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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鞋记
荫芝听说,整衣上前,深深一揖,桀枝连忙启口 :“他就是张 良雪的奶奶了。”荫芝道 :“夙钦雅范,未获瞻韩,入耳贤声,心爱慕向,未亲教诲。相见恨晚矣。”转身便向凤姐施礼,口称 :“芳卿,自从舟中相会,慰我怀思,挹别以来,时索寤寐,望卿大发慈悲,许我良缘永缔,感荷裁成,不啻恩同再造。”
凤姐嘿言不答,如醉如痴,方寸摇摇不能自立。陈氏嫂嫂早已洞悉其奸。含笑称叫 :“姑娘我今与你代劳。”便把香茶亲手 敬奉主事。荫芝接过,称谢不已。桀枝接语:“凤娇肠如匪石,相会之后,未免也亦情牵,但恐世态炎凉,变生不测,男子心事不能终始如一。况佳人命薄,才子缘悭,若使柳眉皱碧,杏脸消红,是虽以情而始,弗克以情而终也。依我愚见,与其悔吝将来,莫若维持在昔。古语有云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 知面不知心。你二人既要埋堆,何不打在佛前发誓,神人共鉴彼此,以免忧疑。”荫芝说道 :“阿传所云甚属有理,我们就 此遵行。”桀枝即行秉烛,焚香,相请二人行礼,陈氏推着凤姐,亚左扯着荫芝,走向佛前躬身跪下,低首叩头,绝无一语。
陈氏在旁看见,忍笑不住 :“你们两个难道是哑的不成!为何 半言不发。”桀枝道 :“一定他二人怕羞,待吾替其禀诉也是 一样,行前合掌,顶礼禀上 :“龙天护法西方诸佛菩萨,今有 当朝户部主事,弟子叶荫芝与张姓信女共缔姻娅,永谐琴瑟,百载和谐,男情女爱,两相乐从,诚恐隙未衅,终半途而废,特向佛前发誓,以表诚心。男若背盟不全尸首,女如负誓永堕丰都。不践前言,神天鉴察。”誓罢,起来。桀枝又说 :“你 二人今虽发誓,当留物件以为表记,荫芝说:“阿传所言甚是。”
遂向手中除下金镯一个,向前递与凤姐:“此镯聊为表记, 愧不成敬,伏乞哂存。”凤姐接镯,心内思维,并无长物回敬,只是双眼望着足下金莲。桀枝已解凤姐心事,带笑开言 :“姐 你有件稀奇之物,何不将来回赠与君,先日我与你所做的绣鞋,现存我处,竟可送他为记,预卜百载和谐,岂不是好。”凤姐听罢,诺诺连声。桀枝即回房内取出,交与凤姐,亲手奉送。
荫芝接转,如获异宝,再四观瞻,不忍释手,赞羡一番,藏于怀内。彼此盘桓半日,亲家鹩举在外等候多时,心中焦燥,口内流涎。正在踌躇搔首,忽听敲门,有客到来,便把他们一众冲散,各各回家。其中琐碎情事,毋庸赘述。
第四回 张良雪忿激出妻
诗曰:
不为蒸梨事舅姑,无端比翼两分途。
人言自古须当畏,义忿何须怨丈夫。
话说荫芝在庵中与凤姐发誓,分手回到陈家馆内,朝夕怀思,暗暗自忖:此事虽蒙彼美许我成双,未晓他父母意下若何?
