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骗奇闻

瞎骗奇闻
(清)茧叟著
  目录
  第一回 负螟蛉中年得子  谈理数信口开河
  第二回 布幸获权作信天翁  破巨资急禳将军箭
  第三回 填横逆偏作好机缘  迷信心养成破坏性
  第四回 演皇极肓人利口  庆初度同族生心
  第五回 山穷水尽洪士仕犹作补牢心  喝雉呼驴赵桂森初试牧猪戏
  第六回 纵聚赌日趋下流  延合婚再申前说
  第七回 高谈命理王先生别具会心  漏泄春光赵员外一朝撒手
第八回 一霎魂飞洪士仁逞凶自首  全家星散赵桂森被逐归宗

  第一回
  负螟蛉中年得子谈理数信口开河
  中国人有句俗话,说的是,穷算命,富烧香,这两句话,却也是描写俗态,一些不错。当见那些富的人,亦晓得自己的命,是比别人的好,终日里养尊处优,似乎没有别的想头,然而还怕的是美中不足,有的怕寿元不永的,有的怕子嗣空虚的,有的怕疾病纠缠的,有了这些心,心上亦是不十二分满足,所以终日除了饱食暖衣而外,没有别事,无非是东庙里烧香,西庙里许愿,总想神道得了他的香火,就像阳间里官府,得了打官司的使费一样,必定要偏袒他,保佑得他事事如意。那营营扰扰的光景,旁观的看着亦觉得可笑,然而他自己却是乐此不疲。所以这般富人的钱,大都是这些和尚得着的居多。试问那光景难的,可有这大把闲钱,去孝敬和尚么?还有一种穷的,他急急图谋的是衣食两字,每遇到极不堪的时候,便诿之于命,说人家是前世修来的,我的命运不如人罢咧。然而否极思泰,穷极思通的意思,也是人人有的。他又没有别的法子,不过把他生的年月日时,找着一个瞎子,金木水火土的推演一翻,几时交好运,几时出歹运,今天这个瞎子是这样说,明天那个瞎子又是那样说,有时竟被他碰着一两句,其实也不过是圣人所说的“是亦多言矣,岂不或中”,本没有甚希奇,那些被他算准的人,却就奉之如神明,再一连说对了几个,这位瞎先生,便从此出了名,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干,恭维得他同半仙一样。这位瞎先生,亦就因势利导,抬高声价,所以这般穷人的钱,也有一大半葬送在这瞎子手里。
  闲言少叙,如今单说一个土财主,极相信算命的话,弄得一败涂土;又一个穷人,极相信算命的话,弄得身败名裂。可知这些瞎子,本说的是瞎话,万万靠不住的。
  话说山东省济南府历城县东门外,有一位土财主,姓赵名泽长,号伯孔,上代原是卖布的商人,后来挖得窖银,又加以善于营运,生意兴隆,财源茂盛,到泽长手里,已是田连阡陌,牛马成群,光景是很过得去。泽长便又在城里开了一个天宝银楼的首饰店,请了一个万金可靠的管事人,泽长便在家里纳福。
  到也丰衣足食,无忧无虑。从来说的话,天不满西北,地不满东南,天地尚有缺陷,何况于人!赵泽长虽是百事随心,却单单的短了一样,是行年五十,膝下犹虚,娶的奶奶钱氏,过门三十二年,儿女俱未生育过一个。泽长到了这个年纪,望子的心,是一天切似一天了。每逢初一十五,便大早的起来谙戳常嶙徘すじ牛礁髅砝锶ド障恪R荒甑酵罚灰抢窍赜械拿恚痪惺悄歉錾竦用挥幸淮尾坏降摹E龅揭话喽穸镜耐汉蜕校智Х桨偌频钠那饧改昊ǖ囊膊辉谏俅Γ皇撬怯屑遥抢锛扑愕秸饫铩?br>  这日正是泽长的五十正寿,吃过面,送了亲友出去,回到房里,唉声叹气的不住,奶奶听见,便来盘问他缘故,赵泽长便把这望儿子的话说了,钱氏道:“我听说生男育女,迟早皆有一定,昨天有隔壁的孙妈妈在这里说起,南门外李家巷内,有一位周先生,算的好命,实在灵得很,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从无错差,不如打发人去请他来推算推算,看是怎么样?”赵泽长听了,很以为是,就立刻跑出来,喊了一个长工,到李家巷去请。赵泽长坐在门口等不多时,长工回来了,说周先生的门口,人都挤不开,周先生没有空,不得来,叫晚上把车子去接他去。赵泽长就吩咐了一句,你们记着罢,说完也就进去了。
