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幻梦

  不言鬼役捣鬼。再说真人一至荣府;先将黛玉魂灵送到潇湘馆中,对着尸身,把袍袖一拂,魂已归窍。然后再到门前,故意找人说话,被贾琏延人。此时,又邀至潇湘馆来看过。真人向腰间解下葫芦,取出一九仙丹,如挂元大,又取七颗小的。其大的系用绛珠草的根配药制成,先固其本质;再用茎叶制成小的,后益其菁华。此乃仙家传授,所以此后,黛玉彩华精粹,比凡人不同,真人将丸药递与贾涟道:“先将这丸大的用无根水化开,灌入口中,不过一时,即可张目说话。小的每早亦用无根水吞服一丸,七日后,不但体气复元,精神加倍,而且益智消灾,延龄艳貌。但是七日之内,除贴身伏侍的人以[外],一切亲人都不可见,恐怕混扰其神,闭门静养要紧。”真人嘱咐毕,取出个锦建交与紫鹃,替黛玉挂在衣襟之内,再同贾谁出来闲话。
  这里如法调治吃药后,紫鹃坐在旁边静候。果然数刻工夫,只见黛玉星眸微展,慢启朱唇,似有欲言之状,鼻子里哼了一声,停了一会,叫声“嗳唷!”喜得紫鹃念佛不迭,忙叫道:“姑娘!姑娘醒来了!这会儿觉着心里怎么样?”又停了一会,黛玉展眸一看,见紫鹃贴在身旁,便叫:“紫鹃妹妹!我这不是做梦吗?”紫鹃道:“清清白白醒回来了,如何是做梦呢?”黛玉定神一想,身已还魂,遂将死去的景况细细追溯,一一默记,心中豁然顿悟,乃对紫鹃道:“妹妹,我是已死,今得回阳,三生有幸。有许多话,慢慢告诉你。”紫鹃道:“姑娘别劳了神。侥幸已回过来,真真天大的喜事。且躺着,静静的养息养息就好了。”一面取杯温水。服侍黛玉漱口,又喝了半杯开水。一面叫个妈于赶往上房报信,又在妈子耳边说了几句话。
  那妈子赶来,回贾母道:“林姑娘叫声‘嗳唷’,开着眼说话了。”只见贾母连连念佛,一面说:“好了,好了!我说林丫头再死不了的,如何呢?”妈子又道:“紫鹃姑娘叫回老太太、太太合琏二奶奶:林姑娘已回过来,他一人合小丫头照应不来,雪雁姑娘若没有什么事,还求老太太们思典,放他回去,待林姑娘好了,又叫他上来。”其时凤姐在旁,不待贾母开口,便道:“这话老太太有什么不依呢?横竖雪雁在这里白闲着。”即刻叫那妈子帮着雪雁携了东西,回潇湘馆去。一面凑趣说道:“到底是老祖宗的福气大,见识高。人人都说林妹妹那个样儿,万不能再活的了。怎么老祖宗神通广大,闹着请大夫,竟把个有道行的真仙请出来了,可是再想不到的事。王道土请吕祖拿妖,很有请仙的神通,咱们老祖宗比王道士还强呢!”说得人人大笑。贾母笑道:“凤丫头,你少高兴些。你林妹妹回过来了,提防他来取你的荆州!”凤姐道:“且别说玩话,快些告诉外面去。”贾母道:“可是的。我倒喜欢的糊涂了,快去告诉琏儿,再求求神仙,把你林妹妹治好了要紧。”
