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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须梦
终须梦
作者:弥坚堂主人
第01回 解签诗指腹为婚
第02回 逃迁后家贫葬父
第03回 蔡斌彦厌贫退亲
第04回 注生庙誓约花烛
第05回 为衣食星卜设教
第06回 遭大变妻子俱亡
第07回 因游学喜逢诗友
第08回 康梦鹤客斋夜梦
第09回 蔡平娘魂栖玉真
第10回 被奸人陷害沉船
第11回 卜玉真闻凶尽节
第12回 变一策打走光棍
第13回 幸有缘客乡相会
第14回 出意外被奸拆离
第15回 处势穷设计脱身
第16回 三及第荣授皇恩
第17回 接回雁惆怅凶信
第18回 能知足衣锦还乡
《终须梦》四卷十八回,卷首目录题“弥坚堂主人编次”,内封右栏署“步月主人订”。弥堂主人的姓名履历均不详,步月主人亦未详为何人。孙楷第《中国通俗小说书目》将此书归入乾隆、嘉庆间才子佳人类小说。
署“步月主人订”的小说还有《两交婚小传》、《五凤吟》、《情梦柝》、《蝴蝶媒》、《画图缘》等,多出康熙、雍正、乾隆间。
本书据清坊刻本校点。
第一回 解签诗指腹为婚
诗曰:
边理枝头并蒂滋,天才国色系生成。
人间祥瑞无难遇,世上丝罗有可期。
太液芙蓉原解语,昆山美玉自辉奇。
也知缘分从前定,造化安排本不移。
话说皇明间,福建漳州府有一员外,姓康,名振业,系乙西科贡士,其为人沉静寡欲,不贪名利,懒于逢迎,性善交游名士。尝自思城市嚣尘湫隘,卜筑钟山之下。其地尾南闽而首东粤,山热之后聚止,水泽之所绕旋,钟灵吐异,触目成趣,号“海滨邹鲁。”尝有六景为记:
西塞鸣茄,河右望涕,蔀屋弦歌,
晴沙晒网,晚渡扬帆,登台候日。
员外每日志在高山流水,优哉游哉,聊以卒岁,不以功名为念。
时逢阳春佳节,城中有一千户,姓蔡,名斌彦。其妻许氏与康员外系表兄妹,自幼尝从员外读书,性极温柔贤淑,其诗虽未十分佳制,然体段亦谙练有素矣。一时蔡斌彦扳约数位知已驾言出游芳草,实闻钟山天后娘娘其神甚灵,有求必应,要往问签信,求止男女。路经员外门首过,适值员外方才出门,只见一簇官人,衣冠齐楚,蹁跹而来。中有一人,心旷神怡,打了一恭,嘻嘻问道:“员外近来无恙?山水之游乐乎?吾诸兄弟特来拜访。”属目视之,乃表妹夫蔡斌彦也。员外慌忙陪了笑脸答道:“蒙屈高驾,有辱下顾,使弟草堂顿然生色,光宠何极。”拱了一拱,说道:“请入寒舍,略叙片时。”众人道:“不来,不了。来则相扰,未免有妨员外安然自在之乐。”员外道:“说那里话。”于是众人逊让而入,排行次坐。