  捱到天黑,吃过饭,掌上灯,周先生已是坐着车来了,又有一个跟他的人,点着一盏铁丝灯笼。同去的长工,扶着他一步一步的走了进来。赵泽长忙迎出去,喊了一声周先生,周先生且不答应,便回头问那长工道:“这可是你家大爷?”长工道:“正是。”周先生连忙堆下笑来,也赶着回了一句赵大爷,泽长就往里让,让他上首坐了。先寒暄了几句,又说他的命理很精,周先生跟来的人,就连忙插嘴道:“我们先生,有名的周铁口,算命这一道,真算是有一无二的了。”泽长便先达他望子的意思,又将自己的生年月日,报给他听。周先生先金木水火土的推演了一回,便正襟危坐的道:“尊造是个癸水的日元,地支上有一派正财,财源茂盛的很,地纲上是个辛金,金能生水,既主身旺,又能得上人的余荫,时上未土七煞,七煞为子星,七煞过旺,主无子,今尊造年上是两重乙卯食神,食能制煞,七煞有制,主于有子,现在五十岁,正行财运,到今年九月十八日,交脱财运,交进下一步的煞运,一定得子,并且时聚煞印,将来还是一个大富大贵的儿子,主于功名显达,强爷胜祖,尊造寿元高大,能有九十六岁的寿,将来还要享儿子的福呢。”赵泽长听了,好不高兴,又道:“先生,我是问灾不问福,要是当真的不会有后,亦请你不要哄我,我也好另打主意。”周先生道:“什么话,我是凭命断的,我自来不会恭维人,尊造就是五十以前有了儿子,也断不能收成,总要晚子才好,我是以直道直的。”赵泽长喜不可言,又把奶奶的八字,给他算了一算,也说是明年得子,奶奶道:“我也是五十岁的人了,那里还会生育,先生的话,怕靠不住罢?”周先生道:“天下的事,不能按着呆理去算,古人说的,李老君在他娘肚子里八十一年,才生下来,你替他算算,就算是十六岁有了,也是九十七岁的人,都会生儿子,难道你五十岁的人,不会生么?况且这是命里注定的。”奶奶听他说过,也是非常欢喜,连忙打发了命钱,又叫长工仍旧把车子送他回去,临走的时候,还说了一句“周先生要是灵了,我们来替你上匾呢”,周先生点点头道:“真的真的。”说着,一直出来上车走了。
  从此赵泽长夫妇便一心一意的望生儿子,过了三四个月,依旧是信息杳然,赵泽长便说起要娶个二房的话,奶奶不由的酸风大作,闹了一个沸反盈天。有好几天,不同赵泽长说话,心里却是暗暗的发急,这一急,到急了一个主意出来。一过年,便装出一个假肚子来,哄着赵泽长看着,也像似个有孕的样子,一面暗地里托了隔壁王奶奶,出去找人家的私孩子,或是穷人家的孩子。到得七月里,王奶奶早就找到了一个,只是奶奶装肚子,才装得六个多月,便来同奶奶说明了,装出发动的样子,又买嘱房里帮忙的,叫他们大家证明他,是隔年有的,又托人把赵泽长约了出去。王奶奶便暗暗的拿那私孩子,从后门里抱了进来,等到泽长回来,到得半路,已有人迎着去报喜,泽长听了,这一喜竞非同小可,连忙三步并两步,赶到家里,看了看奶奶是躺在床上,一个大胖孩子,睡在旁边,泽长心上乐的,不知怎样才好,连忙安慰了奶奶几句,便走到前面来,叫人去把大管事的找了来。原来他的大管事的,便是天宝银楼的账上,姓魏,叫做魏子青。
  却说这魏子青,正在银楼里算账,急听得东家喊他,便连忙把来人喊进去问问是甚么事,才晓得东家添了穆子,心上诧异的很。忙把账簿推开,锁上门,跟了来的人,一同出东门,来到了东家家里,只见赵泽长正坐在堂屋里,一手摸着胡子,一脸的笑容。魏子青便赶行几步,说恭喜你老人家,添了相公了。赵泽长连忙站起来还礼,让他坐下,把以前的事,大略说了一说,又叫他去定染一万个红鸡蛋,是要分送亲友的。后天三朝,店里伙计们如不得空,就便在店里,开两桌喜酒,你是要过来的,我们热闹热闹。魏子青一一答应了,便辞了出来,赶着去办。到了三朝,果然亲友都来道喜,吃酒划拳,非常热闹,席间赵泽长谈起周先生的算命真灵,从前许他,要替他去上匾,过日清闲了,还要替他扬扬名,才尽了我的心。正说着,周先生早已打发人送了礼来,无非是红糖芝麻这些东西。赵泽长道:“这怎么好收他的,谢了罢。”无如来人不肯带回,一定推了下来,并且说周先生还问小相公是什么时辰下地的,赵泽长便告诉他,说是午时,又把他另外让在一间耳房里,叫人陪着吃了几杯酒,一碗面,才开发了脚钱回去。
