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书

  米癫癫笔落窗外,松岚秀处当我楼。
  垂帘只愁好景少,卷帘又怕风缭绕。
  帘卷帘垂底事难,不情不绪谁能晓。
  妒烟渐瘦剪声小,又是孤鸿泪悄悄。
  又绝句四首
  何处双禽集画栏,朱朱翠翠似青鸾。
  如今几个怜文彩,也向秋风斗羽翰。
  其 二
  脉脉溶溶滟滟波,芙蓉睡醒欲如何。
  妾映镜中花映水,不知秋思落谁多。
  其 三
  盈盈金谷女班头,一曲骊珠众伎收。
  直得楼前身一死,季伦原是解风流。
  其 四
  乡心不畏两峰高,昨夜慈亲入梦遥。
  见说浙江潮有信,浙潮争似广陵潮。
  《天仙子》词一阕
  《天仙子》词一阕文姬远嫁昭君塞,小青又续风流债。也亏一阵黑罡风,火轮下,抽身快。单单别却清凉界。原不是鸳鸯一派,休算做相思一概。自思自解自商量,心可在,魂可在。着衫又捻双裙带。
  云间有一煮鹤生者,落魄不羁,颇工吟咏,尝于春日薄游武林,泊舟于孤山石畔。寻至小青葬处,但见一冢草土,四壁烟萝,徘徊感怆,立赋二绝以吊之,其诗云:
  罗衫点点泪痕鲜,照水徒看影自怜。
  不逐求凰来月下,冰心急似步飞烟。
  其 二
  哮声狺语不堪聆,竟使红颜冢中青。
  可惜幽窗寒雨夜,更无人读牡丹亭。
  是夜月明如昼,烟景空蒙,煮鹤生小饮数杯,即命舣舟登岸,只检林木幽胜之处,纵步而行。
  忽远远望见梅花底下,有一女子,丰神绝俗,绰约如仙。其衣外□ 翠袖,内衬朱襦,若往若来,徜徉于花畔。
  煮鹤生缓缓迹之,恍惚闻其叹息声。
  及近前数武,只见清风骤起,吹下一地梅花香雪,而美人已不知所适矣。
  煮鹤生不胜诧异曰:“斯岂小青娘之艳魄也耶。”遂回至船中,又续二章云:
  梅花尝伴月徘徊,月泣花啼千载哀。
  夜半岩前风动竹,分明空里佩环来。
  其 二
  不须惆怅恨东风,玉折兰摧自古同。
  昨夜西冷看明月,香魂犹在乱梅中。
  自后名流韵士,纷纷吊挽。无非怜其才,而伤其命薄。篇什颇多,不能备录。
  呜呼!世之负才零落,踯躅泥犁中,顾影自怜,若忽若失,如小青者,可胜道哉!
  予故以戋戋居士所作原传,稍加编述,以为名媛传中添一段佳话云。
  卷 二
  杨碧秋
  引
  烟水散人曰:予闻关睢之咏,独取幽闲;传记所褒,惟推贞静,岂不以妇人之义节操为重?而曹娥虽死,其名皎皎,至今犹与江水并清也。
  自世道式微,而竞以淫风相煽。桑濮订欢,桃李互答,甚而有以红叶为美事、西厢为佳话者矣!故世之论者,仅以云鬓花容当美人之目,而但取其色,不较其行。珠不知美人云者,以其有幽闲贞静之德,而不独在乎螓首蛾眉。此风人思慕盛,王亦有西方美人之咏。
  然则,予之有取乎杨碧秋者,以其节也。虽然,抑更有说焉。假使桃夭早赋,凤偶和鸣,白头咏不必摛毫,远山眉无忧翠淡,则其含贞成璞,亦未足为难。即使弦断瑟琴,梦寒翡翠,而深扃闺阁之中,不致侵凌之暴,则其守身以全操,亦未足为难。