献茶毕,员外道:“我钟之景至胜概,虽不比杭之西湖、苏之虎丘,京口之金焦二山,然天造地设,幸有六景之奇观,亦足以供骚人逸士之游娱。今际此春光生媚,惠风和畅,正俺诸兄游玩时也。弟有斗酒,藏之已久,容献数杯,然后同诸兄观山玩水,寻芳访右,适我愿兮。诸见以为何如?”蔡斌彦道:“既有佳酿,且慢安排。弟有一心事未便,恐后不成。”员外道:“酒逢知已千钟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兄有心事,何不向知已言之?”斌彦道:“实不相瞒员外与诸兄弟,内拙身孕有六个月,未知是男是女,闻天后娘娘显灵,一来问卜,二来拜候。苦吃了酒,岂不是拜候之礼有失,而问卜之心有简乎?”众人拱道:“恭喜恭喜!”员外道:“不瞒列位,弟方才出门时,也是存此虔诚。幸遇见诸兄,是以虔卜神心顿忘,而殷勤友怀忽生。今既有此同调相敬,神如有知,谅必降示。”众人道:“敢问员外亦是积德在躬,要问麟儿之庆乎?”员外道:“生从其类,弟豚大耳,何足福禄?”众人与蔡斌彦齐道:“员外如此过谦,教我辈何处藏羞?”员外即着家人捧盆水来,两人盥沐净口,弹冠整衣。员外要诸人同行,众人道:“我行路脚酸,停一时来罢。员外请先步。”
员外即留诸友在厅坐吃茶,自己与蔡斌彦跑到天后宫。二人参拜毕,蔡斌彦让员外先求。员外求得二十作宿亢金签,蔡斌彦求得张月签。随即拜辞天后,归在路中,彼此相语。员外道:“签已求了,但此神机谁能解得?”斌彦道:“吾友姓郑名棉园者,颇有偏窍,善会决断吉凶,前年亦经考了府案批首。”正在较量间,却到家了。
依次坐定,那姓郑的问道:“这场喜事卜得何签?”员外道:“弟妹夫说兄有默契,神明内蕴,能决玄妙几微。敬赖三更之枣,一点顽石之悟,幸甚,幸甚。”郑锦园道:“弟安敢当此褒奖。非敢云百之中尽无一失也,但蒙过爱,敢竭鄙意一决。”员外即与之说得了亢金签,锦园道:“恭喜恭喜!员外早晚定有悬弧之庆。玩其诗云:‘龙会明良在眼前,共飞万里银河边。’盖龙乃阳物也,阳非属男乎?‘眼前’二字,那个不晓的,分娩紧了。”又问蔡斌彦求得何签,斌彦道:“弟得了一枝张月签。”郑锦园道:“生国莫喜,生女莫悲,异日定作门楣之贵。兄休怪我说,此是女也。其诗云:‘广寒宫殿右清虚,州州元精炤玉液。’夫广寒宫乃月也,月属阴,阴岂非女乎?‘右清虚’三字,其人必秀丽惠淑可知。”郑锦园又笑了一笑,说道:“弟另有一异见偏断,未知有当二尊意否?”员外道:“兄若等于庸俗之辈,平平无奇,何以异于嚼蜡之味乎?愿倾耳异断,以征灵犀一通。”锦园道:“论此签之意,似月老系丝已定了,着天后为媒,签诗为凭之意。”二人正襟危坐而问道:“兄何以知道?千祈不要胡言哩。”锦园道:“非敢胡言,凭签诗断,试将员外二句诗道来。大诗之后不曰‘奋飞’,而曰‘共飞’,且潜龙在渊,飞龙即在天,而知飞在银河,夫银河乃张骞乘挂到牛女之处。想起来,岂非着你们两人相共而得牛女相见时乎?矧蔡兄之诗说‘元精炤玉液’,愈见姻缘注定了。夫玉液乃裴航会云英在蓝桥之区,此故典诸兄岂不闻的?依弟愚见,此女后来有神仙精气,此男后来有别重会,才是此诗之意。”二人听了半晌,亦有十分信服他,满面笑脸起来。蔡斌彦道:“依他这说,俺不妨就指腹为婚罢。”员外道:“岂蔡兄你便生女而弟便生男乎?盖属未必然之事也,弟安敢妄想为哉!”众人道:“即同生男,亦是旧媾兄弟,究何听风于今日之盟乎?”员外道:“既然如此,就仗郑兄为斧柯罢。事若凑巧,便当重谢。”又对斌彦道:“你我二人务要指天誓,日后不可负约。”谈了半日,而酒肴果品早已安排在厅,及坐席时,但见酒烟已微,花香已细,员外即叫家人将酒滋热,肴肉渐渐更烧来。大家酣畅饱饮,献酬交错,直至上灯才散。正是:
