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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涂世界
伍琼芳亦被人喊醒,赶进来跟着号了几声。又自言自语道:“办事要紧。”一面叫人出去备办棺木,一面又写了一个夹单,给伊大人,说是续丁的话。并且说这个差使本是丁优后委的,现在就是续丁,谅亦无改委之理。但是谋夫孔多,还要求在抚台面前保举点的话。伊大人回信也答应了。伍琼芳催着把诸事办妥,即日入殓,拣了三七出殡。太太不肯,为这事,夫妻反目了几次,好容易等断了七出殡,停在大士庵里。伍琼芳又到各处去谢客,不论见了什么人,总说:“古人说话是靠不住的,割股可以治得父母的病,那知道全是假的,毫无灵验。”又兼他的家人亦在外边说,人家都晓得伍老爷是割股事亲的,都说他是个孝子。有两个知己的朋友就要看他的疤,他却是一定不肯,人家也就罢了。倒是他的太太满心奇怪,也不晓得他弄的什么鬼?却再不疑心他是弄了一条猪肉来混充的,心上颇有些看不起他。伍琼芳却一点不在意,就是在重服里,依旧是朝宴暮会,吃酒踫和,全没有一点穿孝的样子。
那知道天算不由人算,又道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伍琼芳官运虽好,家运却坏。他这位贤德太太,不知怎样得了一个蛊胀病,却是血蛊。起先吃药也还有点灵验,后来便一天加重一天,不到半年,已是奄奄一息了。伍琼芳自娶了这位太太,不满十年,倒生了三个儿子:一个七岁,一个五岁,一个三岁;还有一个女儿八岁。太太病到厉害时候,就把伍琼芳请到床前头,交待了一回后事。又遭:“我死过之后,这几个小孩子务必要好好的看待。但是,现在正在两重服里,又不能续弦,你怎么好?”伍琼芳也觉惨然,随便应酬了几句。
太太又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还有一句话求你,倒也并不是一定为我自己。我的棺材自然是同老太太的停在一处了,我们婆媳活的时候,本来好得很,死了又在一处,还有什么话说。但是这里离家乡不远,一水可通,务必要早早把灵柩送回去,入土为安。就算是你的公事忙,你尽管专派个家人去,亦是可以的。不然,要等你服满补缺署事,那就没有工夫,况且叫人看着要说闲话的。你依着我,我就死在九泉之下也瞑目的了。”伍琼芳听着唠叨不完,心里还想张人驹家请吃中饭,又要踫和,已经是时候了,急于要走。但是他的话说不完,看他病的重,又不便站起来就走,祇急得他抓耳挠腮,太太说一句,他答应一句。
其实太太力疾说了半天,他却是一句没有听见,一心都在张人驹家的鱼翅、燕菜饭后中发白上。猛然看见太太住了嘴在那里喘气,他便站起来道:“不要忙,我已经去请医生去了。吃上几副重点的药,自然就好了。”正打算往外头走,祇见他的太太上气不接下气的道:“你不要走,我要坐起来坐坐。”伍琼芳道:“还是睡着罢,坐起倒怕招了风。”太太又把他的三男一女叫到床前头,一个个看了一看,止不住泪下如雨,叹口气道:“看你们的命罢,我是顾不得你们了。”这一句话已分做三、四段纔说完的。刚刚说完,就望后一靠,两眼往上一翻,早已气绝身亡了。伍琼芳忙着喊了一回,却喊不回来,祇得同着一家大小哭了一回。少不得买棺盛殓,照例的事不必细说。
刚刚过了三天,就有人来做媒,说是黎大人的女儿要许给他。相貌怎样好,陪嫁怎样好,黎大人势力又大,说了个天花乱坠。伍琼芳高兴得很,忙接口道:“承黎大人不弃,是顶好的了。但我尚在眼中,要等服满再娶,黎大人的小姐已大,恐怕不能久等,如何好呢?”媒人道:“黎大人已放了四川的盐茶道,急于动身,所以要把这位小姐早点嫁了,省得带来带去的费事。要是耽阁下来,那祇可作为罢论了。”
伍琼芳惟恐怕这个事不成,一定要求媒人想法子。媒人急了,祇得给他点当上上,说道:“我听见江浙那边有一个拖亲的俗例,是拣一个好日子,把新人抬了回来,拜堂成亲,一切都是吉礼。等到过了三朝,就脱了吉服,重新成服,换了素衣。这是从权办理的法子,不知好不好?”伍琼芳道:“好倒也好,不晓得黎大人那边肯不肯?”媒人道:“我去说起来看,要肯了就很好,不肯亦就不必提了。”伍琼芳道:“诸事拜托。要是肯了,你就给我一个信,我好料理出殡。要是不肯,也望你从长计议。但是不可回绝了他。”媒人笑着点了点头去了。临会的时候,伍琼芳还是千叮万嘱了一回。
