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绡剪

生绡剪

生绡剪19 回 18 篇作者15人
全称《花幔楼批评写图小说生绡剪》。今存清初花幔楼活字刊本。此本是汇集众作而成。题“集芙主人批评”、“井天居士校点”。

生绡剪弁语
  夫说也者,欲其详,欲其明,欲其婉转可思,令读之者如临其事焉。夫然后能使人歌舞感激,悲恨笑忿错出,而掩卷平怀,有以得其事理之正。斯说之有功于世,而不负作者之心矣。
  且六经子史皆说也。其气意深以庄,非湛志单精,十年閤户,无由得其涯际。人苟勿湛志单精,十年閤户,将古今人物之态,朝野诡谲之情,与夫闺阁山林出奇无穷之人品,意外凑合之奇踪,鬼神应感之快事,卒无从观慕而遂叹书有缺失。能大而不能小,有庙堂铮鋐之声,无茅茨纤细之韵,则又文人之罪也。
 每感世无无衣之人,一经习服,勿忍遗忘。若夫兜罗氍毹表其奇,金铺翠纬衣其丽,蕉葛草羽衣其朴;其有不丽不奇不朴,亦丽亦奇亦朴,则生绡是。兹剪之者将以为衣,将习服勿忍遗。且剪有声韵,尤琐琐可听。比之坐屋粱,打细腰鼓,不既多乎善乎?井天居士之以此定说也,又安在此说之非六经衙官,而子史之介绍。
  谷口生漫题于花幔楼中。

  第一回 有缘结蚁三朝子 无意逢人双担金 谷口生著
  第二回 偶然遇鬼姑谭鬼 蓦地聆仙急觅仙 谷口生著
  第三回 丽鸟儿是个头敌 弹弓儿做了媒人 篱隐君著
  第四回 六月雪英年失智 齐云塔高衲成孤 铁舫著
  第五回 七条河芦花小艇 双片金藕叶空祠 浮萍居士著
  第六回 布贾冤随布贾翻 盗情难过盗婆关 白迂著
  第七回 沙尔澄凭空孤愤 霜三八仗义疏身 旧剑堂著
  第八回 挑脚汉强夺窈窕娘 巧丹青跳出阎罗网 歗园著
  第九回 势利先生三落巧 朴诚箱保倍酬恩 一渔翁著
  第十回 竹节心嫩时便突 杨花性老去才干 不解道人著
  第十一回 曹十三草鼠金章 李十万恩山义海 钝庵著
  第十二回 举世谁知雪送炭 相看都是锦添花 甕庵子著
  第十三回 杨树根头开竹花 毒蛇泥马是冤家 有砚斋著
  第十四回 清廉能使民无讼 忠勇何妨权作奴 卷石草庵著
  第十五回 木虎爪对手翻冤 金套头单词罹祸 无无室著
  第十六回 梨花亭诗订鸳鸯 西子湖萍踪邂逅 不解道人著
  第十七回 一篇霹雳引 半字不虚诬 抢龙居士著
  第十八回 疾丑生贪姿害友 韩珠娘深智殉仇 甕庵子著
  第十九回 严子常再造奇恩 成寿叔重施巧报 篱隐君著

谷口生著
第一回 有缘结蚁三朝子 无意逢人双担金 

  尺八蚂蚁真罕见,说与人听毛骨颤,试将缘故看从头,方信黄金如土贱。
  罢胡琴,掩秦瑟。玲珑再拜歌初毕。莫道使君不解歌,听唱黄鸡与白日。
  黄鸡催晓丑时鸣,白日催年酉时(前)没。腰间紫绶系未稳,镜里朱颜看已失。
  玲珑玲珑奈老何,使君歌了汝还(更)歌。
  这首歌是唐朝刺史白乐天所作。他是个绝代才人,品行清高,晚年学道。遇鸟窠禅师,问法指化,因而感叹人世虚浮,富贵脆幻,忘机脱洒,诗酒娱情,至今千载留名。奉劝看官们,未来之事,切莫妄想,任他南山崩,北海竭,我只是随寓而安,顺理而行。虽心怀致君泽民事业,也非是空劳劳一时呵得成的。太公望本是渔翁,诸葛亮原为田叟,机会到来,不得已而应之。何曾有预先指望的心。古来如此二公人品学问,终身不得一遇,连名也不留在人间的,又不知有多多少少?织席任舂,酒佣屠保,气丐疯魔之内,通有异人隐遁,皆是明理安贫的大丈夫,莫作等闲嘲笑。想他这干贤者,肚里如水晶塔子一般玲珑剔透,不被尘情搅动,所以白日青天之下不打渴铳,小可的及他不得。我又奉劝君子们,家中薄薄有碗稀粥度日,切莫扒山扒海,眉头上金锁难开,心坎上车轮自转,一万个人中,到有九千九百九十零九个九分半还有四厘十毫狼藉在那里使乖使诈队里。依在下讲起来,万人之中,没一个高人,高人定该绝种了。看官,不然,不然。
