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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影
看看天晚,那雪越下的大了。前面已是站头,紧走了一阵,早见打前站的家人在路北一座店门前等候,招呼车辆赶进店来,搀着他父子下车,掸了掸雪。早有人掀起那旧毡帘子,贾政进来,见是一明两暗三间,靠后墙一张条案,前面一张八仙桌子,两张椅子,当地笼着一个炭盆,迎面挂着幅三星图,旁边一副对联。贾政叫人拿灯照着,看上写着:
帘影招来天下士,鸡声唤醒梦中人。
贾政看了,点了点头,对宝玉道:“上联不过是店家的话,下联颇有点道理。”宝玉道:“这字写的也可以,但不知是什么人作的。”又见满壁上写着好些歪诗,也不去看他。家人便请示老爷,就摆饭罢。又问:“老爷在那屋里歇觉?”贾政道:“我就在东间,你二爷在西间。”说着摆上饭来。将要吃完,只听许多车马进店。家人们出来看,只见从车上搀下位老者。灯光之下,不是别人,却是贾赦。忙过来请了安,回道:“奴才老爷在那边呢,就请大老爷那边坐罢。”早见贾政爷子接了出来,请了安,两下的家人都请了安。宝玉搀着贾赦回到上房坐下。说起贾母去世,大家哭了一场。贾赦把宝玉搂在怀里,哭着说道:“刚有这么一个好的,又弄了这么件事情出来,到底是怎么个缘故?”贾政叫人摆饭,说道:“吃了饭我细细的告诉哥哥听。”又叫家人把大老爷的行李搬到西屋里,把你二爷挪到厢房去。贾赦道:“不用。就教宝玉跟着我睡罢。”便向宝玉道:“你先睡去罢,我还得喝会了呢。”贾政道:“大爷叫你睡去呢。”于是宝玉先去睡了。这里贾政便将宝玉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贾赦道:“本来咱们这样人家,就不该招惹那些人。老太太原是好善,最可恶那些姑子们,倒像是他的家,一去了就满道是处的混钻。咱们到了家,严严的传给门上,那些东西们永远不许进府,少好些是非。”贾政道:“哥哥说的很是。这一到家,有好些得整理的呢。”说着夜已深了,各自安歇。次日起来,仍是大雪不住。家人上来回道:“骡夫教求老爷多住一天,地下太难走,牲口搁不住,就是咱们的东西也怕遭塌。”依贾政还要赶路,贾赦说:“多住一天也使得,下站叫他们多辛苦些儿就有了。”于是又住了一天。
次日雪霁天晴,一同起身。走了几天,离京只有两站。这日天气甚好,多走了三十多里,天已晚了。见路西一个大客店门上挂着工部左堂的灯笼,便知有人接出来了。将车赶进店门,早见贾琏戴着貂帽,穿着宝蓝大毛袍子,翻穿海龙马褂,拿着个明角小提灯,站在屋门口指挥众人。见车进来,把灯递给跟班的,跑下台阶,迎着车,给父亲、叔叔都请了安。宝玉跳下车给贾琏请安。大家进了门,见屋里甚是干净,笼着火,点着安息香。二位老爷就在东边顺山大炕上坐了,贾琏替太太们众人都说了请安问好的话,又张罗着摆饭。众人搬完行李都请了安。
父子四人吃完晚饭,贾赦问贾琏:“家里除了宝玉的事,还有什么新鲜事?”贾琏摸不着头脑,又不敢说有无。贾赦道:
“我在口外遇见个藩王,却不认识。只是和我说:‘千万别见怪。来人原说是府上的使婢,后来知道是令孙女,赶着把庚帖送回去了,把自己的家臣也革了’,只是陪不是。我们不在家,怎么就闹到这步田地?”贾琏听了,走过来跪在父亲面前,哭着说道:“老爷不问,儿子也不敢说。”便将巧姐儿的事细细说了一遍。二位老爷听了,气的目瞪口呆。贾赦道:“那老少二位舅老爷呢,向来就是见利忘义的手!那三个东西难道把侄女妹子换了钱使,从此永不见人了吗?将来怎么见祖先?可见是利令智昏了!”又向贾政道:“还有你嫂子,越老越昏。难道儿子不是他生的,就该信着自己的兄弟作出这忍心害理的事来!”贾政道:“也不必生气了,到家再说罢。”又说了些家中零碎事,大家歇了。
