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圆梦


  那人大喜,便道:“那绛珠乃护身却病之宝;那黄色的是蛇珠,能定风辟火;那黑色的是蛛珠,能破雾辟兵。”其余怎样的是夜光,怎样的招凉,怎样的是珠母,一一说个明白;又道极细碎的叫珠尘,若烧令存性叫元霜丸,可染须发并令速长。

  因道:“我本想在此做些事业,故开此洋行,并在甘泉山石仓囤米十万石,以俟时来。今物既有主,又承送我佛头珠,我立刻要回本国,另图事业。愿仿扶余王遇张一妹故事,将洋货店本廿万及米十万石送与庵主,以结后缘。”黛玉初不肯受,当不得那人晚上将锁匙、帐簿分别封固送来,自己已飘然去了。

  黛玉只得命柳嫂子及芳官前去,和杨朴逐一点收暂管。

  那知到了五月三十,风雨大作。黛玉想着缄中话,傍晚将所藏蛇蛛珠挂在大门。到了三更时分,只听得风涛声、呼号声不绝,不敢开看。直至初一下午,水也渐落,天也晴了。杨老敲门来说:“昨夜,外面人家已冲去无存,只有庵后几家仗庵挡住,得以无恙。”大家诧异。

  隔了数日,忽有人叩门,芳官只道是王元回来了,开门看时,却是本图保正。因本县要下乡勘灾,来借公馆。芳官不依,保正道:“明日同了公差,硬来铺设,看你依不依?”芳官回了黛玉,正没理会。

  次日清晨,打门乱响。芳官道:“又来了。”及出问时,恰是紫鹃一干人,忙开了进来,彼此问好。芳官道:“姑娘没起来呢。”正说道,五儿出来道:“姑娘请紫姊姊进去,雪姊姊早有别的主子,不必进去。”雪雁红了脸道:“这怎么说?”

  紫鹃道:“姑娘的脾气你还不知?我先进去,自然替你再回。”

  随同五儿进去,见了要行礼,黛玉不肯,拉手哭了一会,便道:“我同你是再世姊妹,此后别叫姑娘。”紫鹃只得答应,又替雪雁回了。黛玉沉吟半日,道:“既如此,外面见罢。”

  黛玉出来,雪雁忙赶上来,黛玉道:“雪姑娘是客,快请客位里坐。”雪雁听了,忙跪下道:“奴才与紫鹃一样是姑娘旧人,姑娘还要一视同仁,何苦糟蹋奴才?”黛玉道:“紫鹃那里比得上你,你--我未死已爬上别的高枝去了。”雪雁知话中有眼,忙碰头道:“奴才知罪了。这都是凤二奶奶诡计,姑娘可怜奴才上了当罢了!”说了又碰头。黛玉叹了口气道:“且起来,里面说话。”

  五儿又替王元等回了,他们三人就在院子里行礼请安。黛玉道:“来得好!地方正在此放肆,为借公馆要拉芳官到官呢!”

  李贵道:“本来老爷有书给制台甄大人,托他照应。甄大人现在查灾在扬州,明日带了书去告诉,看他还敢放肆么?”黛玉道:“也好,你们就去办,省得费唇费舌。”随同紫鹃等进去说话去了。王元便让李贵去吃饭,饭后即向甄大人处投书。

  次早王元到庵,只见保正同了几个公差,在殿上吵着。王元上前相见道:“这是林府的家庵,休得混闹!”保正道:“什么家庵不家庵,你来管,就锁你去!”那几个做歹做好,正要讹钱,忽见门前又来一船,走上一个来,道:“王老二,怎么样?”王元道:“他们要拿我呢!”后面一军官,拿起马鞭向保正就打。保正正待发作,又一个喊道:“还不给二太爷们请罪!这是大人亲戚,昨晚去投了书。大人大怒,连本官几乎要参,求了个难,才差这位副爷来看。你还不懂事?”众公人看时,却是本县兵房。大家慌了,方向李、王哀求。王元道:“谁叫你太狠?这回儿知道了!随进内,回了黛玉。黛玉道:“得饶人处且饶人。”众方散去。李贵又回:“昨制台门上说,奉旨来勘灾的就是我们大人,约月里可到。”黛玉命李贵歇息数日,即赶上去。随后将不再来京缘由,写成一禀,令往探投。