  当日直闹到二更方散,赵泽长又因为奶奶一点奶都没有,忙着托人雇奶子。这三日里头,已是换了七八个,后来看定一个姓石的,乃是西街上开豆腐店的,闵姥姥的外甥女。当下无话,到得满月之后,赵泽长果然央人写了几个字,做了一块大红油漆的匾,用了一班鼓乐,送到周先生家,周先生早巳得信,也就预备了几样吃的,留赵泽长坐坐,当时你推我让,客气了许多时,方才落坐。周先生早已招呼把招牌除下,今天不做生意。正同赵泽长在里面吃酒,忽然跟人进来说:“洪先生来找你老人家说句话。”周先生道:“那位洪先生?”跟人道:“就是你老人家算他要发大财的洪士仁洪先生。”周先生道:“既是他,就请里面坐罢。”跟人答应出去,只见门帘一掀,早已进来了一个人,赵泽长早已看见他,生的也还白白净净,身上穿着一件竹布大衫,脚下着了一双缎子鞋,他嘴里早巳对着周先生嚷道:“周先生好乐呀。”周先生也就站了起来道:“请坐请坐,今天是这位赵大爷,替我上匾,我留他吃一杯水酒,难得你来的好,你也坐了罢。”洪士仁连忙回头来同赵泽长应酬了几句,周先生早已招呼添了一把椅子,一付杯筷,自己却扶着桌边,挪到下手去了。洪士仁同赵泽长又客气了一句,方才坐了第二位,夹七夹八的说了一回,周先生便先开口道:“老洪怎么样,你说我算的命不灵?今天赵大爷到来替我上匾呢!”
  赵泽长便接口道:“可也真真奇怪,当时我也不相信,那知道竟是丝毫不错,怪不得人家喊他周半仙,又叫周铁口呢。”洪士仁道:“怎样的事?”赵泽长便把以前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又道:“你看他可是灵不灵呢?”洪士仁道:“果然奇怪,但是大嫂子,已是五十一岁了,还会生儿子,莫不是抱的别人家的罢?”周先生连忙接腔道:“老洪,你怎么着,你同赵大爷初次见面,你就说顽话,我晓得你这个人,向来是有口无心的,但也不可不拘什么话,便脱口而出,你说五十多岁不会生儿子,据我说只要命里有,管他五十六十,就是七八十,难道不许人家有么?还有一说,人家的儿子,就是有养错的,难道我算的命也会错么?”洪士仁被周先生说了一顿,回答不出话来,倒红了脸道:“既然你算的命不得错的,怎么替我算的命还不灵呢?”周先生哈哈大笑道:“你看你这个人,我说你不懂事,再要像你不懂事,可是没有的了,我说你发财,是不得错的,但是还有别的话,你怎么只记得了末后这一句呢?”说着,回头对赵泽长道:“赵大爷,说也奇怪,我算了多少命,再没有他的命奇怪,他将来是富可敌国,但是现在还早,其中有一个极奇怪的理,乃是要他败到寸草不留,连着寸布尺缕,都干净了,方才重行白手成家,你道这是个甚么八字?”赵泽长道:“照你这一说,果然奇怪,自然是有点靠梢的容易些,就如做生意,也总得要本钱,要是败到一无所有,这又从那里去发财呢?”周先生道:“话是这样讲,但这个不然,天下的事,也实有不可思议的,你想前朝里明太祖朱洪武,他本来也是个有家,末后一齐败完,弄的他走投无路,怕饿死,才到什么寺里去做丁和尚,当他做和尚的时候,莫说是做皇帝,你问他可想做个小康人家么,那知道运气一转,他会打成一座江山,老洪的八字,固然是万不如朱洪武的,但格局亦是大同小异的,必定也要败到不可收拾的时候,那才能够转过来,或是得了横财,挖了窖银,也不可知,那不就是一个财主了么。