  惟是错配匪人,早年处寡,心匪席而难转,志如霜而莫污。江水可投,白刃可蹈,此心耿耿,百挫不回,惟欲从我夫子于地下耳。如此方可谓之至难,故曰“凌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或谓其事也周羽妻相仿,然处碧秋之地为尤难,自非王姥之力护,则已捐躯立尽,旦暮死矣!又安能享荣晚节,复上故夫人之墓耶!则其色固无双,操亦绝世,而诗与画犹属余技,目以美人之名,洵无愧也。我仪图之,爰述其详,白骨贞名,炳洁千古。
  集杨碧秋为第二。
  相传会稽有一女郎,名唤李秀者,随父流寓豫章。适为燕客所见,倩媒纳聘,遂成花月期。岂知怜香护玉,北人终非当行。致秀郁郁烦懑,遂有绿绮白头之感。
  一日,随行诣北,路经新嘉驿亭,和泪题诗,并书小引于前,备述其事云:
  予生长会稽,幼攻书史。年方及笄,适于燕客。慨林下之风致,事负腹之将军,加以河东狮子,日吼数声,薄言往诉,逢彼之怒,嗟嗟!予笼中人耳,死何足惜。但计委身草莽,湮没无闻,故复忍死须臾,俟同伴睡熟,潜至后亭,以泪和墨书三诗于壁。庶知音见之,伤予生之不辰,则予死且不朽。
  其 一
  银红衫子半蒙尘,一盏孤灯伴此身。
  愉似梨花经雨后,可怜零落不成春。
  其 二
  终日如同虎豹游,含情默坐思悠悠。
  老天生我非无意,留与风流作话头。
  其 三
  万种忧愁诉阿谁,对人欢笑背人悲。
  此诗莫把寻常看,一句诗成千泪垂。
  一句诗成千泪垂。自三诗题壁后,又有山阴女子见而读之,亦依韵和吟曰:“予山阴女也,吴将军予父也。予鲜兄弟,父多蓄侍妾,终日嬉游,未有悲而怨者。题壁女子何寄怨之深乎!”因用韵各赋一绝。
  其一云:
  婷婷弱质恨风尘,既许他人非我身。
  百年苦乐宜相守,何必哓哓自怨春。
  其 二
  嫁鸡且自逐鸡游,便嫁虎狼也罢休。
  妾妇不知顺夫子,喃喃何事寄墙头。
  其 三
  试问题诗是阿谁,何因题壁令人悲。
  诗中尽是嫌夫句,遄死他乡空泪垂。
  山阴女子和后,又有刘夫人者,亦武韵和吟曰:“会稽女,题怨也。山阴女,嘲正也。余淮女也,过而读之,有感另书己意。”
  其一云:
  骏马村骑逐路尘,从来薄命不由身。
  罗敷有配调如瑟,怎肯临歧怨艳春。
  其 二
  鱼水千年几共游,忠臣板荡肯悠悠。
  是狮是豹无难事,一瓮清冷息焰头。
  其 三
  雉颈痴妮是阿谁,鸡飞守正亦堪悲。
  人生须向难中做,巾帼无筹笑泪垂。
  据我看来,山阴女之诗,立见甚高;刘夫人之咏,颇多感讽。虽然,树高于林,风必摧之。女以才色遇人,为天所忌。血泪墨痕,淋漓馆壁,苟属有情,能不为之于邑!然自三诗传,而此郎几与江妃、汉女并流声于竹素间,即复沦落以怨死,胜彼涂脂抹粉,擅宠昭阳者万万矣!因杨碧秋亦系会稽人,故以李秀载于卷首,亦以见越地之多美色也。
  按碧秋讳涓。其父杨仲素,为邑庠生。母沈氏,颇工吟咏。故碧秋得以五岁授书,七岁能摹二王帖,十岁善作五七言近体诗。
  及年十六,深谙音律,能谱新声。又尝泼墨为米家云气。至其妖纤之态,柔洁之容,譬如淡月迎烟,秋蓉出水,故沈氏尝曰:“吾儿亭亭玉立,姿态幽妍,却并无脂粉气,他日必作一端贞妇也。”遂赋诗夸,拟有“如临洛水为神女,若到蟾宫即素蛾”之句。