次日寅初就动身,到家已是酉正的光景。见大门外许多家人站立迎着车,一一的都请了安。进了大门,是本家的子侄等候迎接。下了车,都过贾赦这边来。进了垂花门,女眷们都在上房院子里迎接。大家见过了,王夫人带着李纨先过去了。此时宝钗是临月的身子,所以没来,就在那边等着见贾政。这里贾政父子略坐了坐,也就过来了。王夫人正在坐等,听见说老爷过来了,王夫人站起身来迎到屋门口,拉着宝玉痛哭,众人无不落泪。宝钗因在公婆面前不好十分悲痛,略站了站,王夫人就教他回房去了。李纨递了茶,又有仆妇、丫头们都给老爷、二爷请了安。王夫人就教李纨带着贾兰也过去了。贾政一抬头,见贾环站在那里,厉声道:“出去!明日再和你说。”贾环吓的退了出去,一溜烟儿跑了。王夫人命宝玉坐在身边,摘下帽子来,摸着他的头发道:“这不僧不俗的可怎么好呢?”贾政道:“只好除了至亲一概不会客,就说用功呢。到明年会试的时候,也就长起来了。”又把妖僧的事说了一遍。王夫人听了道:“那马道婆实在不是东西,老太太和我怎么样的待他,因他是宝玉的干妈,所以那生日八字他都知道,就作起没良心的事来,一般也遭了报了。”说着已有三更天气,王夫人就教宝玉:“歇着去罢,老爷也乏了。”宝玉答应着出来,早有小丫头拿灯送去。
宝玉进了院门,见袭人、麝月、莺儿迎到院里。宝玉进房坐下,袭人捧过碗茶来,宝玉在灯下一看,说:“我出去几个月,怎么都改了样儿了?”袭人把脸一红,搭讪走开。宝钗略说了几句话,见宝玉似有困意,便向袭人道:“你就服侍二爷在东套间睡罢。”袭人道:“已经铺在里间了。”宝钗道:“我这两天夜里不住起来,倒闹的大家不安。你听我说,以后你们倒三儿,一个服侍二爷、俩跟着我。”宝玉笑道:“这才公道呢。”说着,见莺儿捧着个银茶盘,里头是个细磁小盖碗,说:“奶奶的药蒸得了,就吃罢。”宝钗道:“临睡再吃罢。”
宝玉问道:“你吃什么药?”宝钗道:“太太叫吃宁坤丹呢。”听了听,钟打十二下。宝钗道:“该睡了,明日还有好些事呢。”宝玉知宝钗产期已近,不便同宿。就着袭人服侍在套间去睡。
袭人就把蒋家的事哭诉了一番,这宝玉不但不嗔怪他,反倒感那蒋玉函是个义士。这一夜自然是相怜相爱,不必细说。
次日起来,洗了脸就上去请安,随着贾赦、贾政到祠堂行了礼。贾赦向贾政道:“到我那边去,有件事咱们商量。”说着同到东所,见了邢夫人,坐下。贾赦教把贾环、贾蔷、贾芸带来。贾琏答应,带了三人进来,跪在贾赦面前。贾赦道:“你们做的好事,几乎把我的孙女儿逼死。难道你们还不及平儿吗?贾氏门中如何有这样子弟!”说着教贾琏把他们带到祠堂,每人重打二十板子。贾琏领命,自去打人。贾赦向贾政道:“我出去这几年,几乎把这把老骨头掷在外头。好容易蒙皇上天恩,叫了回来。一到家就惹气。”指着邢夫人,说:“他听信他兄弟作出这样事来,不说自己认错,反护着他兄弟,和我闹。
”正说着,贾琏带领了三人进来磕头。贾赦说:“环儿岁数儿小,也没有那么大胆子,都是这两个畜生主谋。以后,他们两个除了祭祀不许进门。要是叫我撞见,定拧折了腿。”说罢,三人诺诺而退。
贾赦又说道:“瞧这家里光景,我是不能住了。在外头朋友们帮了几个钱,我要在离城近的地方置个小园子,倒可以娱老。”贾政道:“何不把大观园收拾一处住呢?”贾赦道:“那还是在家里,我总愿意在城外头住。”贾政向贾琏道:“你就留心打听着。”贾琏道:“前日冯紫英来提了一处,托我给他会个主儿。说离城有十几里,五十多间房子,有山有水。要四千五百银。”贾政问道:“谁家的?”贾琏说:“是个内相的,本人没了,这是他侄儿卖。然而他们脑中有什么邱壑,恐其局面不大。”贾赦道:“我原不要大,只要合适就好。”贾政道:“你闲了就同冯老大去看看,要是树木好,还可以因树为屋呢。”贾赦道:“我只交给你三千银办去,赚不赚将来也是你的。”说着便留贾政在这边吃了早饭过去。后来贾琏去找冯紫英,不知那园子成与不成,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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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王夫人含饴弄孙 史湘云遗孤诞女
话说贾政自那日到家,忙着报服满、销假、请安、上衙门。
