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补

  再说紫鹃伤心昏晕,一魂出壳,渺渺茫茫,似无去路,只在沁芳桥、怡红院一带回绕。那时金钏送回黛玉来,见了紫鹃问道:“妹妹要往那里去?”紫鹃应道:“我找姑娘呢。”金钏道:“林姑娘在他自己屋里,你快回去罢。”紫鹃还要问话,被金钏一把拉在潇湘馆门首,笑道:“又送回来一个。”顺手把紫鹃一推,跌进院门。魂复归舍,苏醒过来。小丫头报知,李纨、探春过去看明,叮嘱小丫头们用心照应,又叫人去告诉了林之孝家的话,同探春出了潇湘馆。李纨自回稻香村去。
  探春到了秋爽斋,不多一会,见小红同了侍书跑得喘吁吁的赶来道:“老爷就要起身,二奶奶叫我来请姑娘。先到潇湘馆去问,他们说大奶奶同姑娘已经走了,就和侍书姊姊找到姑娘这里来的。老太太、太太都在宝二爷新屋子里,我还去请大奶奶呢。”说着,飞跑的走了。探春便换了衣服,带着侍书去送贾政。
  讲到宝玉病根所起,数年来郁结于中,无可告语。前听凤姐说娶林妹妹的谎话,正似醍醐灌顶,心窍皆通,如何忘得了这句话。今拜堂后,把宝钗兜巾揭去,见不是黛玉,心里便幌了几幌,顿时如入梦境一般,忙向袭人盘问,袭人又是藏头露尾的话。宝玉越发疯傻起来,瞧着宝钗叫林妹妹,道:“你自瑶台月殿下来的,原非俗骨凡胎,也能变化。我知你要变了宝姊姊来试我的心,难道我的心你还不知道?快变过来罢。”凤姐在旁没法儿,只得上前劝慰。宝玉又哭着拉住他说:“要在你身上变还我一个林妹妹的。”凤姐见宝玉闹的利害,只得顺着他的意思,谎说道:“林妹妹是爱静的,你要那么混闹,他一辈子不肯变过来呢。宝兄弟你也乏了,快安安顿顿去睡一觉罢。”宝玉听了这话,便不言语。袭人等服侍他睡下,贾母、王夫人各自去安歇。
  到了次日,贾政因除授江西粮道,凭限紧迫,请训后,即于是日束装起程。知贾在宝玉屋里,进来站在外间,请出贾母来叩辞,说了几句远离膝下,不能侍奉晨昏的话。贾母也叮咛了路途保重一番,便叫袭人扶宝玉出来,向贾政跪下磕了四个头,口是呆呆的跪着,袭人狠命搀扶他不起。贾政本想训饬宝玉儿句话,因才完姻之后,又在病中;见贾母在此,只得缩住了口,便喝道:“你还不起来做什么?”宝玉道:“儿子有一句话怪不明白,要回老爷。”贾母见宝玉跪在地上多时,便道:“好孩子,你有什么话回你老子,快起来讲,别这样。”宝玉只得起身站立,定一定神,向贾政回道:“老爷给儿子娶的到底是林妹妹,是宝姊姊?若说娶的是姊姊,人家不该哄我说是林妹妹;若说取的林妹妹,不该换了宝姊姊去。咱们上上下下的人,都说娶的是林姑娘,如今来了宝姊姊,叫林妹妹知道了,便怎么样呢?”话未完,贾政一面听着,甚为骇异,--原来指鹿为马的诡计,里头只瞒着贾政--听宝玉之言,不像是疯话,其中必有缘故,便向王夫人道:“宝玉的话是怎么样的?你自然该知道这些。”王夫人一时无词可答,凤姐在旁急得脸涨通红。那时李纨、探春都到了,也捏了一把汗。贾母此时,没法儿不出头,揽到自己身上道:“这话原是有因的,我先前喜欢林丫头大概同宝玉差不多,原起过这条心。想来宝玉这孩子,看光景也猜着我的意思。后来我瞧林丫头总是那么多病多灾,不像个享福寿的样儿,又冷了这个念头。凤丫头说起金玉姻缘,咱们去求了姨太太,一说就定了,是瞒着宝玉的。不知谁在他跟前错说了一句娶林丫头的话,如今在这里唠叨呢。”