其中还要调停斟酌,若是仗势横行,只怕变生荆棘。细想新棠倪训导系张家戚末,木公与他时常来往,何不向新棠再图良策,俾得早日完婚,免致蹉跎岁月。主意已定,吩咐徐安打轿,竟往倪府而去。到了门前,家人通报,倪爷立即出来迎接,步进书房,主宾施礼坐下。茶烟已毕,倪爷启口说道:“连日违教,渴想殊深,轩车枉顾有何见谕?”荫芝道 :“日前奉恳作札与 家岳之事,已蒙彼美垂青。日昨业经宝莲庵内把晤订盟,但不知乃翁乃母可否合意,故尔登堂再求高明指教。”倪爷说 : “此事算来已八九定局,容俟面晤张公,弟再从旁赞助,俾得相与有成。”议论之间,忽报张爷到拜。新棠运忙迎入,彼此揖罢,荫芝也亦行前见礼,木公回答已毕,三人齐齐坐下。荫芝与木公叙了几句客话,新棠接语,口称 :“老表台近日兴居, 定获佳胜,令爱失婚待字,有意相攸佳偶,想孔雀屏开,曾否选就东床快婿。”木公答曰 :“未也。”新棠说 :“原来尚未成就,弟当为令爱执柯,但有一说,令爱闺秀名娃,夙娴内则,虽无咏雪之才,然非碧玉小家女所可同年而语,必须觅一俊俏郎君,方可与她匹配。”木公说 :“足下言之甚是,第一时难 以得人,倘足下意中有合式者,不妨一为吹植。”新棠乘机进说 :“小弟为令爱筹之熟矣,现有一中选者,未知可否能如尊 意。”木公问道 :“是何人物?”新棠手指荫芝笑说:“就是 这位进士公了,身居户部主事,乃是阀阅名流,况伊久仰令爱芳容,愿为东床坦腹。家下现有正室,乃贡士南宫之女,温恭淑慎,绝无嫌怨支离,而二女事夫,娥皇昔曾厘降。事有凑巧,请从面订良姻。”木公听了这番言语,心内犹夷未决。况平日知道荫芝恃势横行,武断乡曲,不肯以女配他,因见新棠言之谆谆,未便当面推却,只是吱唔答应,起身告别而行。荫芝此时意绪索然也,亦辞归馆内。适值亲家在此等候,荫芝见了,将情事细说一番,叹曰 :“事不谐矣,将奈之何。”鹩举称说:
“不妨,此事全凭凤姐主意,他既允诺,何惧乃父不从。君 子见机而作,且俟异日另生良计,未为晚也。”按下不题。
却说凤姐有一胞兄,名唤良雪,生平赋性卤莽,不通书史,目不识丁,素娴弓马,早掇武第科名,终日狎暱邪淫,不思光 前裕后,不修边幅,不畏羞惭,人人称他混名”大栋。”伊妹凤姐与荫芝钻隙逾墙,不以为耻,反为扬扬得意。古云:好事不出门,恶言传万里。又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只因凤姐声名狼籍,良雪佯作不知。一日清闲无事,静坐园亭,忽闻有客到来,此人乃系姓李名荣绅,与良雪同习弓马,颇称莫逆。便即请入亭中,分宾〔主〕坐下,家童茶进,饮毕,良雪开声说道 :“许久未见,谅必须时叶吉。惠然光顾,有何赐教?
“荣绅答曰:“小弟到来,并无别事,特与吾兄贺喜。” 良雪道 :“喜从何来?”荣绅道:“闻得府上近日新得一位富贵双 全佳客以作门楣,不独吾兄体面,即小弟与有荣施。” 良雪叫 声 :“兄长何由得知,比如佳客系属何人,有何凭据,是谁作 伐呢?”荣绅呵呵冷笑 :“佳客乃是当朝户部主事叶荫芝,执 柯就是令正夫人。打在宝莲庵内相请女尼作线,姑嫂联盟,不难亲上加亲了。我想近来风气,多有父母贪钱,不顾女身作贱,即使为妾为娼,无非看银份上。令妹乃名门之女,得此佳婿,自必携带父兄共享荣华,他时你与他进京博得一官半职,人人 都说你是裙带之亲,岂不是好。”这一席话,气得良雪怒发冲冠,大叫一声 :“错了,若不是吾兄到来提醒,险些败了门风,趁此未曾到手,一刀斩断情根。吾兄权且请回,待我把两个贱人严加处治,迟日即行,踵府叩谢。”荣绅说道:“不敢。” 便即告辞,良雪急忙相送。回转亭中,咬牙切恨,大肆咆哮。