  李贵行至山东境上遇着贾政,投了书。贾政命先回庵,俟到扬后再亲自去看。黛玉得信,日在庵中等候。不一日,报贾政到庵,黛玉连忙接进。行礼毕,在中堂坐下,便亲送了茶,方才侍坐。贾政道:“王元来说,姑娘回过来了,我同你舅母喜欢得了不得,就来接你。怎么说不来?就外道了。”黛玉站起来道:“甥女小时在府里,蒙老太太同老爷、太太待如亲生,感激不荆后来不善调摄,以致夭折;又蒙殡殓送回,实在无恩可报。但回生过来,世缘已淡,且思前事都如梦中,决计在庵焚修,不再受红尘懊恼了。”

  贾政见黛玉道装,心里很不舒服,道:“姑太太只留你一脉,九泉之下也望你如中郎王粲故事。这样如何使得?我连日公事烦心,稍闲总要接你去的。”黛玉不好驳回,便说开去道:“舅舅,甚事烦心?”贾政道:“现在饥民百万,天天吵赈,无如扬州仓谷早亏空完了,向绅商写捐,又缓不济事;且外江米商船只不到,真正没法!”说罢,搓手。黛玉道:“如此甥女还有几石米,舅舅且用着如何?”贾政笑道:“姑娘究竟不知世务,现在煮赈共有十厂,每厂一日要四五十石。你就有几石,中什么用?”黛玉道:“甥女所得约有十万石,舅舅且用着,再招商便了。”贾政听罢,立起道:“这话真么?”黛玉道:“甥女焉敢说谎?”贾政大喜道:“既如此,这就叫林之孝传谕办理。”自己也在庵中吃了饭,回公馆遂命文武官员分厂赈济。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回 贤郡主鸾诰膺封 痴郎君虹堤奏绩

  却说贾政回扬之后,将此事告知甄公。甄公道:“令甥爱此举,上可宽圣主之愁,下可救百姓之命,功劳不校须当奏闻奖励才是!”贾政道:“奏知使得,但是舍甥女不便列衔。”

  甄公道:“内举不废亲。若这么说,大人倒小气了。”贾政只得列衔同奏。不一日,折子批回,道:“盐运使林如海之女黛玉孤露庵居,清贞自守,乃能于斗米万钱之时,善继父志,捐米煮赈至十万石之多,实堪嘉尚。黛玉着恩封‘淑惠郡主’,赏与北郡王太妃为女;即着北郡王选择佳偶,奏闻赐婚。钦此。”

  甄公道:“我欲自去宣旨”。贾政道:“我当奉陪。”

  次日,起身到庵,只见芳官等已先在伺候。甄公便请郡主接旨。黛玉出来仍是道装,贾政只道:“谢了恩,再换命服。”

  那里知道宣旨已毕,黛玉不慌不忙奏道:“一介女流,蒙皇上格外洪恩,天高地厚,粉身难报。但孤露余生,不愿受封。

  尚有陈情表章一道,求大人转奏。”这表黛玉于昨晚得信后,已先预备。甄公忙将副本启看,不特情词悱恻,就是这笔簪花书法,已堪钦敬。看完了道:“自当代奏,但恐圣上未必肯依。”

