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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梨园
不结子花休要采,无义之人切莫交。
交时甜口浑如蜜,擂断头皮斫断腰。
且说干城在媚娟家,恋了半月,见媚娟带来带去是这几朵花枝,穿来穿去是这几件衣服,意欲替他打些奇巧首饰,做些轻薄时衣,走回寓中取银。只见寓门锁着,心中恐怕江升走来,又要阻劝,忙到前面铜锁店中,叫了锁匠来,扌典开进内。取拜匣看时,吃上一惊,正如:
一片青天逢霹雳,满腔热火遇冰浇。
看那锁儿竟已扭断,内边三百银子竟没有了。开口摇头,跌脚叹气,呆了一时,骂道:“此必是江升万剐的奴才盗了去了!”一头出外,询问邻人。邻人道:“却像有十余日不见盛价走动了。”干城道:“是他了,不消说了。”忙忙进内,将柜开锁看时,内中一百银子幸喜还在。又进里间去看江升的铺盖,俱已没了。想道:“是他无疑。”意欲告官缉获,谅来必然远去,只得忍气吞声,将自己床帐被卧什物,收拾做了一担,雇一邻家小使挑了,拿了这一百银子,依旧锁了寓门,到媚娟家来。将江升盗银逃走之事,对桂妈与媚娟说了一遍。桂妈听了,只当盗他的一般,叹气不绝。干城就把手中百两付与媚娟,这一担儿,叫鸨儿挑入房中。
可笑江干城痴迷了心,竟思量在桂妈身边过世的一般。却被桂妈估度,是这一勺水儿了。但不知后来怎样开交结局,且看下回分晓。
评:天下事尽有凑巧的冤情。如三百银子,江升倘若不去,干城必然告官,官司必然加法,冤屈何伸?江升如今随了公子而去,冤屈更何伸?可见世间为官的,凡事须详慎;为人的,凡事须真诚,到底自有分晓。
第四回 侠窈窕私蓄赠佣人
忆昔寻欢列画屏,花前酒后好风情。春残缘尽,飘泊一浮萍。难得嫦娥偏有意,虚堂又见月痕生。冰心偏热,两次赠卿卿。右调《相思引》
江干城将一百两银子和盘托出,早被桂妈估绝了。又与媚娟欢恋了数月,桂妈便冷言冷语,将媚娟似骂非骂,说道:“我们子妹人家,须要迎新送旧,方糊得一家口活。谁似我家蠢妇,只恋了一个,叫我们俱饿死不成?”说了两次,干城虽然听见,只作不知,勉强住着。媚娟见桂妈骂不过,只得开口道:“妾与郎君,非不欲天长地久,奈我妈变卦,谅难久留。郎君可裁一长便之策。”干城含泪道:“向非恶仆盗银而去,此三百金,或可图谋赎身之计。今既盗去了,前日些须之物,又已罄在娘子之身。如今飘泊无依,为之奈何?”媚娟心中不忍,凭他又住了两日。
初时门是闭的,后来竟大开了门,招接了有势之客,立逼媚娟趋迎。媚娟道:“客已在庭,妾往趋迎,郎君将置身何地?”干城道:“这气难受!为今之计,只好挥泪永诀而已!”说了,泪如雨下。媚娟也不觉垂泪道:“乞郎君再图后会可也。”干城只得垂头低眼,将扇子遮面,趋过中堂出门,抱恨走到寓中,恰又遇房主人来逼讨房金。干城此时腰无分文,心中一想,假妆大模大样说道:“我银子俱在妓家,一时不带。寓房我今退还,这些桌椅碗锅之类,我已用他不着,主人可收用了罢。”将手一拱,竟自走出了门,望南而行。心中戚戚,口内啾啾,一路上自嗟自叹,自怨自悔,不知不觉,已走到了瓜州地方。肚中饥饿,心中想道:“我小江日日弦歌,宵宵欢宴,见那鱼肉都是腌月赞的,如今要一碗饭吃就不能彀了!”望见木场边闹热,就踱到木场边,见许多掮木的人,一瓶酒,一钵肉,一箩饭,在那里吃,想道:“不如入了此行,也强似叫化。”见内中一人,系盐行相熟的,候他吃完了饭,扯过一边,与他商议。那人吃惊道:“江大爷是有体面的财主,岂有此理?莫非取笑?”干城道:“是真的,我只为嫖了小娘,浪去了二三百,又被恶仆江升盗去了三百两,弄得精光,叫化不得了。”
那人道:“哦,原来如此。江兄果肯掮木,这个容易。你可吃饭不曾?”干城摇摇头。那人道:“可就在此吃些便饭,同我们掮木便是。”干城就脱去了寡纱衣,除去了时兴帽,竟入此一行中。
后来干城有时看见冯人便,见他华丽阔绰,自己羞惭,不敢抬头。冯人便也不时看见干城,只为这三百银子,贼胆心虚,不敢扳说。光阴迅速,不觉掮了一年的木头。你道好不苦呵!