但是现在还说不到,差得远呢。总之他这个坏运,还没交完,所以我也常对他说,乐得逍遥自在,不必去奔东赶西,白忙了还是个空,不如静等的为妙。他一时相信,一时又不相信,还满肚子想各处瞎碰,究竟这几年,又何曾碰到一个呢!他的八字,我是前后算过十几回了,再不得错的。”说着又对洪士仁道:“今天你到这里来还是同我闲谈呢,还是另有别的事找我商议呢?”洪士仁道:“我实在入不敷出,一天急似一天,现在想干一件事去,不知道好去不好去?所以来问问你。”周行生听了,颇有不以为然的样子,便摇摇头道:“既是这样,你请说给我听听。”
  未知洪士仁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希幸获权作信天翁破巨资急禳将军箭
  话说周先生叫洪士仁把他要商议的事,说出来听听。洪士仁先愣了一回,才大远的转说过来道:“是我的一个表亲,住在城里,他有个哥哥,在上海开布庄,生意甚好,现在他去找他,又买了多少货,打算飘海过去,但是他不识字,他约了我同去,说明白赚了钱,归二八分拆,我算是他的管账的,先付我几十银子安家,你道这个不是个极好机会么?我想着我一天不如一天,坐吃山空,山有倒的时候,我怎么了呢?所以我要答应他同去,我最怕的飘海,因此心上正在这里打算,所以找了你来,替我决断决断,看看到底好去不好去。”周先生听他把话说完,咂了一会嘴道:“这事我不能做你的主,你是去发财的,但是你八字,可没有这重财,今年的流年又平常,水面上还怕有惊险,去不去,你自己打主意罢,我若是劝你去,你八字里又不利出门,要劝你不去,你又想着那二成分红,况且上海离这里,听说不近,大远的带了东西去,这赚钱两个字,就难说,就算是赚了钱,听说那里花天酒地,另有一班人,专做无本钱的生意,他便来拉拢你,必定把你的用完了,他才死心。还有一种人想法子害你,把你捉到外国监牢里去,你八字今年的流年,本来犯了牢狱之灾,却也保不定,你这一去,是件件如意,样样随心,我从前早说过的,你这个八字,是不利南方的,要是在本地,就算是有点长短,也不过是口舌细故,若出了门,便难说了。现在你是想发财去的,我又何能拦你,不要你到了那个时候,再想我的话也就迟了。”洪士仁听他说了这一篇话,到弄的格外没有主意了,那一团高兴,不知丢在那里去了。半晌挣了一句话道:“去与不去,也未定局,过日再谈,到是你说我发财的话,到底要那一年呢?”周先生道:“说不定,你的八字,我刚才不是又说过了么,约计还有几个年头,我算着甲午午,是你的正财流年,又兼与你八字的寅戍合成火局,旺在春夏两季,三月里又有紫薇龙德高照,其中要是没有别的星宿过将破败,大约是不得错的。万一要是有个把坏星宿在里串宫,难说还要捱过一年半载,也还不定,到了那个时候,你丁财两旺,安享荣华,才晓得我周瞎子的命,是不得错的,还要大大的谢我呢。”洪士仁道:“你说我要一齐败光,败到寸草不留,方能发财,如今又说甲午年就要发财,现在算起来,还有几年,那不就要先下街么?”周先生道:“那可就说不准,总之,老天爷安排下的,是早一天也不成,晚一天也不成,你要紧可知老天爷不要紧呢!”洪士仁道:“照你这说,我是碰见于你,算是你说过,我晓得了,要是那不算命的,他不晓得,他不要混撞么?”周先生道:“可又来,什么叫做命,这就是命,你有这个命,自然就会遇到我提醒你,那些不找我算命的,他去混撞,也是他命里注定的,所以也不得遇着一个人替他指迷,我劝你不必胡思乱想,耐心去守着罢。我话也说多了,菜也冷了,我们换杯热酒来喝一盅罢。”当时跟人过来,又筛了一会酒。赵泽长有点醉意,便起身作别,又订了几时空,到家里去替小孩子算算关煞去,洪士仁也就跟了出来,周先生扶墙摸壁,送到门口,才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