  贾琏闻知里面传说的话,连忙叩谢真人,心中盘算:这个谢仪要格外从厚才好。正在踌躇,真人道:“大檀越不用操心且待七日后,看我这药果有效验,再来领谢。只是还有一说:府上人众,祸福无常,眼前又有灾校。”贾琏忙问:“人口又有妨碍么?”真人道:“贵公子大不利。”贾涟问:“系何人?敢求指示!”真人道:“你家失玉之人,记不得了吗?”贾琏这一惊不小,忙问:“舍弟宝玉莫非有故?”真人道:“就在顷刻。”贾琏哀告道:“还求师父拯救。”真人.道:“你只记着:事虽危险,不必惊慌,三日内定有救星。”贾琏发急道:“师父就是救星,何不大发慈悲?还叫弟子舍近求远吗?”真人不答,一面起身。贾琏赶忙来拉,真人将身一摇,即不见了。吓得贾琏目瞪口呆,正在狐疑,只听里面一片吵嚷之声,人人哭道:“不好了!不好了!了不的了!宝二爷死过去了。”
  贾琏意乱心惊,泪流满面,直奔新房而来。只见贾母躺在炕上,闭目喘气。众人围着,捶的捶,摩的摩,乱叫。王夫人哭昏发晕,靠在椅上,亦系众人围着叫唤。宝钗如泪人一般。袭人栽倒地下发厥。凤姐又哭又痛,又急又怄,又怕又悔,竟弄得无地自容,又要张罗贾母、王夫人。其他秋纹、麝月、平儿、鸳鸯、玉钏等,爱慕宝玉,都如众星拱月,今宝玉一亡,哭得人人如丧考妣,失魄亡魂。此一场大哭,上下众人哀声震地。
  贾琏心中暗付:“可怪!这道人虽有先知之明,既救了一个,此刻又见死不救,莫非宝兄弟命该绝了?”想罢亦痛哭起来。外面贾政闻知,焙茗[跟]进新房。一见宝玉尸卧,哭得顿足捶胸,喉干气阻。一面到贾母身边伺候,又看看王夫人,贾政此时不知所之。焙茗望着宝玉,碰了几个头,爬到外间地上乱滚,哭叫道:“二爷没了,我也不要命了。”惹得众人更哭得狠。举家沸腾,无人能劝。
  正在难解难分,犹幸贾琏一想,止住哭,向贾政道:“老爷且别哭。”贾政道:“你说什么?”因为一片哭声搅嚷,说话听不清切。贾琏跺足道:“你们哭的轻些,我这里回老爷的话都听不见了。”众人才哭得轻些,‘贾琏再说:“侄儿想起刚才道人的话来。他已知宝兄弟有此厄难,再三叮嘱,不必惊慌,三日内定有救星。”贾政道:“你林妹妹亏他救治回来,我喜欢的了不得。不料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此刻宝玉又是这么着,道人的话可拿得定呀?”贾链道:“他还说七日后再来。”贾政摇头道:“七日后他竟不来,又怎样呢?”贾琏道:“此人有些神通。他说有救星,自有效验,且瞧着罢。”贾政又问道:“宝玉早间还不至怎样,如何这会儿就变了?”麝月忙回道:“宝二爷先前已发过一回厥,谁知这会儿变成这个样了。”贾政哭叹不止,贾琏再三解劝,才出去歇息。
  再说园中诸姊妹得信,探春、惜春、李纨并众姊妹等,大伙儿轰到新房。见了宝玉这个样,探春、惜春抚住床栏,哭得哀哀欲绝,李纨并众妹妹亦陪着大哭,先在这里的众人又重新哭起,竟做了个眼泪大会,可以替宝玉涤虑洗心。此时凤姐怕贾母、王夫人哭伤,忙叫人端了参汤来。贾母、王夫人、宝钗、探春等各喝了些,稍住哭声。只见秋纹回道:“袭人喊叫不醒,怎么好?”凤姐道:“痴丫头!把他扶到炕上躺着,再瞧罢。”大家哭闹了一阵,惟有守着宝玉,并无他法。
