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柳

章台柳
前言
《章台柳》一书,是仅存于美国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的孤本小说,系齐如山先生之旧藏。书叙唐代才子韩翊和绝代佳人章台柳的爱情故事:安史之乱,情人离散,柳姬削发为尼,流落于悍将手中,坚贞不屈,终被勇士救出,喜得团圆。虽系典型的才子佳人小说,但在小说史上有着重要的研究价值:章台柳故事,由小说演为戏曲,又由戏曲演为小说,自唐宋至明清历代不衰。齐如山先生认为:“其结构颇特别”,“自言自语,宛然代言体,与杂剧传奇无异,这种体裁,在小说中尚属仅见,疑系明朝人所为。”但也有人认为是清代小说,系由梅鼎祚的《玉合记》删削而成。原书为四卷十六回,醉月轩梓。醉月轩又刻有《五凤吟》、《八段锦》、《霞笺记》等,系清代书坊。
章台柳 (清)佚名
目录
第一回 李侠士豪情赠骑 唐明皇御幸春游
第二回 章台愁锁怀春女 曲院欣逢悄意郎
第三回 佛殿中欣传玉合 幽闺里巧露机关
第四回 侯节度新蒙敕授 轻娥婵细问根由
第五回 韩氏子明园配柳 李家郎弃产寻仙
第六回 沙番归顺禄山逆 韩子登荣柳氏欢
第七回 斩逆使侯公拒间 方登第员外参谋
第八回 果老仙偈言指教 法灵寺祝赞平安
第九回 韩参军东会青州 唐陛下西迁蜀地
第十回 因避乱柳娘祝发 怜娇眷长老收徒
第十一回 华山上逢婢谈旧 幕府中寄诗遣奴
第十二回 奚奴问息逢尼院 光弼功成奏凯歌
第十三回 入虎穴柳姬底节 访云台故友谈心
第十四回 沙王府主婢欢遇 通政门合囊互投
第十五回 许虞侯计归完璧 沙将军疏还紫骝
第十六回 尚书郎议奏丹陛 方外人同蒙敕封
第一回 李侠士豪情赠骑 唐明皇御幸春游
词曰:
华堂春色浓于酒,花插盈头杯在手。百年三万六千场,人世难逢开笑口。 青天高明闲搔首,眼底英雄谁更有?试歌垂柳觅章台,昔日青青今在否?
右调《玉楼春》
李王孙仙游浊世,许中丞义合良缘。
柳夫人章台名擅,韩君平禁苑诗传。
话说唐朝天宝年间,有一才子,姓韩名翊字君平,本贯邓州南阳人氏。生得颜如宋玉,貌似潘安,儒雅风流,性情洒落,胸藏五车之书,口擅八叉之技。学压班马,才冲斗牛。但家室萧条,尚未婚配。只为应试礼部,因而流寓京师。橐囊已空,衣食莫给。幸遇长安城中一个李王孙,散财结客,置驿邀宾。犹如孟尝君,不亚孔北海。与韩生萍水相逢,却相交甚契。但他的真名真姓,总不肯道出,一概称为李王孙。大约是有托而逃的光景,韩生亦不能深究,惟有朝朝把臂,日日谈心,总不厌倦。一日,当二月中旬,春和景丽,残梅洒雪,细柳餐风,意欲约李王孙携他家乐,郊外一游。恰好李生来访,让至斋中,分宾主坐定。韩生道:“小弟蒙兄矜爱,诸般周济,高厚之德,何以报之。”李生道:“我们义气相投,斯文契合,另是一种神交,岂同那世上一等悭酸的,惟知锦上添花,谁肯雪里送炭。以后这些感激套话,韩兄再不要提起,才是吾辈相处哩。此时花朝在迩,风景渐和,欲到春郊闲游,一开吟兴如何?”韩生道:“正有此心,至期敬当如约。”李生道:“韩兄,你抱此才学,不久待诏金门。但这时节,内廷专宠,边将擅兵,眼见天下多事了。你既学成文武器,自当卖与帝王家。但不知遇主何年,不胜翘望。”正说话间,忽见小伺牵一骏马,向李生道:“郎君马在此了。”李生道:“韩兄,小生不惜千金,买得此马,你试一赏鉴。”韩生道:“果然好马。你看他竹批双耳,镜夹方瞳,我再赞他一诗何如?”李生道:“愿闻。”韩生随口题道:
鸳鸯赭白齿新齐,晚日花中散碧蹄。
玉勒乍回初喷沫,金鞭欲下不成嘶。
李生夸道:“真乃佳作,如爱此马即当进上。”韩生道:“既欲共之,只得留下。多谢了。”李生道:“苍头,把这马送到韩相公厩中去。”苍头应声去了。韩生道:“李兄,我们到门前闲玩一回何如?”李生道:“使得。”二人刚出门来,只见一伙人,携着笙管笛箫,急忙而过。韩、李二生问道:“你们那里去的?”众人道:“我们是御前供奉人,皇帝爷与贵妃娘娘,要往乐游园赏春,如今去教坊司点名哩。”二生道:“原来如此。”随后又一班人,慌慌张张,各执乐器而走。二人又问道:“你们往何处去的?”乐人道:“我们是杨相国家乐人,相国爷与诸姨们,要游秦川,如今去府中点名哩。”二生道:“却又如此。”李生向韩生道:“往年天子行幸,赐长安士民,大酺三日。我们虽不得侍驾,也去游玩一番。今日暂别,至期同行。请了。”正是:
蓬莱阁下是天家,上路新回白鼻(马呙)。
急管昼催平乐酒,春衣夜宿杜陵花。
且说内使高力士,现授右监门卫将军之职,殿头供奉班首,传宣是明皇最宠信的内使。到了花朝,早来伺候。说:“今日圣上同贵妃娘娘行幸曲江,闻得国舅和那虢国夫人们,也去游赏。或者中道相逢,又不知几多恩泽哩。”道言未了,只见有两个宫娥笑嘻嘻走将来。却是怎的?不免前去问他:“宫娥,御驾今日游春,此时贵妃娘娘,像是未动身。你道圣上如何却这般宠他?”宫娥道:“高公公怪他不得,去年重阳,我随去绣岭宫登高,娘娘醉了,我也就戴在他头上哩。”高力士道:“调谎,娘娘若醉了,不知多少人扶着,怎么戴在你头上?”老宫娥道:“听他扯淡,他折得一枝醉杨妃菊花,戴在头上,说是娘娘一般。”高力士道:“这算不得。”小宫娥道:“我前几日,春色困人,略与娘娘睡一睡,委的是好。”高力士道:“一发胡柴,娘娘如何与你睡?”老宫娥道:“他赖风月,前日在书几上,偷得本郭舍人《壶谱》投了个‘杨妃春睡’,就说与娘娘一睡。”高力士道:“如何算得呀。”
隐隐闻得脚声。“想是圣驾来了,我在此伺候,你们且速避去。”宫娥道:“使得。”只见圣上与贵妃同至。明皇向贵妃道:“朕与卿遇此月夕花晨,正好天行云从。”贵妃道:“臣妾愿同观瞻。”高力士跪倒说:“百花院采得千叶绯桃进献。”明皇道:“妃子,此花既可销恨,又足助娇,朕与你戴上何如?”随将花戴于鬓边,说:“果然鲜花,更添秀色。高力士禀道:“奴婢奏上,早已传旨,銮驾司列仗,光禄司排筵,金吾卫清道,宜春苑演乐,俱各齐备。”明皇道:“启驾前行。”只听那外厢,群呼万岁,声到龙耳。分付道:“金吾官,不得惊动都人,由他瞻仰。”众应道:“领旨。”又谕高力士道:“传旨到曲江南苑去。”高力士道:“领旨。”只见銮驾凤辇,一拥而去。