未出母胎缘已定,御沟流出玄钟成。
庸流能识天机事,撮合丝罗言语端。
是夜,银河耿耿,明月澄澄,康员外不脱衣冠,拥坐在床。蓦然一鹤,缥缥渺渺,掠于西而东,忽而附于泥涂之涸辙,戛然长鸣。员外欠身起视。你知此鹤生得怎么模样?但见:
噩噩焉润泽未羽,蔼蔼焉洁净光华。翅如车轮长而美,身似玳瑁文而秀,顶若珊瑚弹而挺。浑包锦绣,遍胭脂。鸣一声,哀一声。沨讽然,若弹瑟琴愁漏水,哓哓然,诉衷泣怨东风。唬得人心忽忽,惹得人恨匆匆。既不是黄鹤鸣空,谅殊泣麟悲凤。
康员外猛然惊觉起来,乃是南柯一梦。忽听得房内呱呱生孩儿声,员外慌忙入观。见其儿生得形容俊伟。相貌魁梧,眉清目秀,一身浑包锦绣,遍体尽染胭脂,恍若梦中一鹤,不觉惊讶。急唤家憧取了文房四宝,靡得墨浓,将梦里之事一一描写,封藏书箱内。知此儿前途偃蹇,后来必然显达。俟他长大,交他收管,足征奇异。遂名梦鹤,字其祥。
过了四个月,而蔡斌彦不出锦园所料,果生女子。斌彦夫妻相议,说道:“我军中人也,今幸天下无事。四海澄清,此女应运投生,名做平娘罢。”许氏忻然且莫题。
却说郑锦园,闻知员外生得是男,斌彦生得是女,喜验他所断不差。且锦园乃一腐儒书生,极是贪利的人,记得员外说事若凑巧,便当重谢,念念不忘,须索走一遭,报知员外。及见了员外说道:“天缘注定,合当行聘,以成婚姻。”员外道:“这事亦二家通知才是。”锦园道:“弟与蔡兄道过了,他说今日清洁日子,不可愆期。”员外道:“姻缘也是好事,谅蔡兄必许诺。”乃办了聘仪,文锦园到蔡家撮合婚媾之雅。其康家仪物之盛,蔡家欢喜之极,俱不消说。
且说郑锦园正要往员外家讨谢礼,慌忙至家,那知他妻亦生一男,叵口细目,骨露眉浮,腹大于胸,乃名郑腹,字判躯不题。但不知员外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逃迁后家贫葬父
诗曰:
古来潦倒属高贤,仁孝升闻虞舜编。
寥莪有诗宁可续,陔华欲补不成篇。
既悲家业尽迁弃,复苦(广先)椿永隔天。
石砚杨花点点落,那知孤子泪无边。
却说康员外,既得了麟儿,定了婚礼满面风光。尝时请客,每抱梦鹤在席上。那一日,芍药呈“丽色黄鹏唤花朝”之景,请了诸友在堂开怀畅饮。梦鹤随在膝前,时已有五岁,诸客观他灵敏,有一人把手中所执之扇,戏而问之说:“小儿,你晓的这是什么扇?”梦鹤道:“是鲎壳扇。”客云:“与你对来。”梦鹤顺口对云:“虎皮裙。”席中称其明敏。及席中做酒令,一客斟满满一钟酒传令,要席中各人俱执席中所有之物,不令人知,名谓“傍灯过径”,有灯免罚酒,须将酒捧过,不是灯罚酒一杯。满筵之人开手看时皆非灯名吃酒,至员外错愕无物,那知梦鹤夹一鱼目。持与父亲免罚。众人问员外:“如何是灯?”员外不晓解说,梦鹤即应云:“鱼目夜光,岂非灯乎?”满席之人无不叹奇,对员外说道:“五岁孩儿有此豁达颖悟,真所谓名家之驹。此君家余庆所积也,可喜可贺!”员外道:“黄口小儿,自愧刘景升子耳,何足当诸公称誉也。”正在谈笑间,闻那绿杨树里杜宇啼,声声道:“不如归去”,众人大笑道:“酒好罢了。