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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图缘
《画图缘》 清·天花藏主人
序
缘者,天漠然而付,人漠然而受者也。虽若无因,而忽生枝生叶,生花生果,凑合成树;又若一丝一缕,有因而不乱者,此其所以为奇,所以为妙,不得不谓之缘,而归之天也。因思裴航之玉杵琼浆,崔护之桃花人面;江皋之赠,实出无心;溪水之逢,何尝有意;红拂女之怜才而奔,乐昌主之破镜复合;甚至明妃之奇艳惊人,而青塚埋愁;蔡女之慧才绝世,而胡笳写恨。怜之而不能生,怨之而不能死,萃之而不能合,拆之而不能离。使非缘出于天,安能一日终身,眼前千里,若呼应之,毫发不爽耶?由此观之,则缘非无因,特因之来去甚微,且人之耳目不细,心思不精,不察其来之为来,去之为去,故茫然受领,而谓之无耳。惟有而若无,所以天颠倒之以为奇,仙指示之以为妙,而人疑疑惑惑、惊惊喜喜于奇妙中,而不知奇妙之所在,但睹美影而生欢,聆恶声而思惧,稍缠绵则相思,略参差则惊怪。究不知缘之作合有如斯;惟不知缘之作合,而缘之作合所以为缘也。每思花天荷浙之书生耳,纵封侯有骨,寤寐有怀,亦未必思倚粤天之长剑,画闽月之蛾眉,乃画图一赠于天台,而梦魂遂飞于东莞,此岂由人哉!至于由广而闽,由闽而柳园,由柳园而青云蓝玉,直树之生枝生叶,生花生果,次第而见耳。使此中无缘,而缘不出于天,则自粤而闽,闽不过半途耳,非驻足之地,何心而窥及柳园?既窥柳园,柳园又非邮亭也,岂盘桓之所,又何心想遇青云?青云且不可想,何况蓝玉?又梦想不到者,乃丝丝缕缕凑合成烟。此缘之所以为妙,天之所以为奇,予所以留连低回而不忍去。心因谱其有因而若无因,以见情之所触,动人实深;恩之所及,感人殊切;才美之所眷恋,又关人不浅也。惟情动人,恩感人,才美关人,故梦牵莬引,婉转将迎,几不知性命死生,又安问缘?惟不问缘,而缘之所以为妙,天之所以为奇。由此论之,缘实有因者也。有因而无据,故不敢谓缘;不敢谓缘,遂并天意而失之;失天意而妄求之,故苟且而贻闺阁之羞,邪野成夫妻之辱,而名教扫地矣。及名教扫地,乃归罪曰此缘也,岂不冤哉!嗟嗟,缘出于天者也,夫岂不正?特人心不正,委之缘耳!故以此表之,使世知缘未见而画图先见,天虽漠然付之,而实有不漠然者在,则缘之为缘可知矣。天花藏主人题于素政堂。
第一回 别开仕路下诏求贤 巧遇仙人授图察贼
第二回 花天荷感仙传挺身呈妙策 桑元戎惑谗言无意出奇兵
第三回 过路客认画图直游秘室 奉公差执牌票误捉闲人
第四四 学霸相公受饱老拳之辱 家藏公子感不识面之恩
第五回 三生知己奔走粤中 二美怜才徘徊花下
第六回 智监军呆折本巧释冤 恶秀才明害人暗吃苦
第七回 花氏子吞钩饵一段姻缘 柳家郎窃彤管两番酬和
第八回 逼友题诗留心窥破绽 代弟联吟当面弄机关
第九回 出自名借聘定他人之婚 托别故说亲作本家之伐