  那个真正出格异人,普天之下出一个也够了,百年之间,生一个也够了。请问一样是天地间人,为何贤愚这样不同?只为不听好人说话,将圣贤言语,如耳边风,不肯受用,所以成个下愚不肖的人,再没药救。就如:
  蚕出桑抽叶,蜂饥树给花。
  有人期有福,贫者不须嗟。
  这四句岂不是好话,还又有明白些的说:
  富贵若从奸巧得,世间呆汉呷西风。
  这都是好话,人谁肯用心佩服。所以生出百般劳攘,把一个乾坤弄得是个地狱堆儿,可叹,可怜!我今说一个苦恼子的财主你听:
  这财主成化间人,姓贾名文科,号慕怀。其父原是北人,以篦头为生,游到浙江绍兴府,专在绍兴府城里土地庙住下,后来娶妻生个儿子。儿子十三四岁,丢他去世了。这儿子文科,自小刁钻乖觉,十六七岁上,不习父亲篦头生理,做个八鲜行赈,海蛳市里专卖海蛳。如此过了几年,不上三二两本钱,将就度日。文科只因少年筋节有力有胆,会说会道,就是点点生意也不吃亏。
  一日,文科该骤富了,此时乃四月天气,他正挑着一担海蛳往街上去生意。只听得人声哄哄,说道城隍庙间壁,李家火起。文科抬头一望,果然红光焰焰,烟气烘烘,一越城人,跑得似飞鸦奔马。文科挑着担子,也急急走上去看,将一二斗海蛳并做一处,藏在篮下,用篓盖盖好,寄与熟识主顾,单身奔上前去。将近火烧处有个美貌后生妇人,从人中挨挤,无人随伴,况且鞋弓袜小,忍丑含羞,行走不动。文科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妇人就一把抱了,从万人中挨出,到人稀之处放下。那妇人道:“我家高楼上,有皮箱十四只,但是箱子上贴纸剪花儿封口的,内中都是金银宝贝,你快去取来!”文科即将妇人着落在人家檐下,转身如飞一般,竟钻进火烟里去。一座高楼,正将烧及,拼命吊上,果然一楼东西不动,箱子果有贴花,尽力拖了两个,下得楼来,径往家里一溜。
  母亲问他箱子那里来的,他道朋友寄的。飞风转身又去,楼子却已烧到八九了。也不向安放妇人处去,转身忙到家下,向水缸内兜两碗冷水吃吃,略坐一会,他就心生一计道:“母亲,母亲,你绞脸周阿太家,一定吃惊,你时常去的,不如这时节走去望望,也是个人情。火已息了,路上好走的,你就去去来。”娘听他说,将青布衫穿了,拿把扇儿,一径出门。文科等得母亲出门,闩上了门,打开箱子一看,都是出娘肚皮不曾见的东西。只见大小青纱袋五六个,都是鸡头大的珠子,绵纸包包着成锭赤金,每包五锭,挨实一皮箱,上面几个段匹。又打开一箱,小小银链子,约有半斗之数。
  绢纸匣子八九个,都是金银酒器、琥珀数珠,扎成首饰,金钏犀杯,几件好衣服挨着。文科一见,就如上天一般道:“好了!好了!省得挂欠行帐。”先将些散碎小锭,安在腰边,依旧盖了箱子,藏在窝凹之处。反锁了门。又到火起处探探。只见火已过了,李阔老家化作灰烬,大庭柱还象蜡烛一般点着。文科不理,径到周阿太家,同了母亲回家,也不对母亲说句老实话,连晚去挑了海蛳担子回来,照旧日日去卖海蛳。过了半月,去行海蛳,听得说海蛳行要顶与人。文科对行主说:“金老哥,你这行头要顶多少银子?”金老道:“我是十五两银子顶钱见川的,如今思量做件别样生意,得一个银子。让他罢了。”文科道:“让我三两,我去做个会,先付五两,挂哥老二两,来春生意行动,找足如何?”金老道:“开春找三两罢。”金老倒请他发头发头,将话来说定了,作别走散。