一双脚,不论冰霜常是赤;
两个肩,那拘日月不曾停。
截腰衫子,破绽又破绽;
短脚裤儿,补钉又补钉。
举人进士的棋杆,时时有分;
高堂广厦的梁栋,日日相亲。
正是:
昔日欢娱嫌夜短,今朝苦楚恨天长。
且说瓜州有一木客,要接一位表子,因本地没有好的,对主人商议。主人道:“我有一敝朋,惯在此行,必须去问他便知。”竟到冯人便家中来问。人便道:“扬州骡子巷有一媚娟,姿容美丽,人物风流,兼会吹弹歌唱,好个人品。”主人即回身与木客说知,随即打发管家们去接媚娟。当日有客,次日接了而来。
冯人便得知媚娟接到,穿了阔服,走去望望。媚娟道:“冯相公,为何久不到妾家枉顾枉顾?”人便道:“为俗事羁绊,久失亲依。”媚娟道:“江郎自从上年相别,不知音耗,未卜近日在那处存身。冯相公可曾相会么?”人便道:“此人只为姐姐,如今落泊之极。虽然有时看见,只因他自己羞惭,远远避去了,故此不能相叙。”媚娟道:“为何?”人便道:“如今在木场上掮了一年木了。”媚娟叹道:“咳!这也可怜!”又沉吟了一刻,道:“千乞冯相公,可邀他来见我一面,我有话要与他说。”人便道:“既如此,我着小价去通知他。”
人便别归,即叫管家吩咐:“到木场上去,寻那掮木的江干城,寻着时,说扬州媚娟在木客寓中,要见一面。可引他同去。”冯管家应了去寻,果然寻着,引去见媚娟。
媚娟见干城面皮红黑,手足粗蛮,穿一身破落衣裳,十分怜悯,说道:“江郎为何再不到我家来一会?”干城道:“昔年有银之时,多住了一日,桂妈便有许多激聒,如今如此叫化形景,若走来时,莫说讨贱□,也要笑杀了人。”媚娟道:“这也是。但是你如今这般苦楚,无非为我。你可也恨着我么?”干城笑一笑道:“我小江能得与娘子这样风流标致的人品欢娱了半载,死也甘心。恨只恨江升盗我三百银子而去,日夜切齿。”媚娟道:“往事休言了。你明日可措办些衣服,到我家来一会,我另有话说。”说完,手中将五两银子,密付与干城袖中。干城接了银子,恭身谢谢而别。
过了两日,打听得媚娟回扬,随即也到扬州。去典铺中买了两件半新不旧的时服,穿着停当,依旧妆些浪子的态儿,摇摆到媚娟家来。那桂妈鸨儿看见是旧时的江姐夫,毕竟良心发现,也觉欢喜。可幸此时还未有客,媚娟就接住了江郎,待茶待酒,是不消说得了。
当夜,干城是苦中作乐,虽云雨之间,也觉老成,不比当年狂荡了。睡了一夜,听见鸡鸣,便轻轻叫醒了媚娟,问道:“蒙姐姐教我来此,欢会之外,更有何言?”媚娟道:“江郎为我而贫,若在掮木行中,有何下稍结果!我今赠你五十金,可去做些生意。以后须要老成质实,不可再入烟花。明年此时,不拘趁钱折本,必须要再来会我,不可忘怀。”干城道:“只恐娘子见弃,所以不敢相亲。若依我小生之情,虽会而再会,亦不嫌多,岂至忘怀!但蒙娘子厚赐,当努力苦门争以报之,决不敢有负也。”两人仍复欢娱一场,浓睡一觉,不觉日上栏杆。媚娟将五十两银子悄悄付与江郎。干城小心囊束在腰,辞别娟娘出门。
一路计较生意,心中不定。到课店中起一课儿,还是依旧贩盐好,还是严州买漆好。那先生卜得买漆的课,利微稳当;做盐的课,成败不一,还有凶险。干城听了,一竟到严州买了漆,到杭州来卖。
来来往往,做了一年,有一百五十两在身。此时已将近媚娟订约之期,记念在心,要到扬州相会媚娟。毕竟路由杭州北关写船,干城写了舡,只因客人未齐,还要明早开船,乘闲在大桥头踱踱儿。忽然记起七八年前,在龙游起身,宋岳父说有一妹夫俞月湖,挈了妹子在此大桥边开一面店,教我通个信儿。因前屡次开舡忙促错过了,今日何不去访问访问,也知他一个下落,随即去各面店中问询。旁有一老人道:“俞月湖当初面店大兴,可有千金。如今兵火之后,竟已消散了。他的妻子俞老娘,为两个女儿被倭兵掳去了,儿子又杀去了,哭得眼睛都双瞎哩!你来你来。”随即领了过桥,到一间小小楼房里边,叫一声道:“俞老娘,你们有一令亲在此探你。”那老人竟自去了。