第十回 侠男儿立崖岸明拒檄文 智才女识权变暗施妙计
第十一回 花大本逼子占高魁 夏按察荐贤膺重任
第十二回 赖徒夫死里获生机 花总戎美中寻不足
第十三回 亟催婚愈急疑李即桃 再睹面始真悟梅代杏
第十四回 乔装丈母硬主婚 鹘突媒人空着急
第十五回 美恩爱亲折证方得分明 好姻缘各揣摩尚多疑虑
第十六回 认花田俏佳人得婿 平峒贼大丈夫封候
第一回 别开仕路下诏求贤 巧遇仙人授图察贼
诗曰:
圣自圣兮凡自凡,从来天不满东南。
豺狼赋性千般诈,蜂豕为心一味顽。
仁义稍疏先作梗,兵威大盛始知惭。
若将羁豢为长策,终恐金瓯缺在蛮。
话说前朝全盛之时,四境皆安,惟两广地方,山岭险隘,峒峡深邃,况且径路高低盘曲,不能穷其出没之际。故东至南韶,西至柳庆,周遭数千里山峡连接,凡有险隘,皆为贼巣贼窟。正南上有一个大藤峡,乃万山中第一险隘之处,被一个峒贼所据。这峒贼叫瘟火蛇,生得身长力大,甚是凶恶。使一柄没齿钉钯,足有百斤之重,领着数千小贼,时时出来侵掠州县,劫夺府库。地方百姓,无不受其荼毒。其余各峒之贼,虽满布山中,如狼如虎,但遇见瘟火蛇,皆要让他一步,凡作祸乱,必瘟火蛇为首,而众贼附和之。
是时,广东都阃大将姓桑名国宝,虽是个武科出身,也有些名望,却无大才大略,不能当盘错之用。在广东镇守了两年,被峒贼东抄西劫,扰乱得一日也不得安宁。若要发兵去剿他,前边躲入峒去,后面又转出峡来;左边赶他,他右边反来袭我。只因路径不熟,与他战十阵,到有九阵是大败回来。用金钱招抚,抚了一峒,又是一峒来争。也不知费过了多少钱粮,到底没一毫用处。
巡抚、巡按看见光景不妙,恐怕多耗钱粮,后来有罪牵连到自家身上,只得上本参论桑国宝无才无勇,战不成战,抚不成抚,徒费钱粮,不能保安地土,伏乞敕下该部,革其职,议其罪,另选名将,以为东南万里之长城,国家金瓯方无恙也。
桑国宝见抚、按有疏参他,慌了手脚,只得也上一疏,奏辩其事。疏曰:
广东总兵兼管广西事左都督佥事臣桑国宝谨奏 为臣无才无勇、罪固当诛,然事有难为,情有可原、伏乞圣恩垂鉴,稍宽一线,容图后效事。
臣虽不才,亦戳力疆场有日。今蒙圣恩擢任闽粤。岂不思奋力出奇扫清峒蛮,奠安四境,以报陛下知遇之恩?乃受事两载,所属郡县为贼侵扰,虽率众御之,互相杀伤,然徒耗军粮而卒无成功。臣罪固当伏斧钺之诛,但臣念此贼非起于臣来之一朝一夕,实盘踞于万山之中,根深党固久矣。臣非不思大举以捣其巢,然峡中窄隘,不可长驱。止可峡外安营诱其出战。贼性狡猾,当诱之时,偏匿而不出;俟臣持久欲归。又乘虚而尾臣之后;及臣反击,贼又退伏。臣每愤而遣将深入,又无奈山路纡回曲仄,往往迷失,不能至其巢穴。贼路熟径捷,反别出而遮塞险要,使兵将入不可,出不能,故每遭其陷害。臣苦思无策,故惟保境以待。然两广疆界甚邃,守兵几何。焉能遍及?贼窥臣不及守之处,即为劫掠之处;及臣移守,贼又移劫。故贼逸而臣劳,贼得而臣失。臣万不得已,始议抚耳。不意贼禽兽也,抚其身不能抚其心,抚于一时不能抚于久远。故金钱糜费有之,然实非臣不肖侵渔也。