木公听见荣绅之话,也亦十分气忿。叫句 :“我儿,你妻妹如 此无廉,实乃令人可恼。良雪口称:“爹爹不必忧虑,孩儿自有调剂,大丈夫顶天立地,岂容这狗妇玷辱家门。”父子两人打在亭中义论,凤姐房内早已听闻,叫声 :“嫂嫂,费了多少 工夫,化作一场春梦。”陈氏连忙问道 :“姑娘何出此言?” 凤姐说 :“你有所不知,此事爹爹不独不肯应承,而且甚属生 气焉,我与你不顾廉耻,败坏门风。不该在庵中私会订情,把他面皮剥尽,哥哥生平性烈,自必将我们两个难为。”正是,连理枝头开并蒂,妒花风雨乱相催。
姑嫂悲啼不已,忽听詈骂连声,良雪走入房来,磨拳擦掌,陈氏躲避不及,被他一脚踢翻在地,几乎性命不保,手指贱人骂道 :“丧节败名,丢尽张家之丑,有何面见诸亲,断不能容 在室,快些滚回娘家,留在此间何用?从此恩断义绝,再休想我认你为妻。”转身又骂亚凤 :“青年丧偶,再醮理所当然, 虽云一嫁由父母,二嫁由本身,亦该光明正大,择选良才匹配,何必作此私通苟合,自取污名。”骂得舌卷喉塞,无地容身。
此际,木公气得面如土色,骂声 :“亚凤,你本金枝玉叶,不 自珍重,情愿做此土豪恶棍偏房,闻你得受荫芝金镯为聘,快 与我弃之,以免丢丑何门,辱及本族。”转身又骂媳妇不守法度,朋比作奸,陷姑败节,应犯七出之条。言还未了,人役已至,良雪喝令伊妻即速收拾,打叠登程,不容迟滞。陈氏无奈,只得叩辞舅姑,与凤姐洒泪而别。归到外室,自始到终将情由逐一禀诉父母,深为悼惜。良雪见妻业已大归,不胜忿恨。细想妹子淫心已炽,难以遏止,荫芝倚势行强,已非朝夕,恐其一旦生交,将若之何。左右踌蹰,忽然想起有个堂侄,平日为人奸淫邪盗,行为不正,人人唤他老鼠天,现在南村居住,不若命童请彼到来商量退兵之计,以免临事张。吩咐家仆平安即速前往。平安承命,立刻起程,不一时到了南村,适值老鼠天闲暇无事,在村前游玩。平安上前,口称 :“相公,我家大 爷请你有话相商,祈即振衣,幸无裹足。”老鼠天心中偷忖,良雪大叔命人请我有话商量,未便推却,遂即穿就衣服与仆平安偕行。不知叔侄有何商酌?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逞豪强损人利己
诗曰:
浮生若梦事悠悠,贵贱同归土一丘。
任意欺凌生与死,人憎鬼怨在心头。
话说老鼠天到了张良雪家下,叔侄见过了礼。老鼠天叫声:
“大叔唤侄有何吩咐?”良雪把凤姐之事,从头至尾说了一 遍。老鼠天道 :“这件事我久已知到,听闻人讲纷纷,我正欲 到来言知大叔,不意你又着人前来唤我。” 良雪道:“你果然 聪名伶俐,难怪人家叫你做狐仙。比如这件事,我已将妻子逐回外室,现在亚凤究竟如何区处?”老鼠天说 :“女子从来水 性杨花,她已注意在叶荫芝身上,恐怕不能罢手,近日我见个个叶润泽鬼头鬼脑,在街前行来行去,其中必有诡谋。况且荫芝目无王法,兼之羽翼甚多,就系他侄子亚狄已属了不得的,恐其一旦带领人来,将凤姑蜂拥抢去,不如未事先防,以免临时凑手不及。” 良雪赞善:“深谋远虑,高见不差,但一时何 处请人呢?”老鼠天说 :“大叔不必介怀此事,在侄担承就是 了。我有一个好友名唤三百六,血气方刚,两膀能有千斤之力,不独武艺高强,兼之能飞檐走壁,待我请他邀集数十余人,前来一同卫护,大叔意下若何?”良雪道 :“妙甚,妙甚!任凭 贤侄与我出力就是。”老鼠天遂即邀了各友在良雪家下防守。