伍琼芳送了媒人回来,就想着要出殡,越想越要紧,连夜就去喊了土工来对他说了。他的门口佣人又去同了刻字店里的人来,说要刻讣文的话。伍琼芳道:“不必了,各处寅好概不惊动。”到了次日,便预备了一班鼓手,十六个土工,把太太的棺材抬出去,依旧是寄放大士庵,就在老太太灵柩的下首。伍琼芳送了殡回来,立刻唤了阴阳生来净宅,又叫了泥水匠赶紧收拾墙壁,裱糊匠裱糊房子,又连忙喊裁缝赶办几件衣服。等了两天,不见媒人的回报,连忙去问,正踫着媒人在家里生病。伍琼芳一定要到上房里去看他,媒人也晓得他的意思,便打发人出来说:“黎大人那边还没有说,大约明后天是一定要去说的了,请伍大老爷少等两天。”伍琼芳觉得没趣,也就回来了。
又歇了三天,媒人来拜,伍琼芳就赶紧叫“请”,连忙披了一件马褂,迎将出来。刚刚走到二门口,那门坎下有一个铁搭,扎在伍琼芳的鞋子上。赶着伍琼芳走的急了,收束不住,一只脚住了,一只脚又跨出去,祇听见“咕咚”的一声,伍琼芳竟从门里跌到门外来。家人赶紧来扶,伍琼芳坐在地下揉了一回,露出腿来一看,膝盖上跌去了一大块皮,两只手臂上都跌青了,鞋口也拉破了,脚面上也有一大条血缝。
伍琼芳没趣得很,祇得叫跟班的扶着,一步一步的踱了出来。媒人一见便道:“恭喜!恭喜!”又拿眼睛不住的把他看。伍琼芳晓得是黎大人答应了,心下倒也十分喜欢,又被这媒人看的他不好意思起来,祇得说了一句:“费心,费心。”略停了一停便道:“前天我去看你老哥,你老哥病了。你老哥今天来光顾我,我也病了,你说奇不奇?”媒人道:“什么贵恙,为何走路都要人扶?”伍琼芳道:“兄弟素来有个宿恙,心里一不好受,就要发晕。这几天心绪不宁,弄得六神无主,昨天晚上又吐了一夜。今天勉强起来,觉得头晕眼花,所以要他们扶着,怕的是一点不小心栽了励斗。”媒人道:“这样说,到是我来吵闹了。”伍琼芳道:“那里话,像你老哥是求都求不来的。我们不必尽说闲话,那桩事到底怎么样了?”
媒人道:“一概说妥。黎大人起先还说是怕人家说话,兄弟说这更不要紧,要有闲话,自然有老伍承当;况且老伍又是抚台的红人儿,谁去多事,同他过不去?要论这个省份,又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怕什么呢?黎大人听了,他就答应了。可是嘱咐过的,不要请客,不要十分热闹。虽然不怕什么,到底掩避点纔好。黎大人于下月二十八动身,现在还有四十多天,赶紧办还来得及。”伍琼芳听他说完,不觉大悦,千恩万谢,就像那受恩深重的样子。伍琼芳等到媒人走后,赶紧去买珠翠,打金器,凡早前那位太太的一概不用,并不是有所不忍,是因为不吉利的意思。
过了半个月,已是色色俱全,便捡了初三迎娶。请了一位候补同知盛涛,并一位试用知县张春午做大宾,择了午时发了轿,大吹大擂,竟到黎大人那边去。黎府上毫无需索,轿子一直抬进上房,把轿夫撵了出来,另外有喜娘把新人扶出来上轿,头上盖着红巾,却并没人看见。放了轿帘,一面招呼外面放鞭炮,一面招呼轿夫进来抬了起身,开锣喝道,径到伍公馆里来。
一路上看的人也不少,也有说伍琼芳服还未满,怎么娶亲的;也有说黎大人过于欺人的;也有说这个媒人真是嘴上要生疗疮的;也有说伍琼芳活该倒霉的,议论纷纷。不多一回,早到了伍家门口。伍琼芳早已预备了一挂十万头的喜鞭,在门口放个不了。约摸放完了,纔开了门,请了轿子进去,又细吹细打的扶了新人出来。
伍琼芳是蓝顶子、大花翎、朝珠、补褂、蟒袍、粉底皂靴,先站在上首,早有喜娘把新人扶到下首来。拜天地、拜花烛、参堂拜灶,闹了一回,纔送入洞房。伍琼芳又出来张罗那一班道喜的人,接着摆桌子开席,猜拳行令,闹了个昏天黑地,却没有提起新人。有一位新到省的知州,是伍琼芳的同乡,他却一定要去闹新房,别的客也拦他不住,祇得跟了进去。还未到新房门口,喜娘早已走了出来,拦住了门口,手里拿着黎大人的名片说:“我们大人交代的,挡诸位大老爷的驾,要是挡不住,要责备我们当喜娘的。请诸位大老爷原谅些。”这些人是乘兴而来,倒踫了一鼻子灰。有几个晓得的,就做好做歹的说了几句,一齐同了出来,各自上轿回去。不到二更天,竟都一哄而散了。