臣罪固不可辞,然臣致罪之由,实是如此。伏乞敕下该部,议臣之罪,以彰国法。倘邀圣恩,怜臣所处 艰难,赦臣前途,策臣后效,亦祈庙堂熟算,授臣方略,或战或抚,臣方敢罄竭犬马,以报国恩。若廷议无所短长,徒以臣为张主,臣鼯鼠之技,惟有以战抚为名,以保守为实而已。他非臣所知也。特此陈情,不胜待命之至。
抚、按与桑国宝三疏一齐俱上了,圣旨批下,该部酌议具覆。兵部大堂因与司官再三酌议,方覆旨道:
若论糜费钱粮,抚战俱无要领,当事诚为有罪。但此贼实乃百年以来之积逋,一旦要歼厥渠魁,尽行扑灭,诚所难能。桑国宝虽曰糜费,然尚能保守封疆,未尝少失。若加重罪,恐任事之臣灰心解体,俱思推脱,阃事付谁为之?况谆谆请庙堂胜算,臣等职司兵马,理宜授彼方略,以为攻取之用。然此峒蛮据险藏奥,若想捣其巢穴,良亦不易;心贪性狡,欲以恩交结,安保无他?一时实无万全之策,岂敢轻措诸行事,以图侥幸哉?虽然,天下一家,王化无外,岂有不可讨之逆贼哉?但思奇功必待奇人而后成,朝廷若能结纲天下,自多麟凤。伏乞陛下下尺一之诏,诏天下草莽英雄,有能献奇计、出勇力,剿灭峒贼者,不惜封侯之赏。则驯龙伏虎,定有其人,况区区小丑哉,自授首有日矣。桑国宝且暂宽其罪,令其谨守四境以待贤者,则东南可图也。
伏乞圣裁。
覆本上去,圣旨依拟。遂令阁臣草诏布告天下:
不论省州府县兵民人等,凡有奇才异能,能灭两广峒贼者,不必赴京朝见 可径往总兵桑国宝军前献策效力,灭此逋贼。倘能成功,论功封拜,决不食言。所过地方供给路费,桑国宝着悉心斟酌施行,以赎前愆。特诏。
诏书既下,早早行到各府州县地方。正是:
一方有难九重忧,廊庙无才天下求。
自古功名贤者立,看谁谈笑取封侯。
诏书既下,纷纷行到四方。四方豪杰应诏而往者,不可悉述。
且说浙中温州地方,有一人姓花名栋,表字天荷。生得美如冠玉,秀比朝霞。行到人前,皎皎疑一团白雪;对人谈吐,蔼蔼见满面春风。凡人之品不过造成一种,独这花天荷,细察其为人却有四样:若论风流,可以称为美男儿;若言学问,可以谓之大才子。此二者犹少年之常,独于美人才子中别具一种昂藏英勇之气。徒手三五十人不敢近,又可谓之豪杰士;及其处事,虑始慎终,必周必至,断不轻发,又可谓之老成人。惟其具此四种才学,故世上之龌龊庸人,孟浪鄙夫,皆不足邀其一盼。故在本县作一个秀才,却非其志。年已二十,尚落落一身,未谐家室。却喜父亲花大本,母亲叶氏,二人康健,家计充足,又有长兄花梁代养,不累其心胸。故此得行其志,终日不是读书作文,就是赋诗饮酒,凭吊古人,究心当世。
一日因春光明媚,带了一个老仆叫作花灌,一个童子叫作小雨,去游天台之胜。在天台山中游了数日,忽一日微饮了几杯,坐在一块磐石之上,看那落花飞入流水,翩翩有致。因细细赏玩,欲作诗题咏。忽见一个白须老人走到面前,看着花天荷大声说道:“少年英俊之人,为何不努力功名,访求佳偶,以快生平,却在此闲看流水,作世外情缘。岂不辜负光阴,虚此美质耶?”