  贾政听了贾母这番话,心里很不受用,想老太太既然早有这个,甥女儿的性情品格很配得过宝玉,如今姨甥女呢也好,但不该闹出这些谣言来。又想起当年兄妹情分,他母亲只留得这一点血脉,虽然在此相依,也怪可怜的。意欲埋怨王夫人几句,因这件事有老太太在里头,且木已成舟,说也无用,只得按纳住了。便问道:“我听说天天请医生到园子里去给甥女儿瞧病,不知见些效没有?”王夫人正要开口,凤姐因贾政起程吉日,又恐听了伤心,把黛玉的凶信瞒住,便回道:“因是林妹妹的体气太弱,总是好几天病几天,现在上紧给他调治,不过是这么样呢。”贾政叹了一声,拭了几点泪,便辞了贾母,又嘱咐王夫人几句话。王夫人同李纨、凤姐、探春等送了贾政出去。宝钗虽算新人,因是姨甥女,也随在探、惜姊妹队里。
  一面鸳鸯扶着贾母,自回房去。
  宝玉屋里只剩得袭人、麝月、秋纹和小丫头们。袭人见宝玉此时有些清楚,便道:“小祖宗,刚才把我的魂都吓掉了呢,怎么你从来不敢在老爷跟前说话,今儿忽然这样胡说乱道起来,不怕老爷捶你?”宝玉听了生气道:“你还说我呢,刚才老爷驳我一个字回吗?我正要讨老爷一个示下,你们又拉了我进来,到底老爷说明白了没有,给我娶的是谁?”宝玉连问几声,袭人们总不回答。宝玉越发气急,死命拉着袭人要往园子里去瞧林妹妹。
  那时袭人只知黛玉已死,--尚未听见回过来的信--深悉宝玉病根,又想此事不能隐瞒到底,譬如外科疗病,一味消散,不趁早开刀使忍一痛,将来日事因循,精神耗乏,攻补两难,必成不救之症。主意已定,不如说明,使他大恸一场之后,倒可渐渐的冷了心了。便向宝玉道:“我老实和你说了,老爷原要给你娶林姑娘。因为林姑娘病重,大夫都回绝的了,所以娶宝姑娘来应你的好日子。林姑娘昨儿晚上已成仙去了,要不是宝姑娘和你好,他肯来替死鬼林姑娘吗?别不知好歹,还不感激宝姑娘呢!”
  宝玉听了这话,顿时两眼往上一翻,晕过去了。麝月一见,便咬得牙齿(石争)(石争)的指着袭人,恨道:“都是你闹出来的事呢!”袭人也吓得冷汗直流,手都提不起来,只是怔怔的呆看。麝月连忙上前,左手把宝玉扶起,右手掐住人中。
  秋纹帮着乱叫“宝玉”,小丫头飞跑出去。王夫人同李纨一众人都已回来,见小丫头脸上失色,袭人们一片凄楚之声在里边叫唤,王夫人等急忙赶紧。钗只站在一旁暗暗拭泪,凤姐上前瞧了一瞧道:“请太太放心。”一面自己上炕来,把宝玉抱住,叫取定神丸来冲服,又叫外边“去请王太医,这会儿且别去惊动老太太”。
  不说众人在此忙乱,且讲宝玉晕去,自知身躯卧病在炕,只见眼前一亮,先前失去的通灵玉在面前一幌,想要去拿,尽是使劲,总提不起手来。转念又想:“我因有了这一件东西,闹出这些意外的事来,不如把他舍弃。”依旧闭上了眼,听得有人说道:“何不就把这件东西交还了他。”又听一个人说道:“他是不肯做负心人的,要应他讲过这一句话的,咱们且到大荒山青埂峰前去等他。”宝玉睁眼看时,就是头里发狂病的时候来救度他这个僧人,还有个道士,霎时转身走了,宝玉听了刚才的话,有所感悟,想:“我就死了去见林妹妹,我这一个心也不能剖开来给他瞧瞧。除非走这一条路,还可把我的心明一明,对得住林妹妹万分之一。但是,老太太、太太这样疼我,老爷总责我不肯念书,无非望我成名。一第之荣,便是显扬报答。若是就那么抛撇干净了,我不能挽回我不肯念书的罪孽,老太太、太太在老爷跟前说不上我肯念书的真凭实据,也白疼了我。必得如此,聊可塞责。”一时主见才定,即便苏醒。