伍琼芳亦惟愿他们早点散去,耳根清净。送了客回来,便到新房里来。新人已下了装,伍琼芳略略的看了一看,相貌亦还下得去,就搭讪着先同老妈们说了几句闲话。猛一抬头,觉得新人向阴面那一边脸上有点奇怪,伍琼芳便站起来,凑着要去看,新人却躲闪得灵便。伍琼芳发急,祇得来问喜娘,喜娘说不晓得,就走过来,对着新人的耳朵说了几句,新人也就不躲避了。
伍琼芳仔细一看,大吃一惊:原来这位新人,自小儿这右嘴角上生疮,请了一个外科医生来治。这个外科是极有名的,又因为是黎大人的小姐,想格外巴结点,好等黎大人替他传传名,或是上块匾,所以尽用的是些贵重药,不上几天,就结痴了。黎大人先就晓得这个症候不轻,别的医生来看过,要先借药本四百块洋钱,将来医好,再听凭黎大人酬谢。惟有这一位外科先生,没有要先支钱,祇说等到好了一并酬谢。黎大人看了看这疮,是十分已有九分好了,祇少落了痴,便算收了全功了。怕的这外科先生要钱,就借着几句话翻了脸,一定要送他到县里去打板子。那外科先生四处托人求情,并请愿把医治小姐的药费一概报效,算做赎罪。黎大人听见他不要谢仪,心上不过是不肯拿钱出去,既是他不要,就是了,还要装腔做势,勒令他三天要把小姐医得全好。
外科先生是恨透了,用了歹心,拈了一粒烂药,替这位小姐上好,他便回家溜到别处去了。这位小姐的疮从新烂起来,再去找他,却找不到他。没有法子,又请别人,别人都说是比前更重,总要先支药费五百块配药,纔能下手。黎大人舍不得钱,这些外科先生又恐怕也学了前头那一位先生,不但没有钱,还要打屁股,就都不肯来。祇害了五个月,这位小姐的嘴,直从嘴角直烂到耳根底下,烂了一大长条。后来又换了一个医生,纔慢慢的收功。所以养在家里,也没有给他提亲。后来黎大人要到四川去,带着这畸形的女儿有点不便,又知道伍琼芳家世也过的去,便叫人去提亲,谅来伍琼芳娶了过去,也不敢怎么样。他就说是有话说,将来不过准他娶一两个妾罢了。这是以往从前的话。当下伍琼芳晓得上了当,连忙走出来要找媒人,轿夫已喝醉了,外边轿夫又喊不到,没有法子,忍着一肚子闷气,也不到新房里去。
要知是夜伍琼芳同黎小姐成亲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虐孤儿晚娘施毒手 招游妓俗吏写闲情
却说伍琼芳不到新房里去,祇见喜娘一回一回的来请,伍琼芳祇不言不语。请到第四遍,喜娘便发话道:“我们大人吩咐过的,若是姑爷有什么话说,祇管到大人那里去说。这个是明媒正娶的,姑爷嫌不好,该早就打听打听。现在自己没有见识,娶了过来,是生米已煮成了熟饭,便没得说了。况且姑爷服中娶妻,本是有干例禁的,我们姑娘那样不好,开罪了姑爷,姑爷去告诉我们大人,我们大人自会责罚他。大人还说的,娶妻重德不重色,若是姑爷欢喜那骚狐狸似的,就应该到堂子里去找,不应该屡次托人到我们大人那里去求亲。要论姑爷这样的官阶,这样的家私,我们大人还真真是不稀罕呢!不过碍着媒人的面子罢了。大人说,请姑爷放明白些,娶了回来,若是犯了什么不好的事,姑爷就理直。若为着相貌不好,还是能够退回去不成?姑爷也晓得,黎府上并不是好惹的。要是姑爷一定不肯进房去,喜娘也没得法子,祇有回去对大人直说就是了。我们当喜娘的,不过是为了几个钱,姑爷亦不犯着拿我们来煞气。”说完了,就走了进去。一回又出来道:“请姑爷的示下,到底还是进去不进去?要不,就打发我到黎大人家去罢。”
伍琼芳没有法子,祇得装作痴呆的样子道:“不要吵,我是一时头晕,等我消停会子就进来的。”喜娘冷笑了两声,就进去了。伍琼芳怕他再来纠缠,也就跟了进来。喜娘照例收拾了一回,各自退出。
过了一夜,伍琼芳满肚子不愿意,也不曾开口。天明就出来了,到书房里又躺了片刻,就去拜媒人。见了媒人,便着实的怪他。媒人是一味的认错,陪不是,说是实在不晓得。伍琼劳便另去找朋友打牌去,也不往黎大人那边谢亲。黎大人生了气,叫人把媒人请了来,狠狠的吵了一回。媒人劝了一回,亦赔了多少小心,请了多少安,纔出来找伍琼芳。好容易找到了,媒人便对他说了,叫他赶紧预备去回门。又说笑道:“人家说的,‘新人上了床,媒人丢过墙’,我这个媒人真真是不走时,弄得两头不落好,西瓜、火腿不知赔了多少,还搭着忍饥捱饿,赔饭贴工夫,真不上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