  却说事是并行。宝玉完姻之时,黛玉咽气;黛玉回阳之际,宝玉落魂。当其宝钗过门的时候,宝玉虽然失玉疯颠,因有与黛玉成亲的话喜溢心胸,精神陡长。及至合卺时,揭了盖头,看见新人乃是宝钗,并非黛玉,心中反复,一怄一急,竟如黛玉听了傻大姐的话,将本性迷住了,忙叫袭人间道:“今日娶的是林妹妹,怎么又不是的?林妹妹到底在什么地方?”袭人左右支吾,弄得宝玉昏愦更甚,呆呆的躺在床上出神。大家屏息静坐,到了早晨,宝玉忽然走到里间一看,只见宝钗丽服盛牧,端坐不语。宝玉知是移花接木之计,此时心中一搅,面色改变,忙出外间,叫了一声:“林妹妹!”又大叫一声:“啊呀!”哭倒床上,四肢冰冷,厥过去了。慌得众人手足无措。袭人逆料其情,只是心中叫苦。贾母、王夫人泪流满面,因系好日子,又不便放声大哭。宝钗与宝玉尚未成亲,拘于羞涩,在里间,心中暗急。众人围着,一筹展。
  那知宝玉的魂一径来到园中,仿佛仍从怡红院里出来。一出院门,遇着晴宝。宝玉拉住晴宝的手,问道:“几年不见你,你从那里来的?”晴宝道:“林姑娘叫我来合二爷说话。”宝玉道:“我正要去瞧他。”晴宝道:“不必去了!林姑娘才叫我来合二爷说。他于今回去了,叫二爷好生的过罢。”宝玉道:“他为什么要回去?;晴宝道:“他见你娶了宝姑娘,他还在这里做什么呢?自然要回去了。这会儿只怕已经走了。”宝玉一听此言,如万箭攒心,放了晴雯飞跑。来至潇湘馆,听得里面哭声,忙进房一看,只见紫鹃哭得泪干喉哑,黛玉尸卧床上。遂一头扑向床沿,抚着黛五的尸嚎啕大场,一面叫道:“林妹妹!你怎么撇下我去了?这是我坑了你了!为何不早定主意?今日被人弄到这般田地。咱们生生死死总要在一块儿的。”说罢又哭。只听耳边有人说:“好了,好了!回过来了。”又听道:“我的儿!怎样了?什么魇住了?”像贾母、王夫人的声音。醒来一看,依稀是梦,却疑是真。又捶胸哭道:“可怜林妹妹为我死了,我也要死了。”
  贾母、王夫人听说,十分诧异,心中甚是懊悔:此事办得勉强。宝钗、袭人心事更重。凤姐忙向宝玉道:“宝兄弟,你好生歇着罢!今日是你们的好日子,怎么胡思乱想?梦中哭哭喊喊,醒来还是这么着,人家瞧着要笑话你。”宝玉道:“因为林妹妹死了,我才这样。”凤姐道:“没有的话!这是你疑心做梦罢咧。林妹妹这两天吃了药,倒好了些,怎么说他死了?仔细他知道了,可真要恼的。”宝玉听说有理:“我方才却系做梦。”众人劝他起来,坐了一会,又躺着闭目凝思,甚是安静。大家这才放心,叫丫头:“你们小心伺候!”贾母、王夫人等各自回房。因连日辛苦,十分困倦,见宝玉已安静,各人散去歇息。’只有两个小丫头在房门口伺候,更是睡眼朦胧,东歪西倒。宝钗、袭人亦在里间假寐。丫头们多走开了。
  忽有前《红楼梦》中所表贾政在赵姨娘房中说话,他听说“宝玉”二字,慌忙进园报与宝玉知道,叫宝玉小心的那个小丫头,因这几天派他合两个老妈子看屋子,末得过来赶热闹。此时王夫人回房,他便偷空来到新房看热闹,谁知鸦没鹊静的。走到房中,只见宝玉躺着。又往里间来,见宝钗歪在炕上打盹,天然一个睡美[人]。望着嬉嬉的笑笑,又看着宝玉笑笑,又忙跑到潇湘馆来。却是为何?原来他心里估摸着:大众姑娘们此时不知怎样热闹!谁知如此寂静,亦甚诧异。欲往潇湘馆,请黛玉到新房来,同宝玉玩玩。一者讨了宝玉的好,自己又顺便逛逛。直到那里,反怔住了。紫鹃见是他,问:“你来做什么?”他便信口诌道:“我来瞧瞧林姑娘。”紫鹃哭道:“可怜林姑娘死了!难为你记挂着。”这丫头也哭了一阵,说道:“林姑娘这么个美人似的人儿,可惜死了,我实在舍他不得。”