  凤姐与袭人等正在灌治,都说好了。王夫人、宝钗与众人都放了心。一时贾兰陪王太医进来,看了脉说:“神气清正,脉息和平,比前几天迥然各别。只消服几剂滋补药,静养一半个月,便全愈了。”仍是贾兰陪去开方。王夫人回到自己屋里,李纨、探春也随了过来。贾兰拿了药方,送与王夫人看过。
  只见鸳鸯进来向李纨道:“老太太问林姑娘东西备停当了没有?叫大奶奶诸事留点心儿,老太太还要亲自过去瞧瞧呢。”
  李纨笑道:“怪道只两天人都闹昏了,也没给老太太送个喜信。你不知道林姑娘已经回过来了。”鸳鸯听说,还不信有这件事。贾兰在旁接口道:“真的,刚才我还陪大夫去看脉呢。”
  接着凤姐也来,听见了便道:“咱们跟了太太去报老太太个喜。”当下贾兰自回园子里去了。王夫人引着李纨、凤姐等到贾母屋里,回明黛玉回生之事。贾母听了,自然欢慰,又道:“别是残灯复明,不过延挨时日,那倒不好。他又受苦,咱们瞧了伤心。李纨道:“请老祖宗宽心,我和三妹妹都在那边瞧过的,大概可保平安了。”贾母点点头,一面问鸳鸯道:“该是摆饭的时候了,留奶奶、姑娘们都在这里吃饭,你快到园子里去跑一趟,瞧瞧林姑娘就来。”凤姐道:“人多了怕坐不开,宝妹妹还是新媳妇儿,静静的一个坐着,咱们分几个人去陪他。”
  贾母道:“我道你们都在这里了,倒忘了他。那么珠儿媳妇同四丫头在这里。凤哥儿,你同三丫头过去。”又向王夫人道:“你也回去歇歇着。”当下王夫人先起身走了。
  凤姐同探春仍回宝钗屋里,见林之孝家的正在那里找二奶奶。凤姐问道:“你有什么话回?”林家的答道:“也没有要紧的事,停会儿去回大奶奶罢。”一时端上饭来,凤姐、探春陪宝钗吃了饭。麝月、秋纹正要出去,凤姐叫回住着,一面对探春道:“听宝兄弟才间回老爷的话,竟是一团道理,清清楚楚,那里像有一点疯病样儿!”探春道:“不是那么讲,他在老爷跟前敢回这些话,听不得他的。说话清楚,那就是他的玻“凤姐道:“这也别去讲他。我要问麝月,宝二爷好好的,为什么忽然这样起来?”麝月道:“那是袭人,不知他什么主意,把林姑娘的事直说了出来,宝二爷听了,就哭晕了去。”宝钗口虽不言,心想:“袭人是个精细的人,不肯造次,那么使他一痛后,再下针砭,也是一法。”凤姐沉凝了半晌道:“林姑娘回过来的话,宝二爷知道了没有呢?”麝月道:“我们才听见这句话,谁和他说呢!”凤姐道:“你们过去,宝二爷跟前再别提起林姑娘回过来的话。袭人没有什么事,叫他就过来。”
  麝月答应,便同秋纹出去。
  那边素云提了灯进来问:“三姑娘可就要回去,奶奶在老太太那里穿堂外等着同走呢。”探春便起身道:“两位嫂子少陪。”说着带了侍书,素云提灯照着来到穿堂外。李纨叫贾母处跟来的老婆子自回去,同了探春才进园里,见翠墨也提了灯来,一搭儿走到藕香榭山坡前,各自分路回去。
  这里凤姐见袭人来了,便问道:“麝月说宝二爷闹的不好,你和他讲了什么话才那么着的。”袭人道:“这原是我的糊涂想头,幸亏好了,不然还有我的命吗?”凤姐道:“很不糊涂,这会儿瞧宝玉的光景怎么着?”袭人道:“刚才吃了王太医的药,睡得安静。瞧他神气也清爽了些。”凤姐道:“何如他知道死者不能复生,那些糊涂想头就不起了,然后调养起来,心安体泰,怕他的病不一天好似一天吗?”如今林姑娘回了过来,底下的事情倒有些作难了。”袭人道:“二奶奶的主意便怎么样呢?”凤姐道:“先前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如今说不得要用瞒天过海之法了。”未知凤姐有何妙策,再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识病源瞒生施巧计 接家音证往悟冰心