  次日,将几锭足色纹银去出了成色,一径称了五两,拿到行中,去交与金老,写了一个欠票。金老五日之内即出行与文科,换了贾慕怀招牌了。慕怀移家进行,牙钱利息,也只平常。坐了二十多日。有个客人到些鱼子吐蚨,要在这海蛳行发卖。幕怀道:“老客有所不知,老客来下顾小行是美事,只是海味另有行家,若还我们抢了,决要费嘴,不当稳便。”心里又思算道:“必定货物走作,没处出脱,到我这里来,难道是新作客的,不晓得行场去处么?且留他歇一夜再处。”遂留他宿了。这一夜间,慕怀悄悄拿灯,将鱼子吐蚨坛开几坛看看,窃取他些,尝尝滋味。他将包的坛头一打打开,取根竹棍往里一掏下底,辘辘动有物,又拨又动。他就丢了棍儿勒起衣袖,伸手下去摸摸,乃是两头翘的东西,摸一个起来,是五十两的元宝,再摸摸,又是一个。那个坛里照样摸摸。也是一双,又打开一坛摸摸,又是一对。这三十六坛海昧,准准七十二个元宝,一个不多,一个不少。谁知这做官的,都是用心机,寄回银子,被强人劫了,有所不知,当货物贱贩与客人的。慕怀撮去楼上着落了,依旧将坛头包好睡了。次日海味客人起来与主人相见道:“烦劳老哥兜个店家发脱发脱。”慕怀道:“老客,小行巴不得尊客看觑,若是不要替你出脱,为何我连夜替你开坛打个花色,把行贩来好看呢?”客人道:“多谢!多谢!”慕怀道:“我去寻个店家,替你一总出脱了罢。”客人道:“越好!越好!”
  晚间慕怀接风,客人进帐出来,揭倒要一百零二两银子。次日,慕怀将银子变化,二十两一封,共成五封,交与客人,要讨让二两。客人欢天喜地,收拾去了。
  慕怀得了许多横财,锦上添花,又开海蛳行,又卖海味。过了半年,讨个好人家女儿为妻,接连八年之内,生了三个儿子。母亲过世了,结果也淡淡薄薄的。慕怀一味镂搜刻薄,凡百仁义上方便好事断不做的,及僧道二行如眼中钉,社中些须公千,要他出三分、五分,就如拔鼻毛一般。
  阴漆漆将金珠日逐变化,十年之内。家私约有五六万金。身下这所房子,始初是租的,后来典了,又后来买了。渐渐买到邻家,规模大不同了。只是慕怀鄙啬刻薄,加五起利放课钱开暗当,昼夜盘算,全不想银子来处,也不想日后如何承载悠久之法。搭肩头三个儿子,看看大了,请个先生,毕竟要扳扯别人,供膳六七个月。妻家弟兄来望,茶也罚咒不留。妻子生病,医人再不请一次。也没年,也没节。大斗量进,小斗量出。戥子有几样,秤砣定两个。讨得小人一厘便宜,眯眯的笑,一分只买得十厘的货,就面如土色,睡梦不安。木屐借人的穿,火种不喜人讨。小使们打碎一只碗,罚他一日不吃饭。准准年年九月半买煮熟大菱三分,每人六只一个,到有三日不买小菜。说不尽他许多为富不仁,刻薄情状。
  人都道他家私数万,齐整三个儿子,好不羡慕他。那知道光阴迅速,慕怀三十九岁了,大儿子十六岁,名初魁;第二子十四岁,名初元;第三子十二岁,名初甲。一个个蠢如牛,恶如狼,猾如狐鼠。大儿子读完四书、本经,三字课还对不出,先生做鬼替他买个秀才,过了两年,又买一名科举,做了怀挟,察院打了三十,枷死在贡院门前。次子去偷妇人,跌折了腰,只会吃不会做。三子长大,好的是打拳弄棍,一日将一个乞丐因他上门求讨,没得与他,就咕咕喃喃,初甲将他一拳打个昏晕,佯佯死去了,乞丐伙里知觉,叫了百十个上门吵闹。慕怀将银子乱塞与地方闲汉,塞去了千数,乞丐到了第三日复醒转来,飞走去了。因此慕怀愈加刻薄,坐家只以剥取为事。妻子们饭也不容他吃个饱。