花天荷从不结交朋友,以朋友中无知己也。今忽闻老人之言,大有警醒。又见那老人仙风道骨,不是寻常,忽不觉立起身来,拱手致敬道:“老丈良言不啻药石,正中花栋之痛痒,每梦想不能得闻。何老丈忽从天下教,真出意外。敢请少憩,以领其余。”老人欣然就同坐于磐石之上
花天荷有随携的酒食,遂命小雨摆在石上,邀老人对饮。老人也不推辞,竟欣然而饮。饮了数巡,花天荷方开言道:“适蒙老人良言,虽曲尽花栋之痛痒,然我花栋之病痛,非天之害我,实我之自取其害也。老丈虽有此药石之言,恐不能起我沉疴。”老人笑道:“秀才差矣。秀才之病既自知之,又知予言为药石,只须手到,沉疴起矣。又何为而不能?”花天荷道:“譬如老丈所言之功名,人生世上,既读书负才,岂不愿就?但书生徼笔墨之灵,博取一第,毫无所济。而纡金拖紫,坐享天禄,犹以丈夫自欺,岂不有愧?若欲效傅介子、班定远立功异域,今又非其时也。此予功名所以为一病也;譬如老人所言之佳偶,人苟有情,谁能免此?但思偶者,对也。既曰对,必各有类:凤必以凰为偶,鸳必以鸯为偶。若以蜂配蝶,以莺配燕。则非偶也。物既如此,人自如此也。梁鸿乐高隐,惟孟光布素之服,合其高隐,可谓贤也。若嫁孟光为石崇之妇,而金谷中置此布素,谓之佳偶可乎?西子千古之美妇人也,孟子谓之不洁,范蠡载之五湖,又不知作何品题?大都贤与贤为偶,色与色为偶。才与才为偶,各有所取耳。若我花栋者,才色人也。若无才色佳人可与我花栋为偶,则终身无偶可也。此婚姻所以不又为一病也?老丈言虽药石,细思之,不知能起我膏肓之病否?”
老人听了,大笑道:“秀才何见之小也?功名之路岂止一途,但就人之力量以取之耳。有王者之力量,便可取王者之功名;有霸者之力量,便可取霸者之功名;有英雄豪杰之力量,便可取英雄豪杰之功名。若仅有笔墨之力量,亦不过仅取笔墨之功名而已。秀才既慕傅介子、班定远之功名,怎说无路?只要秀才有傅介子、班定远之力量耳。不知秀才果有此等力量否?”花天荷道:“力量亦大小不同。一分亦力量,十分亦力量,百分亦力量,我花栋怎敢夸口说个有力量,又怎敢自诿说个没力量?但不过于此等功名,愿学焉而已。”
老人听了连连点头道:“好个愿学焉!此便是秀才一生受用处,功名已尽此矣。至若佳偶,天既生凤,必定生凰;天已生鸳,必定生鸯;天既生梁鸿,必定生孟光,此阴阳自然之配合也。只恐人事偶乖,一时不便偶凑耳。若天既生秀才之才美,未有不生秀才才美之对者。第秀才一时愿见者,不知在何处,而目前所见,又皆秀才所不愿见者,故秀才愤然以为病耳。此病直到见后,方知错害。此时说也无益。”花天荷道:“据老丈如此说来,则我花栋于功名、婚姻二者尚有分也?”老人道:“若功名无分,则秀才不作傅介子、班定远之想了;若无婚姻之分,则秀才不动才美之思了。既作此想,既动此思,正青云之开其路,而红丝之系其足也。怎说无分?”花天荷道:“老丈既知我花栋于功名有分,必知功名之分在于何地;既知我之于婚姻有分,必知婚姻之分属于谁家。不知可以明明见教否?”老人道:“婚姻不必求,然不求而自得,可以不言。言之近泄漏,不言可也。功名虽求之,尚未可得,然终得于求,又不可不言。言之为指迷,即言可也。”
花天荷听了老人言论,字字皆有深意。因大惊道:“原来老丈乃神仙中人也。弟子花栋,师事之以聆玄论,犹为过分,敢踞坐以取罪戾乎?”因长跪再拜请教。老人见了大喜,因以手扶起,道:“子机灵性警,实具英雄之骨,不独虚心可敬也。子欲知功名之路乎?可试思功名之路生于治乎,生于乱乎?”花天荷因答道;”治则天下安矣,何功名之有?抑生于乱耳。”老人道:“子言是也。可再思今天下孰乱?”花天荷道:“今天下四境皆安。而乱者独两广峒贼耳。”老人大笑道:“子真留心世务人也,予谓英才不谬矣。天下之乱正在此,子之功名亦正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