  话说凤姐讲到要治宝玉的病,须用瞒天过海之计,便道:“除非把林姑娘回过来的话,瞒他一辈子才好。”袭人听了这话,回过脸来,只瞧着宝钗。凤姐道:“宝姑娘这会儿是不肯出主意的,咱们商量停当是了。”袭人道:“这句话,怕老太太不依。”凤姐道:“要宝玉的病好,老太太有什么不依!你也不用管帐,只嘱咐宝玉屋子里人,不许多嘴。再等两三天,看宝玉的病果然有了起色,我就把这番话和太太说明,再去告诉老太太,包管办得妥帖。”袭人又笑道:“难道叫他两个人总不见面吗?”凤姐道:“一个在这里,一个在园里头,路也隔得远,况且大家起不来。就等他们病好了。宝玉屋里,林姑娘未必来。如今园里住的,也没有几个人,将来宝玉要到园子里去,就请大奶奶、姑娘们,大家走了过来,说园了里头冷静得很,去逛不得。大家哄住了他,再商量底下的话。”袭人听了,并无言语。凤姐一面骂平儿道:“这蹄子在屋里不知干些什么,到这时候也不叫个人来。”袭人指着笑道:“那不是小红,提着灯在这里接奶奶呢。”凤姐道:“走来也不叫人见过面,你也像宝二奶奶,装新媳妇怕见人吗?小红道:“刚才掀开帘子,见奶奶和袭人姊说话,才回了出来呢。”说着连忙提了灯,照凤姐回去。袭人自去伺候宝玉,宝玉卸妆安歇,书不细表。凤姐回到屋里,平儿忙迎了出来。凤姐便问:“有什么人来回事没有?”平儿答道:“没什么要紧事,就是旺儿家的来说,那一家子还要挪三百两银,有扣头的。我说这一宗的利银还没清楚,等奶奶回来了,你自回奶奶去,他就走了。再宝玉喜事里的杂项费用,老爷起身的盘费,同跟随的人雇的车价,都有帐单送进来了。说库上没有存项,别处张罗来垫发去了。”
  说着要去拿帐单子,凤姐鼻孔子里出了一口气道:“忙什么,这宗银子还不知指着那一项子来开发呢?”凤姐又问:“二爷呢?”平儿道:“才送了老爷回来,就去睡了,想是这几天也闹的乏了。”凤姐道:“委实有些支不住,你也去歇歇罢。”
  不提凤姐这里的话,再讲李纨回至稻香村,才进屋门,见林之孝家的的站着。李纨问:“你这会儿还在这里,有什么话吗?”林家的陪笑道:“恭喜,林姑娘已回了过来。一件东西是人家让转来的,他们要现钱交易,昨儿要紧央中间人挪来垫发的了,如今退不回去。知道帐房里也很饥荒,凭空费了许多银子,置了一宗钝色头货,倒是一件作难的事。”李纨道:“你明儿且叫人说去,退得转很好,果然退不回去,也说不得,回了二奶奶,停几天张罗银子给他们就是了。”林家的道:“也只好那么着。我刚才就要回二奶奶,因在宝二奶奶屋里,不便提这话。如今还要请大奶奶的示,退不了,这件东西放在那里?李纨想了一想道:“要不是地藏庵,便是水月庵。这两处且搁着,再叫外边留心,碰着有人家要,就出脱了他,亏折几两银子也使得。”林家的道:“差不多的人家,轻易捞不起这种价钱。叫他们留心就是了。”说着,回身出去。李纨自同贾兰安歇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