又有亲友家请酒、送戏,一概辞谢。这日正在上房和王夫人闲坐,只见周姨娘在王夫人耳边说了几句。王夫人道:“快叫人接姨太太去。”贾政问:“什么事?”王夫人说:“只怕是媳妇要添了。”贾政道:“你快去看看!”王夫人扶着小丫头到宝钗房里,见宝钗蛾眉紧蹙,不胜其苦,麝月搀着在地下来回的走。那收生的高姥姥坐在椅子上吃烟,见王夫人进来,他站起身来说:“太太过来了!”王夫人问道:“怎么样?”姥姥说:“还有会子呢。”人回:“姨太太来了。”早有仆妇们接了进来,彼此问了好,又向宝钗问道:“觉怎么着?”宝钗勉强笑了一笑。姥姥说:“快了。”又向薛姨妈问道:“大爷家的妞儿好哇?”薛姨妈道:“这两天变狗呢。”王夫人说:“姨太太看着他们蒸上药,我找九合香去。”薛姨妈道:“去罢,这里有我呢。怪冷的天,别来回的跑了,看冻着。”王夫人自去找香,才要过来,见莺儿笑嘻嘻的进来,给王夫人请了个安说:“太太大喜,添了个哥儿。”王夫人看了看钟,正是申初二刻,乐的扶了莺儿就走,忙着回头说:“快告诉老爷去!”到了这里,薛姨妈迎着互相道喜。进屋来,见姥姥正断脐带。王夫人说:“好大个胖小子!”又问:“宝钗喝了定心汤没有?”宝钗道:“才喝了白糖水了。”王夫人道:
“暖着些,别着凉。”又笑道:“叫宝玉来瞧瞧他儿子。”早有小丫头们跑去把宝玉叫来,宝玉给王夫人、薛姨妈都请了安。
王夫人道:“你瞧瞧!”宝玉笑道:“我从来没瞧见过小孩子。”姥姥道:“二爷等着罢,后头跑着一大群呢。”说的家人都笑了,宝玉红了脸,就往外走。王夫人道:“你回来,我告诉你,明日早起,祠堂、各长辈都要磕头的。”宝玉笑道:“这是什么规矩?”王夫人道:“头生儿还得到你丈母娘家去呢。”薛姨妈说:“那倒不必,在这里见过就是了。”宝玉走到王夫人耳边说了几句。王夫人说:“很不必,我已经叫人拾掇出西套间来了。”说着李纨、平儿、周姨娘都来道喜。姥姥把孩子裹好递与薛姨妈说:“太太抱着罢,我洗了手就要走了。”王夫人说:“你什么事这么忙?”姥姥说:“太太不信,问问东大街张宅里催了几次了,少奶奶也是头生儿。”
王夫人道:“既是这么着,别误人家的事。”便叫玉钏儿拿了四两银给他洗手,薛姨妈也是四两。姥姥谢了。王夫人又说:
“后日早些来,等你吃面呢。”姥姥答应着去了。这里传给茶房,染喜果送亲友;又传给厨房,后日预备汤饼面;又说连大太太那边下人都有。李纨回道:“才打发人到姨妈那里,还有三姑奶奶、史大妹妹、我三妹妹、琴妹妹各处都去送信。”王夫人笑道:“何苦都教人家费事?”李纨道:“大家都关切的很。姨妈和三姑奶奶两处不必说,那三处要不告诉他们也不依我。”于是大家看着宝钗喝了粥。王夫人又叮咛了几句,各自散去。
次日,梳了头就过这边来。见宝钗在暖阁里,头上勒着包头,身上披着大红绉绸白狐肷抖篷。见王夫人进来,笑着说:
“太太昨日没乏着啊?”王夫人说:“喝了粥没有?”宝钗说:“喝了。”王夫人问:“孩子呢?”宝钗道:“他揣着呢。”王夫人一回头,见袭人坐在炕里头,怀里揣着孩子。王夫人说:
“你会吗?”袭人笑道:“哭的怪可怜儿的,我怕他害冷。”薛姨妈说:“学着点也好。明儿自己有了才省的累人呢。”袭人把脸一红,低下头去。
只见李纨、平儿也都过来,又见薛家的老婆子进来,后头有二门上的小厮挑着八个红盒子、又抱进个红布大包袱来。婆子都请安道喜已毕,走到王夫人跟前说:“这是我们太太送姑奶奶的,包袱里是给哥儿的,还有两份是两位奶奶送姑奶奶的。
”王夫人道:“何必如此费心。”又笑道:“你来的好早哇!”
薛姨妈说:“昨日晚上我就教刘家的回去了。”王夫人道:“我说呢,买东西也得工夫儿呀!”宝钗问婆子道:“明日奶奶们都来吗?”婆子说:“妞儿发热呢,大奶奶不能来,二奶奶是准来的。”说着又有几家送礼。
只见宝玉的乳母李嬷嬷进来,王夫人说:“你上次讨药,你们媳妇添了吗?”嬷嬷说:“早满了月了。”王夫人问:“养个什么?”嬷嬷说:“又是个丫头!”王夫人问:“贵儿几个孩子?”嬷嬷说:“还有头里媳妇留下的两个。”王夫人说:“你叫他进来,给哥儿开开口。”嬷嬷说:“什么开口不开口的,太太的恩典,就教他奶哥儿罢。”薛姨妈说:“他进来,你们孩子呢?”嬷嬷说:“给了他嫂子了。”平儿说:“他那些还要过继人家的?”嬷嬷说:“他的都是小厮,爱个女孩儿。”王夫人问:“平儿,你怎么知道?”平儿说:“他就是跟大老爷的靳禄的妹子,小名儿叫香儿。”王夫人问:“当过差吗?”嬷嬷说:“没有。就是他妈和他哥哥在里头。”王夫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