一连两月,不见动静,始行散去。这也不表。
且说叶荫芝自与凤姐庵中订盟以后,盼望佳期,不能成就,寸衷甚属抑郁,一日闻听邓清来说 :“凤姐被父兄责骂不堪, 日夕酷禁房中,极为严密,不许别人来往,水泄不通。”仰天 叹了一口气,说道:“凤姐为我被困牢笼,何时方能脱离苦海。想他乃是金玉贵质,如何捱得这等凄凉,可恨伊父兄不解人情,生生拆散鸾凤,恰似月明却被云遮,花开便遭雨打,两地相思竟作一场春梦。”正在愁烦不已,忽然来了一人,行近声称:
“叔父,联隔尊颜,瞬经数月,在城日久,定必财路亨通。” 荫芝问道 :“贤侄到来做甚?”亚狄说:“奉了婶娘吩咐,特 来请安。叔父此间无事,可即回家料理一切。”荫芝听说,心内暗暗自忖,我为凤姐在此担搁多时,误了多少衙门事情,不若暂且回去消停,迟日再图良策。即忙收拾行李,与亚狄下船。
一帆风送,归到家中,安排放下行李什物,忽然来了一群无赖之徒,纷纷称叫 :“老爷回来甚属着时,只因这个陈表与我们 赌博输下铜钱二十七千,无力偿还,惟有同姓婶娘田二十亩,情愿写数作按,俾还我们。细想别人不能做得,只有叶老爷可以担戴,是否应承,统祈裁酌。”荫芝尚未回答,亚狄连忙开声 :“此事虽好,但要多写银数方可举行。”众人问道 :“要写多少呢?”亚狄答曰 :“要写三百两。”陈表道 :“我只欠钱二十七千,因何要写三百两揭数,这事如何做得?”众人骂道 :“我们几多央求,始得叶老爷应允,你还争多论少,真真 不知好歹。此舟过后无处寻船,问你将何银两酬还我们。”这个要打,那个要杀,纷纷争嚷起来。陈表此时无可奈何,只得书了三百两数交与荫芝收执。亚狄取出铜钱二十七千,分给众人携去。过了半月,陈姓寡妇风闻此事,带领两个黄牙幼子走到荫芝家下,苦苦哀求,情愿陪银一百五十两取回揭数。荫芝不允,转入内厢。陈姓寡妇只得携子回家,一出大门,适逢亚狄在门首混骂,声称 :“迟日找田。”陈寡妇与他争论,冒触 虎威,胆将陈姓二子拿禁宗祠。寡妇此时肝肠寸断,魄散魂飞,拚死与他兑命。亚狄唤人拦截,大骂 :“愚妇轻生,不知进退。
慢说你这个村婆,胆敢与吾作对,你看篁村张姓,莞城初姓,其余何姓、翟姓,以及胡蔡子等,被我找了田地,不知送了几多银两,方得取赎。你今作速将银送来,倘若迟延,只恐你两儿性命难保。陈寡妇听了这番恶言臭语,无奈忍气吞声,不如星飞赴县具控,以凭官法公断。主意已定,立即赶往城中,请人作状,将情禀达县尊。知县太爷十分清正,立即准理,票差三班六总移会武营前,往石井协拿恶棍。其时荫芝业已闻风,吩咐准备刀枪器械,在于村内围护。顷刻,兵役齐至,不敢动手,营负何某督令向前,忽听号炮一声,家伙齐齐拥出,吓得兵差四散奔逃,莫能相抗,迨后陈寡妇只得备银三百两,将揭数取出,带领二子回去。从此荫芝大肆纵横,亚狄从旁附和,其中作孽不胜枚举。日则贪噬乡中,夜则恣淫枕畔。正室何氏秉性纯良,无甚醋意。荫芝一夕与妾交媾,云雨情浓,伊氏说道 :“老爷你勤劳实甚,千祈保重身子,切切不可贪恋南风, 免致精神损耗。”荫芝笑道 :“乖乖,难怪太太叫你妲己,我 晚晚与你交锋对阵,难道就不损耗精血不成?从今以后,我只是爱你,不爱别人。于是重整干戈,直抵玉门关内。伊氏口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