  然碧秋有此艳色,而性颇凝重,足迹不出中门,故外人罕见其面。
  于时适值仲素之弟季宣五旬初度,沈氏亲临翰墨,画下四景寿图,乃令碧秋题诗帧首。
  碧秋看那第一幅春景,是画桃花临水,松顶鹤飞,高岭嵯峨,成霞浮彩。遂题绝句一首云:
  凡霞碧水迥尘寰,惟见松阴鹤往还。
  不学人间春易去,桃花日日映南山。
  又观第二幅夏景,是画莲花满池,傍有靠崖红楼,一人黄冠白袷,凭栏而望。
  其诗云:
  太液池中千叶莲,晓濡清露夕含烟。
  自从凭赏来仙驭,长映云屏绛色鲜。
  第三幅秋景,是画桂花数树,桂边有楼,一人倚楼看月,举杯独酌。其诗云:
  樽前酒美足婆娑,面似夭桃鬓未皤。
  明月正圆花正发,秋光独在画楼多。
  第四幅冬景,是画江天雪月,梅树临窗。其诗云:
  横斜梅影拂窗纱,云去峰头露月华。
  不是群真遥献瑞,碧天岂肯散琼花。
  沈氏看了四诗,欣然笑曰:“不惟敏捷,更能洗脱时俗祝庆套语,据尔这般才思,在今闺阃中,洵可独步一时也。”
  无何,已是季宣寿辰,即以四画并贺礼等物,着人送去。季宣大喜,即令张挂中堂,以夸示宾客。
  时有谢二玄者,与仲素同庠友善,是日亦以造贺在座。询知画上之诗为碧秋所题,便以次子茂才求婚于仲素,而浼季宣作伐。仲素以通家情厚,更见茂才秀雅能文,立时许诺。
  原来谢有二子,长曰孟文,已经分爨,弃儒业贾,家累千金,只是吝啬异常,锱铢不舍。次郎茂才,长于碧秋一岁,雅善属文,性颇佻挞。谢二玄既得季宣议允,择日行聘,即拟冬间伉俪。
  忽值本城有一乡绅,以恩荫作刺滇南,特具币帛聘谢为记室。二玄即与仲素作别,曰:“此行多则三载,且俟小弟回来,另行择吉。”仲素唯唯。
  岂料二玄一去,迟留六年不返。仲素、季宣相继物故,而碧秋已年二十三矣。沈氏哀怆过情,时时卧榻不起。且家事向系清寒,自经殡厝之后,愈觉消乏。
  碧秋既抱失怙之痛,血泪几枯;更值母氏多病,每每倩人典卖簪钗,以供药饵。虽则性秉幽贞,志甘澹泊。然春风杨柳,秋月芙蓉,盼佳信之无传,伤良时之易迈。而玉箫声冷,彩笔兴疏,绿惨红愁,眉妩间常有黯淡色。又恐侍婢窃见,时时偷向花边拭泪。
  是年冬,二玄始归,因见仲素已殁,即草草完娶。结缡之后,亦颇瑟琴静好。
  但茂才自父久出,其母溺爱,不行拘检。托言寓寺读书,日与市井无赖呼卢博彩,以赌为事。及成亲月余,依旧出去。
  那些无赖,贪着茂才钱钞尽多,惟恐新婚婉娈,不入其套,遂又诱入娼妓家,拴同局赌。
  虽以碧秋姿色无双,毕竟是良闺风范,而合欢之际,不过婉转绸缪,微微调笑而已,岂如妓女风骚淫荡,曲意趋承。所以茂才迷恋日深,或三五日一归,或半月一月方回一次。
  二玄诘究时,其母更为支吾抵塞。惟碧秋心下了然,每每从容泣谏曰:“妾之先人特以弱质字郎者,以郎为诗礼之裔,必为良儒,不作荡子。岂今弃家室而入狎邪,堕本业而事赌博。固知秦楼风月,远胜荆钗,所恐设堑陷人,莫逃奸局。异时床头金尽,生计艰难,必为亲朋讥笑,而悔将无及矣!妾之薄命,但期速死。而以夫妇情谊,岂忍缄口不言。然妾亦遑惜,其如二白何!”