  瘫子初元在家,饥不过了,瘫出门去,解了山西客人一个钞袋,被他拿住,叫破地方,慕怀去救应。晓得贾家是财主,地方只要送官,又诈了一块。慕怀自此渐渐运退,得了吐血病,二十余日将死不死,心头有气,叫老妈官并两个儿子,分付道:“为人切不可读书请先生,见斯文人切不可拱手,只做不认得才是。切不可与贫人相处,切不可直肚肠。切不可吃点心。切不可浆洗衣服。切不可结交朋友。亲眷往来切不可熬夜。家中丫头们四十岁外方可婚嫁,不可早嫁了。”说完瞑目而逝。又挣一口气醒将转来道:“我不放心,我不放心!还有话说,凡听得火起之处,切不可贪懒,不去走走。牢记,牢记!”说完,呜呼哀哉,尚飨。妻子又苦又喜,竟去开他箱子,取些银子出来,央亲眷买材买布,钱财如泼水使用,七七之内,好不风光。瘫子蹲在家里,方才吃得爽利。老婆舅两三个,串进串出,嚼得白骨如山。个个白松松直裰穿起了。
  七七已过,那三子初甲,结识好汉,昼夜不归。也不娶妻,只在红楼翠馆,串过日子。踢球骑马,串戏呼卢,结交十二个顶尖雄悍好汉,内中一半是粗蠢不良之人,写了生死盟书,生则同生,死则同死。不过半年,一个盟兄,见王府搬运钱粮经过,术鱼样的东西,里面都是元宝。想得动火,思量要他几鞘用用,来与初甲计较。初甲道:“先父遗言,火起之处不可不走走。今晚银鞘官船来开,我们伺候更夫睡着,放一把火,彼时人手撩乱,我与你驮一鞘就走。”盟兄道:“妙,妙。”买起硫磺发焠,阡张碎纸,各人带了些到彼处。果然更夫睡着,走上船头,二人摸出火种,发焠焠起,烧旺阡张。船中人见火亮,一齐扒起,执了器械,走出船头,一棍一个,打下水了。将火扑灭,慢慢拿起两个劫鞘强盗,大大绳子捆着。到了天明,解官一一细问。初甲道:“我二人情愿肯出赎罪银子一万两。”解官道:“不够。”就加一万两。解官道:“你二人都该砍头的,二万不够。”渐渐添到四万。解官道:“今日就要银子,迟到明日,就要送官。”初甲道:“今日有,今日有。”说定了到家去取银子。解官带了七八个跟随人,牵了两个强盗,径到贾家。贾老娘受苦多年,正要风光受用,只见小儿子用大绳缚着,一班公人押了,竟进内房。对娘说:“要银子四万,四万,快些,快些!”娘说:“你与我甚的银子,三万,四万,说得要紧。”儿子说:“快些,快些!”初甲见娘不走动,径同公人上楼,将箱子一一发下,开箱取出银子,用秤来称。娘看了不知甚么事情。有头没脑,上前叫喊,被公人们几个嘴巴,只骂老贼婆该死,该死。七八个人,将家私尽行搬出,银子酒器,珠子首饰,逐项上秤称,算不上二万两之数。解官道:“还欠一半,如何说谎骗我!”即将初甲一顿铁尺,几十公人也来乱踢乱骂。贾老娘一发慌了,只得自己去收抬,连表服铜锡器皿,一齐算价,不上一千两。只得跪禀道:“丈夫初死,儿子原是安分的,只因邪人引诱,骑马顽耍,从来并不做歹事的。丈夫家私尽扫,只得这些,老爷得饶,饶了罢。”解官道:“你这贼婆,多话该打!既是没银子了,带去送官。”将金银各项物件,细细搬到船里,将二人依旧进官,那问官道:“夜半擅登官船,已是贼了,何况明明放火,劫夺银鞘。虽未有赃,大辟何辞。”通定了罪,各打四十板收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