说着又哭。紫鹃道:“你回去罢!恐怕上头找你。”那丫头回来,心中想道:“怎么林姑娘死了,里头还不知道?别人不知道罢了,必要告诉宝二爷。”此人向来在宝玉面前献勤,宝玉很喜欢他,所以赶来报信。进来的时候,众人还末醒,刚值宝玉翻身,这丫头悄悄的向宝玉道:“宝二爷,告诉你:我方才进园去逛,走到林姑娘屋里,只见他穿着装裹的衣服,躺在炕上,已经死了。紫鹃姊姊喉咙都哭哑了。”宝玉听说,急血上攻,心一荡,神一散,色一变,目一翻,叫不出声,一痛而绝。这丫头见机而作,一溜青烟,无人知道。
  里间袭人醒时,出外间来,一见宝玉如此,忙在身上逐细一摸,大叫一声:“不好了!奶奶快来。”宝钗此时,顾不得新娘关目,忙同袭人坐在床沿叫唤。殊不知此回发厥,比前不同。以前面不改色,四肢柔软;今则面色死白,通身僵硬,真绝气矣。于是全家大小争来看视,闹得搅海翻江。再系贾琏进来,传说道人的话,三日内定有救星,贾母等只有哭着捏着静候,这且按下。
  但说宝玉一灵真性出了凡胎,直上丹霄,随着行云,驭空而去,飘到太虚幻境才落下来。只见大士、真人已在那里。宝玉赶向前施礼道:“弟子不知因何到此,得遇二位仙师。”大士、真人道:“你今梦抑而亡,已结生前事业,正好归真。但是你合绛珠仙情报未断,凤孽未消。警幻仙姑怜念你二人,一个朝啼慕哭,春怅秋悲;一个心热情痴,生连死结。着你两人重复回阳,仍借此躯,以完凤愿。免得另生他处,转折多端。待你们功成行满,偕老归真,那时同赏仙壶日月、幻境乾坤,未为晚也。今且引你。、回青埂峰,一观幻景。”说罢,同至峰前。则见:白云青鸟,声喧不老之春;碧树丹崖,实结长生之果。高峰屹立,万笏嶙峋;奇石盘跌,繁星磊落。耳边幽韵,响瀑跳珠;脑后飞香,昙花落涧。宝玉此时,心旷神恰。大士、真人说道:“因你能去垢自新,所以地灵人杰。日后归来,再睹此景,则又别矣。”又指着那块神瑛,对宝玉道:“这是你的根源,近以尘氛所污,故将他携归原处,被仙露耀其垢腻,罡风开其迷塞,此日晶莹如旧。复将他并尔携回,务要日新自持。尔此番下去,需要建些功德巍巍的事业,庶不负天恩祖德。况有淑妻美妄,大厦名园,口饫珍羞,身荣金紫,可谓满足。切勿自堕其志,溺于脂粉。目下不必往见仙姑,即送尔回阳去罢!”真人说道:“你们下去,我不陪了。”飘然长往。大土引着宝玉的魂,回到荣府门前。大士道:“你跟着我。待推你的时候,再扑着你的尸身,即回阳了。”宝玉应诺。
  再说一家的人,到了次日,见宝玉直挺挺卧着,绝无生理。虽有贾琏传说真入之言,半信半疑,难于作准。贾母、王夫人、宝钗、袭人等,看看又哭,哭乱了主意。有的说:“还是请大夫瞧瞧。”也有说求签问卜的。又有说:“还是求妙师父扶乩,到底是怎么着。”一面托岫烟,仍求妙玉扶乩;又差人各处求签问卜,百般想法拯救。目前惟有哭了又歇,歇后又哭。王夫人叫众丫头、婆子细细盘问,终无入知道为何一变至此。’一面哭道:“我这命也不要了。我的儿!你若是回不过来,叫我怎么了?”又大哭起来。宝钗同袭人哭得更惨。大家又齐声附和,一片嚎陶之声,满人耳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