只见里边果然有一个半老的瞎婆儿,摸出来说道:“大爷上姓尊号?是那里来的?”干城道:“老娘可是衢州宋之臣老爹的妹子么?”那婆子道:“正是。”干城道:“小亲姓江,号干城,衢州宋老爹是岳父。老娘是姑婆老娘哩。”宋氏道:“原来大爷是内侄夫,是一家的骨肉。难得到此,请坐坐。等我家主公来,慢慢有话。”干城道:“俞姑父何处去了?”宋氏道:“每日挑柴去卖,距晚方回。”干城道:“宅上更有何人?”宋氏道:“咳!说起心疼。一个小儿,前年被倭兵杀去了。还有两个花枝般的小女,也被倭兵掳去,故此我的眼儿都哭坏哩!”干城道:“咳!原来如此,甚是可惜!令爱如今算来有多少年纪了?”宋氏道:“大女儿掳去时十七岁,今年有廿二岁了;次小女掳去时十五岁,今年有二十岁了。大女名唤福姑,次女名唤禄姑。江大爷在江湖上,可替小亲打探打探。万一有相会之期,也不可知哩。”干城道:“小亲自然留心。”随即起身告别,竟到舡中。
次早开舡。一路心中想道:“昨日姑婆老娘,目虽瞽,面虽老,骨格之间略似媚娟,媚娟又略似先妻。先妻系宋门所出,莫非媚娟亦宋氏所生?日后相会之时,不免把言语探他一探,便知分晓了。”
不止一日,已到扬州。急急去见媚娟,媚娟接住。此时干城有了银子,又觉舒畅起来,依先同媚娟吹吹、唱唱、弹弹,度过一日。黄昏房中小酌,媚娟低低问道:“郎君生意何如?”干城亦轻轻答道:“多蒙娘子厚惠,生意如心,今有一百五十两在身。目今意欲置买茶叶进京,只因本少难行,故此踌躇。”媚娟道:“须多少本银乃可?”干城道:“须再得一百五十两,凑成三百,便可做了。”媚娟道:“这也易处,妾为图之。”干城拱手道:“蒙娘子如此用情,容图衔环之报。”媚娟道:“妾有万千心事,欲托郎君,奈今尚非其时也。”干城忽然记起宋氏姑婆所托之言,便探一探道:“娘子的根由来历,莫要瞒我,我已略知一二了。”媚娟道:“知我何人?”干城笑道:“娘子今年二十二岁,名唤福姑,是不是?”媚娟吃惊道:“福姑乃是家姊,郎君何以知之?”干城见探着了,大笑一笑,低声道:“令姊是福姑,则娘子是禄姑不消说了。”媚娟道:“谁对郎君说来?”干城道:“已曾见过令堂了。”媚娟又吃惊道:“果然是真的?”干城道:“难道谎你不成?令尊可是俞月湖么?令堂可是宋氏么?”媚娟正容道:“果然是了。可知家父家母近日如何模样?”干城道:“昔日叩见时,令尊暂出未会,令堂因长子见杀,二女被掳,哭得双目俱瞽了。”
媚娟早已眼泪汪汪,说到此处,不觉滂沱如注,呜咽难禁。只见门外鸨儿添酒进来,忙忙“住了泪,故意抚弄胡琴。鸨儿去后,媚娟道:“此时恐怕窗外有人,未可谈心,少顷与郎君床上枕边言之。”二人无心饮酒,用些饭,竟吹灭了灯,上床而卧。
媚娟急欲谈心,干城又求欢会。事毕,媚娟问道:“郎君与家母,何人指引,何地相逢,得以知之亲切?”干城道:“衢州宋之臣,系是我之岳父,依今说来,乃是娘子之母舅也。令堂系先妻之姑娘,先妻乃令堂之侄女。我昔年出门生意之时,岳父曾吩咐,若到北关,可寻至妹家俞月湖处望望,讨个平安信儿。此时若然造宅,与娘子也有一面之识了。奈因开舡急促,不及造宅耳。日前来时,特特寻访,只因遭倭夷兵火之后,移换变更,后生多有不晓。亏一老人家引去,相见令堂。说起,托我江湖上访问两女消息。我思昔年初会之时,便问娘子根由,娘子拒不肯言,不料今已寻着源头了。”媚娟道:“郎君昔年究妾根由,非妾拒而不言,只因此时郎君不过是浪蝶游蜂,言之无益,还恐见笑于君。依今所言,妾与郎君乃表姊之夫,叨在亲亲。况且妾乃遭患难之女,郎君已历过患难之人,竟欲以终身之事,全托君家,幸君家勿以残花败柳,弃而不取。则归宗复本之图,仗郎君为妾主之。”干城道:“我自去年究问娘子根由,便已有心赎身,岂但今日。但归复之谋,于今势有不能,力有不及,必须待我京中卖茶回来,或我自图之,或与令尊共图之。那时,出死力以谢娘子,亦所不辞。”媚娟道:“郎君可早去早回,无辜妾之所望。”说了,即起床来,将平日所积之银,暗中摸来,做了一大包,用帕儿结好,交付与干城道:“此银约有二百两,今已尽付郎君矣。”干城将手一摸,接来放在床头。次日起来,收藏在身,别了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