  贾政也没法,遂同吃了两道茶,仍回公馆。

  恰好甄宝玉因省亲到扬,过来请安。贾政出见,本系宝玉同年,又见他仪容举止,十有八九,不免动了个见鞍思马之意,虽勉强支持,送客去后,叹了几口气,闷闷不乐。晚饭后,恰好包勇来告假,跟甄公子去金陵家中看看。贾政道:“他明日就去么?”包勇道:“明儿一早就走,不过三五天耽搁就来,奴才仍旧同来。”

  贾政点头应允,随即上床。想宝玉疯病,据他母亲说,实因黛玉而起;莫不是逃走出家,也因黛玉。又想起黛玉之母,从小与我最友爱的,不幸身亡,单留此女。我原该立定主意,将黛玉定为媳妇,如何出门时,草草聘定了宝钗?这总是太太姊妹情深。姑嫂念保故自己外甥女,便要聘来;我的外甥女,便要推出。抬老太太作主,叫我不敢不依。其实黛玉为人,又稳重又伶俐,开首来府中,人人称赞;老太太也珍爱他同宝玉一般。后来呢,总为琏儿媳妇在老太太面前说长说短,又在太太前说白道黑,即便赞他,也是暗里放刁,形容他的尖利。后来太太也一路说去,老太太也不大疼他,我在中间,岂不知道。

  好好的荣宁两府,被琏儿媳妇弄得家破人亡--人命也来了,私通外官也来了。直到而今,还落下个重利盘剥小民的名号。

  毕竟是他妒忌黛玉,只恐做了宝玉媳妇,便夺他帐房一席,故此暗施毒计,将黛玉气死;便又迎合太太,娶这宝钗过来,忠忠厚厚不管闲事。我且闻得,吉期宝钗还借了黛玉的名哄宝玉,才得做亲,岂不可笑?就是宝钗委曲相就,也甚可耻!昨日看黛玉奏章内,如“两小无猜,桃偏短命;三生有恨,兰自孤芳”,以及“远锺建负我之嫌,甘右军誓墓之举”等语,已隐约说在里头。万一圣上查究起来,自家贵妃丧中娶妻,比琏儿娶尤二丫头作妾,其罪更大,岂不可怕!若得宝玉回来,我索性奏明,仍将黛玉娶来也罢了,偏又没找处。翻来覆去一夜没睡着。

  到了五更,朦胧睡去,只见贾母走来道:“这事是我的错。但他二人团圆近了,府里也就重兴。你莫着急!”贾政醒来,已是红日满窗。去拜甄少爷时,已早走了。

  却说甄宝玉同包勇到了南京,住了两日,仍即赶回。路过栖霞,忽听得有人在林子里念诗,不胜诧异。及细寻时,却是一鹦哥在树上念黛玉的《葬花诗》。甄宝玉要捉他时,又飞过河去了。赶到渡口,明写着:“迷津渡”,因即渡了过去。那鸟又在前念诗,赶去又走。转过几弯,有一小茅庵。那鸟飞进去道:“宝二爷,宝二爷来了。”甄宝玉也进去看时,一人与己无二,发起怔来,道:“你可是宝二爷?”那人也道:“你可是宝二爷?”甄公子道:“你是假的!”那人道:“你是真的!”因起来拉手道:“寒舍一别,悠忽数年。因弟弃家外出,久未接教。”甄宝玉方知原是宝玉,便道:“那年幸列同榜,即造府奉候,仅见令侄同年,知兄已迷失,不想在这里遇着。现在年伯因堤工紧急,家父同在扬州,兄极该去定省才是。”

  贾宝玉道:“弟此行原为家父堤工而来。但家父庭训,兄所稔知,要年伯为之先容才好!”甄宝玉欣然应允,一面令包勇通知,一面并马入城,同到制台署中。甄宝玉替贾宝玉回明原故,甄公也欣然先打道去拜贾政,随后两位宝二爷一同到公馆,贾政即命传入。