  言讫,悲啼宛转,罗袖尽湿。茂才亦为感动,沉思良久曰:“卿言殊是,吾将谢绝此辈矣!”
  岂期数日之后,复为邀去。初时亦颇峻拒,及罗裾飘曳,进酒于前;象板轻摇,娇音绕屋,则又心惑意迷,而流连莫返矣。
  初时渐运橐金,金尽,即将负郭腴田,央人弃卖。又尝侦俟碧秋下楼,抻开笥箧,罄卷绮□ 环瑱而去。
  碧秋含愁抱楚,时刻泪零。然绝无怨容,亦并无一言抵触。惟时时托之吟咏以自遣。姑录其七言近体二章云:
  老天生妾亦何为,不怨春风只自悲。
  明月向来邀独梦,菱花久已别双眉。
  愿将冰萼同心事,岂逐啼莺出绣帏。
  无限幽怀谁可诉,背人惟有泪偷垂。
  其 二
  不能承顺事良人,薄命还须恨自身。
  苦乐均宜操井臼,归宁何日见慈亲。
  泣残杜宇休题怨,落尽烟花岂惜春。
  若得郎心怜妾意,此时方扫翠蛾颦。
  其诗连篇累帙,无非自怨之语,故不备录。
  时有蒋云甫者,家富而行薄,好色尤甚,与茂才少同笔砚,结为弟兄。一日赌输,事极诣蒋称贷。
  蒋云甫向慕碧秋之美,思欲一见而无由。忽值茂才借银,心下暗喜,便应允曰:“今日偶因未便,容俟明晨措处持奉。兄只在家相等,不必更来。”
  茂才犹虑不稳,又再四订约。
  次日饭后,蒋云甫盛服而至,笑容可掬。茂才迎进坐定,即问所恳之事。
  云甫曰:“昨蒙兄命,欲得一二十金。弟思一二十金,何足应兄之急?故特凑下五十两,不拘时月,随便付还,不必言利,亦不消立券。便尊嫂处尚未见礼,故特竭诚奉拜,乞兄请出一见。”
  茂才听说肯借五十金,欣喜过望。即忙进内以告碧秋。碧秋怅然曰:“非亲非族,岂有相见之礼!况闻此生做人轻薄,今无故而欲令我出见,其心莫测,君何不即时回绝,而反问我,殊觉可笑。”
  茂才便以尚未梳妆为辞。怎当云甫坚执要见,那五十两又放在袖中,不肯递过。
  茂才急于得银,连次进内催逼,愠见于色。碧秋无奈,只得毁妆易服而出,然妖艳之态终不可掩。
  云甫向前揖毕,方欲启问,而碧秋已转身进内矣。便将银交付,茂才亦于几上取过借契,云甫假意推却,即袖券而去。
  无何,二玄下乡取租,至一佃户家,其人骇然曰:“宅上贵产,已经令郎于某月间,弃卖于某处为业。某已向彼认租,何得复来相索耶!”
  又至一家,其人亦照前回答。共有三十余亩,典卖殆尽。
  二玄星夜趋回,觅见茂才,以檀木棍乱击数十下,碧秋为之哀泣,跪恳得免。然已遍体重伤,血溅满地。
  自此时时呕血,遂成不起之疾。将及半载而病革,临死,执碧秋之手而哭曰:“我以不听汝言,致有今日,然以负卿罪重,死有余辜。所可恨者,又累汝怀孕数月,但自分娩之后,无论是女是男,即宜弃掷,另行择嫁。则我虽在九泉,亦得瞑目矣!”言讫而逝,年仅二十六岁。
  碧秋双手抑项,疾呼数声,遂一恸仆地,半日方苏。自此五六日,晓夜悲号,水粒俱绝。
  及终七之后,二玄心下甚觉怜悯碧秋,即俗央媒出嫁。
  碧秋微闻其事,步出堂前,裣衽再拜而泣曰:“媳妇虽极愚陋,颇知礼义廉耻,岂有贞女而事二夫!故自谢郎去世,即拟相从于地下。然所以迟留暂缓者,因有腹中之孕耳。若不蒙恩见察,而必欲夺其志焉,有死而已,决难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