且说国舅与虢、秦二夫人,一簇男女,往秦川进发。一路上说笑欢腾,香气盈陌,锦绣迷目。只顾游玩,尽有落翠遗钿的,也有失帕抛巾的。惹得那观人夸他富贵,羡他豪盛,声满花尘。忽听杨国忠分付道:“家奴们,你们五家,每家一队,不可混杂。”众人应道:“晓得。”又向前一望问道:“那一片绿的,是何处?”众役道:“是秦川。”分付道:“催往前去。”众应道:“晓得。”这且不表。
却说圣驾正行,闻得一声喧哗,问道:“是何处喧嚷?”高力士奏道:“是杨丞相、大姨八妹们游春到此,朝谒圣驾。”明皇道:“传他进见。”那杨国忠得旨,近前跪倒:“臣杨国忠见驾。”二位夫人跪下说:“臣妾虢国、秦国见驾。” 明皇道:“卿等平身,今日之游,乐乎?”三人齐答道:“陛下恩波,俯及臣等,乐事仰同。”明臭道:“今春乍雨乍晴,不寒不暖,真好天气。”两位夫人道:“陛下元德格天,圣母徽仪应地,自当雨师效驾,风后扫尘。”明皇道:“可命梨园子弟,与谢阿蛮、王大娘辈,各随本技,一路承应前去。”高力士将旨传出,只听哔嘣嘣琵琶声、支支笛儿、骨冬冬羯鼓、悠扬扬玉箫,一派笙管齐鸣,许多筝琴并奏,忙杀了梨园子弟,累坏了歌舞娇娘,烘动了一街两巷,共去观瞻。慌张了老叟幼童,齐来窥探。果是繁华,真个热闹。高力士方也奏道:“日御暂停,夜筵已启,请圣驾回宫。”杨国忠和虢、秦二夫人说:“臣等趋送。”明皇道:“不消了。”只见圣驾一拥回去。杨丞相等亦催赶回府去了。这正是:
古来徒羡横汾赏,今日宸游圣藻雄。
第二回 章台愁锁怀春女 曲院欣逢悄意郎
话说李王孙改名藏姓,旁人总不知道来历。家有万贯,地有千顷,使奴唤婢,结客宴宾,极是豪侠一流。家中有爱姬柳氏,却是他自幼养育起来的,安于章台别墅。手下有个心腹侍婢,名唤轻娥。一日,当花朝时候,不免有些春愁,怎见得:
柳含烟,花蘸雨,春色已如许。绣户罗帏,探取起还未。他待娇倩人扶,懒听人唤,是何处流萤双语。
调《祝英台》
柳姬道:“奴家柳氏,长安人也。从小养育在李生家。他交游任侠,声色自娱。奴家年方二八,尚在待年。我女侍数人,只有轻娥粗通文义,颇识人情,却也那晓我心事来。”轻娥道:“姐姐你清歌善舞,尽可博欢,有此才貌,将来自然嫁个俊俏才郎,有什么心事来。”柳姬道:“我性厌繁华,情耽文墨,况且我郎君暂称豪俊,每爱仙游,那桃夭之期,知在何日。这些时,日暖风恬,花明柳媚,好恼人的春色也。”轻娥道:“门色初高,晓妆久待。双鸾镜,九凤钗,燕脂螺黛,俱在此了。我看你星眸半掩,笑靥懒开,还像是春梦末醒的光景。你梳妆起来,我与你再把眉儿重描一描。呀,到似一段春愁扫不开的模样。”柳姬梳妆已毕。“那杏子衫,茱萸带,凌波罗袜、镂麝金裙,也都在此了。可试穿一穿。”柳姬穿完,说:“我且下阶行行,可好看么?”轻娥道:“只是围带宽些,想是腰肢瘦损了些。”柳姬道:“那画阑杆外,簇簇摇摇的是甚东西?”轻娥道:“这是云影和那花荫。你看这豆蔻花,就是我姐姐模样。再看这满床丝竹,已被尘埋。想你近来,弦管也都生疏了。姐姐这两日不到门前那银塘上,草都青了。我看你许多幽怀,何日得金屏射雀,才得欢容。”柳姬道:“我便是李家人了,如何能有那日。”轻娥道:“我们游玩半日,天色将暮,且与你回绣阁去罢。”正是:
细树含残影,春闺散晚香。
到了次日,柳姬起来,梳妆已罢,忽想起一事,说:“轻娥,我曾许法灵寺绣幡一挂,前几日绣得大半,没情没绪,又丢下了。今日清闲,乘此春和,正好做完,你再添些香去,烹茶来。”轻娥道:“姐姐,牙尺剪刀,金针彩线,俱安在阁子上,沉水香也放在炉里了。我再去烹茶拿来。”柳姬才把幡儿拿起,绣了一回。说道:“奴家如此虔心,或有灵应,也不可知。”只见轻娥走来,说:“姐姐,茶在此,你的幡绣完了,先挂起来看看。”随将幡悬上,说:“呀,你看光彩迷目,锦色迎人,好一挂幡儿。”柳姬道:“轻娥,后日是黄道吉日,你可去法灵寺,寻语空老师,办些香水挂在佛前。” 轻娥道:“晓得。”柳姬道:“我前日教你曲儿,你记得么?”轻娥道:“这几日姐姐不去理会,轻娥也忘记了。”柳姬道:“趁着无聊,试再教你一番。”重新又教唱数回。轻娥道:“多谢姐姐指教。你看,春气余寒,转添愁绪。那红楼之外,浓李落梅,都是些长安仕女,与你倚阑遥望则个。”柳姬一探,说道:“你看,轩车映日过,箫管逐风来。”轻娥道:“姐姐,若非邯郸友,便是洛阳才。待我把帘儿卷起。”忽听一片马嘶,说:“姐姐,那西郊头一个少年郎,骑着匹马,敢打从此间过哩。”柳姬道:“是那骑紫骝的白面郎么?把帘儿放下来。”
且说韩生游春回来,经过此处。说:“这是章台之下,方才楼上的人儿,想在此了。”因下马来,分付小厮:“你且牵马回去,我随后步来。”小厮应声去了,韩生道:“门开在此,待我窥看。呀,有这般好楼阁哩。雕阑十二,真个好观。”听得楼上说:“姐姐,那碧桃花开得烂熳也。”说完笑了一声。韩生道:“可谓一笑东风放碧桃了。”轻娥道:“门外为何犬吠?我去看来。”下楼来,见了韩生在那里探望。“呀,是谁家郎君,辄敢到此。”韩生道:“便是瑶池蓬岛,也须有路。”轻娥道:“谁引你来的?纵瑶池有路,恐无青鸟。”韩生道:“小娘子就是王母使者了。”轻娥道:“呸,你错想三偷阿母桃了。”韩生道:“小娘子,岂不闻,‘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轻娥道:“我又不是郑康成家婢,谁与你诗云子曰。”韩生道:“小生寻春,郊外迷路到此,愿借琼浆,以慰消渴。”轻娥道:“且不要忙,我去问姐姐,肯时擎一瓯与你。”“姐姐,门外便是那骑马的少年郎在此,你嫁得这般一个也勾了。”柳姬道:“这丫头是甚说话来。”轻娥道:“他道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柳姬道:“他可知道‘岂不夙夜,谓行多露’吗?”轻娥道:“茶借他一杯也无妨。”柳姬道:“你与他有甚往来?”轻娥出外道:“快去,快去,偏你会说诗,我姐姐道‘岂不夙夜,谓行多露’哩。”韩生道:“借茶何如?”轻娥道:“他说了,你与他有甚往来。”竟自转去,说:“姐姐,我们掩上门自去也。”正是:
日暮且归去,江城未可邀。
却说韩生,自付道:“这是我邻近人家,到不知有这般绝色。好令人惊魂动魄,须索打听一番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