  贾宝玉见老爷同甄公坐在上面,忙即跪下。甄宝玉也欲陪跪,贾政忙用手扯住,一面喝宝玉道:“你这死不了的畜生!今日也见我么?”宝玉忙碰头,贾政究竟心痛,随转过口道:“今既甄年伯说情,暂且饶你,可将你这几年在外光景,一一禀来!”宝玉忙打千道:“儿子出场迷失后,就跟了师父在庐山竹隐寺打坐。前日,师父忽叫我道:‘你俗缘到了;你父亲的大功也要你去,才得完竟。’因给儿子一瓶泥,叫做‘息壤’。就领儿子到这葫芦庵坐着,道:‘有一同你一样的人,就来了。’坐不半日,果然甄年兄来了。”甄公道:“可见事有定数。如今难得大人骨肉重逢;大功即峻,岂不大喜!”贾政道:“这是小子们谎话!大人也信他呢?”宝玉打千道:“师父吩咐,明日未时是四巳未,便可施工。叫儿子仍旧僧装,将泥布洒,便有效验。”贾政道:“一派讹言,明日不准,再问你!”

  到了次日,等至未时。宝玉戴了毗卢帽,披上袈裟,一双白足,在顶溜处洒泥,念大悲咒。只见那水,始而势甚汪洋,到第二遍,水势渐杀。直至第三遍,便露出泥来,可以施工,因即赶紧不埽。不一时,口子就合龙了。两岸堤上人千人万,多跪下叩头,道:“这是圣上洪福,才有这样活神仙下界。”

  甄公一面请宝玉易服,一面和贾政道喜,商量奏稿。贾政道:“小子侥幸成功,万不可归功于他!甄公那里肯依,竟六百飞递奏闻了。

  这里贾政便同宝玉仍回公馆,心里兀自喜欢。想起黛玉来,是宝玉心上人,况此刻彼此都算有功之臣,尽可办前晚间所想之事,便道:“你林妹妹回过来了,你该去走一遭。”宝玉答应。

  次早一骑到庵,先是李贵、王元等迎着请安,随进内见了芳官,道:“那日太太打发你去了,我心如刀割。不想,如今又得见面,凭你怎么,不放你去的了。”紫鹃、五儿也即出来请安,宝玉道:“好,好!我们如今可以长在一块儿了。”紫鹃道:“有句话你莫伤!郡主说,今日不能见你。有对一副、珠一粒,你对上,将珠拿去。”宝玉接过看时,那珠是浅绛色的;对上写着:“空不异色,色不异空”,便问:“这珠那里来的?”紫鹃道:“这是郡主回生时,口中吐出来的。”宝玉心下领悟,拿起笔来,对道:“佛即是心,心即是佛。”写毕,就将自己这块玉搁在上面,将珠及对上联收起,道:“不必见了!烦你送了进去就是了。”

  原来黛玉心中本有宝玉。因现在抗表辞婚,不便先见,故以此试他。那知宝玉静坐了几年,心下明白,不像前番粘滞,所以竟以珠易玉,又似参禅,又似送聘。那时五儿忙接过来,送进去。宝玉也不等回复,回去了。

  不一日,黛玉辞封折子批回:“不准辞婚,只准修墓。事毕,然后缓程进京。”一日,宝玉折子也批回了,道:“贾政父子有功于国,贾政升授兵部尚书,所遗之缺,即着宝玉补授,加封子爵。”又一旨与甄公道:“前此林黛玉辞封表内,似有不得志光景,经朕看出,细询北郡王,当将原委奏明,也深为抱屈。因宝玉没寻处,难于位置。今既来扬,又他二人:一奠民居,一济民食,俱建不世大功。特降此谕。”命甄公即速料理,先为完婚,俟秋凉双双回京,以偿夙愿。并令钦天监择了八月十六日婚期,赏了金莲烛一对,命服两袭;又加赏黛玉,太监八名,宫女八名,金如意一枝,玉剑一具,随后进发。甄公不敢怠慢,即至公馆,邀贾政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