。却喜回头一看,并无追兵,遂放心大胆而进。意欲待天明之后,寻着村庄,掳些饮食。又走了一个更次,已是五更过了。约莫也走了二三十里,月色渐渐西沉,拂拂晓风,吹得那河岸上败苇丛芦沙沙乱响。远远望见河旁,似有几辆大车停住。往前再走,荒草愈多。正在寻觅路径,忽听一声炮响,三面火光骤发,前后俱被大车满载柴草,灌上了油,把路都塞断。一阵风过,遍地的枯草烘烘烧着,草内先埋下无数的铁炮,引着药线,直裂横飞。只烧得这一伙数千贼匪,上天无路,人地无门,只往河中乱跳,溺死的也不计其数。其余均焦头烂额,血染黄沙了!看官,你道这场火是那里来的?就是荷生早晨派的李副将在此埋伏,算定贼军必由此路,故此烧他一个尽绝。
荷生带了数十名心腹健卒,正在高阜了望,见大功已成,十分欢喜。时东方已白,随即与李副将会在一处,向潼关来。方到关下,早望见经略大蠢,正在渡河,颜、林、游、李四将,皆列队相迎。经略一到西岸,见了荷生并四将,便笑吟吟的向荷生拱手道:“深劳先生妙算,并诸将勤劳,一战功成,可喜可贺!”送与荷生并马人城,出榜安民。将生擒贼首,一齐枭斩示众。委员讯问未出城回民:有眷属者,悉令回籍;其单身者,交地方官安插。时雍州节度驻扎同州,约期相见,高宴三日。硖石关伏兵二百名,亦已调回,大兵便凯歌渡河,口太原去了。凡秦晋官民,无不仰慕荷生丰采,每出,至道途拥挤不开。看官,汝道热闹不热闹呢!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