禽鸟亦知俺醉,叫俺归去。”惟员外听得,心怀挹郁,把一天愁都撮在眉尖上。众人道:“兄胡为闻杜鹃之声不乐?”员外道:“吾闻国家将亡,必有妖孽。夫‘莫赤匪狐,莫黑匪乌’,此鸟乃四五月才啼哀至流血,今反了常理,而在此三月啼,毋乃国家有变乎?”话说未了,俄顷闻儿女之声,或叫苦的,或叫惨的,或哀或哭,员外倾耳听,也不知何故。猛见一人走将来。气冲冲,把一只手摆一摆说:“不好了!不好了!快走快走!朝廷被奸臣卖弄,惹数万海寇湍边掳掠劫杀,要将这界为巢穴。宜急急收拾逃入界内,免受灾殃。”吓得员外面如土色,有口难言,说道:“教我怎么好?”遍席之人尽失意分走。
员外与妻子约有七口,提携襁褓,逃走他乡,腰缠仅有二百金。然大兵之后必有凶年,时逢大旱,男妇老幼饥饿沟壑,呼泣动天,说不尽逃走百姓扶老携幼哀哭,真个可怜。但见其人:
乱慌慌,风声鹤唳;闹攘攘,振动山岩。高楼大厦,一旦丘墟;腴田美园,变为荒塚。后望故里,不忍回首来看;前见他乡,那个有心忻走。任你仕宦贵客,把不得垂头丧志;凭他小姐夫人,怕不得鞋弓袜小。村的俏的,辗转沟洫;老的少的,颠倒荒烟。香闺内,娉婷艳冶,其泪珠儿似露滴花俏;平日间,激昂慷慨,其愁眉尖似烟锁柳絮。枵腹的,“爹爹妈妈,”随路号呼;足痛的,啼啼哭哭,仰天乱叫。真所谓宁作太平犬,莫作流离人。
且说康员外乃富家苗裔,懦弱书生,坐食山崩,把这所带之金用吃殆尽,没奈何,向妻子较量道:“人无生活计,不怕斗量金。吾晓的《药怀赋》,不如把这些银子买了药剂,好去去卖药罢。”妻陈氏道:“虽云人以食为天,不如寻一塾去教生徒罢。”员外道:“处当今乱世之境,那里有生徒来教?”遂决计行医,一以施舍,一以求利。人人闻是贡生献药,必然精通,无论举监生员都来请他。不一年,渐渐丰足,庶得自安。
及梦鹤六岁时便知读书,员外即请一廪生,是他素友,姓吴,名梅士为师。梦鹤把诗书经传尽力钻研,至十六岁,诗赋文章、三教九流等事,无不精通,屡科不第。梦鹤乃占一卦,其应落空。梦鹤拂龟而谢,每日愀然不乐。员外安慰道:“吾儿有此才学,真年富力强,何患鹏程不遂?你不闻失意则忧,毋乃得意日娇乎?”梦鹤道:“非此之谓也。儿闻宋朝蔡元定学问渊源,流徙道途,至死不达,汉冯唐才德兼优,抑郁穷年,至老无闻;吕尚年至八十,若非文王,终为渭滨之叟、狂夫之讥;百里奚年七十,若非缨公,终为扊扊之炊、饭牛之谤。儿每开卷,未尝不三叹息也。今际此逃迁,海定未灭,家业如洗,儿又孱弱,吾父春秋又深,倘终老不达,如之奈何?”员外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栽者培之,倾者覆之。天既笃生,吾儿必无空负之理。愿吾儿细把铁砚磨穿,萤灯雕刻。吾有一封书交付与你,你父知吾儿少年虽湖海飘零,日后自有风云际会之时,这封书必待你得志后,才可开看。”梦鹤承命,遂雪案萤心,刮垢磨光。
荏苒韶华复一年,正逢科考应运之际,不幸康员外病在床蓐,梦鹤衣不解带,席不暇暖,日夜尝侍汤水之劳,去考不得了。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