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首页
- 集藏
- 小说
- 燕子笺
燕子笺
却说天雄节度使姓贾,名南仲,就是前次送《水墨观音》像与郦尚书的。他本邢州,立功边境,因渔阳一带有些举动,他说道:“俺蒙皇恩,简任节镇天雄地方,我的丹心如斗,常想裹革以酬圣主。争奈安禄山这厮,本是庸流,滥邀天眷,闻得他起兵范阳,连破许多州县,下官只得整兵秣马,赴阙勤王。我想:潼关有哥舒老将军在彼把守,定然牢固;只恐禄山从虎牢小路抄袭商南,长安未免震动。众将士们!你可扎住营盘,在虎牢关口,不许范阳兵一人一马闯将过去。传来烽火,上心探看,梆铃器械,务要整齐。但逢贼骑来冲,便当奋勇截杀,如有退缩,军法从事。”众军一齐答应:“得令。”贾节度吩咐起营,正按着队伍一齐前进,不敢错乱。贾节度一路上,恨恨不平,说道:“禄山,禄山!你这鼠子!朝廷待你不薄,胆敢纵横,出穴弄兵,教那些生灵,受此涂炭。可恨!可恨呀!前面就是虎牢关了,可抢上去扎住营盘。”众军应声:“得令。”不多一时,一队一队、一层一层把虎牢关周围如铁桶一般。
又传下令来,断不许放贼奴过关。正是:
白马将军频破敌,肯教胡骑度牢关。
毕竟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机关泄漏梅香口 丑态翻成皂隶言
话说郦尚书、鲍氏夫人,忽见飞云小姐茶饭懒进,只是要睡,面貌瘦损,十分放心不下。因传院子过来,吩咐道:“小姐身上不自在,快去请位医生来看看。”院子禀道:“”老爷不在衙内,医生不便唤进来。这街上倒有个女科医婆,叫做孟妈妈,人人道他的药灵,不若请他来看。”夫人道,“如此快去请来。”院子闻听,不敢怠慢,走到孟家门首,问声:“有人么?”却说这女医是个驼背,走来问道:“是那个?”院子道:“我是郦老爷府中,请你去看病的。”孟妈道:“如此同去便了。”不多时,进了衙内,见了夫人,说:“老妇叩头。”
夫人道:“请起。女先生,老身只有一个女儿,这几日有些小恙,烦你诊看,调理好了,重重相谢。”孟妈道:“夫人,女科是我的本行,自然用心的。”夫人道:“梅香,你可领他进去。”夫人遂后跟来,问道:“女孩儿,你今日身子好些么?”
小姐道:“不见得。无别样症候,只是再打不起精神来。”孟妈近前说:“小姐,恕不见礼罢!待我来看看脉息,好用药。”
诊脉一会,说道:“小姐,你虚怯怯的,最怕当风,午后就要浑身发热,是患怔仲病症。”小姐道:“都说得对玻”孟妈道:“我从十七八岁看病起,到如今,那有认错了病症的。这病容易治,待我撮药一服,就要好的。”梅香问道:“此剂药是什么引子?我好去煎。”孟妈道:“姜三片,枣二枚,煎至八分,还请老夫人亲去熬方好。”夫人道:“如此你且略坐坐,待我看人煎好了,劳你亲送小姐吃下方好!”孟妈道:“这个使得。”夫人抽身往前去了。孟妈扯着梅香,往背地说道:“梅香姐,我问你,我看小姐脉息,有思郁在里面,像是伤春玻你实对老娘说,是怎么起得?”梅香道:“实不瞒妈妈说,小姐一向是极重端的,再没有一思儿胡思乱想。只为前日裱轴观音像,供奉供奉,不想裱背铺里错发了一轴画来。”孟妈道:“敢是错了吃恼么?”梅香道:“却不恼,到是好笑。”孟妈道:“怎么好笑?”梅香道:那晓得错来的是轴春容画,上面的一个女娘,与俺小姐相貌一个印板儿印的不差。那女娘身边,又画一个如花似玉的郎君,生得标致。我小姐看了,像是心上就有几分想着那人儿一般,偶然把这节事情,在笺上题一首词,又古怪得紧。”孟妈道:“怎么又古怪?”梅香道:“刚刚住了笔,却被梁上燕子飞下,衔将去了。故此,从那日起,小姐心上,只是这等恹恹答答的。”孟妈道:“梅香姐,你这些都是鬼话,哄你老娘不得。从来那里有个不见面害相思的?我不信。”梅香道:“真话与你说倒不信,你看小姐睡熟了,我悄悄取那画与你看,便分明了。”孟妈道:“你可取来,取来!”
梅香取到。孟妈展开一看,惊讶道:“原来果有此事!只是我也像认得这个女娘,一时想不起来。”又偷将小姐对看,说道:“实是像小姐不过。”梅香道:“妈妈,我不识字,小姐说还有作画的人名姓在上。”孟妈道:我为写药方引子,粗粗认得几个字,待我看来。”遂看遂念道:“茂陵霍都梁写赠云娘妆次。真个有名姓。这桩事也奇不过了,所以他便这等胡思乱想,害出这伤春病了,只是这不见面的相思,到底感得轻松,也不难治。你且收了画去,怕老夫人出来看见不便。”正说话间,夫人随人把了药来,命小姐吃完了,吩咐梅香:“打发小姐睡睡方好。”忽报老爷回衙了。夫人迎着道:“相公回来了。”
郦尚书道:“夫人,女孩好些么?”夫人道:“适才接此位女医来看,说不妨事的了,药吃方才睡了。”孟妈上前叩头。尚书道:“有劳你了,小姐的病不干碍么?”孟妈道:“小姐的病,是略伤了风,心上也有些烦郁,只消用一两服药,就平安了。”尚书道:“如此却好。夫人,女儿病尚未好,下官又奉命知今科贡奉,即刻便要入常这女医可赏他一两银子,以后要药,差人去龋为帖回避关防,你不便进来。小姐好时,待我出场后,重重相谢。”孟妈答应,拜谢而去。院子来禀,巡绰官俱在外厢伺候。郦尚书道:“下官就要入场,夫人请道内去罢。”然后走到外庭,叫巡绰官过来:“我有关防告示一道,可即行刻出印了,遍处张挂,不可迟慢。”巡绰应声去了。众役禀道:“请老爷起行。”院子道:“送老爷。”尚书吩咐院子:“你年纪老成,衙中一切,着实要严紧,进去罢。”院子说:“晓得。”众役随着一拥而去。
却说监试官早到贡院,吩咐巡绰官掌号开门,应试举子务要搜捡明白,鱼贯而入,点名各归号房,不许挨越。巡绰官遵谕。只听辕门吹打起来,进了院门,巡军上来排列两旁。那些儒生们也有老的,也有少的,挨名答应。巡官喊道:“仔细收。”众军齐道:“搜检无弊。”或归东号房,或进西号房,还剩一位无号。巡绰说:“坐满了怎么处?也罢,到这边席号坐罢。禀老爷,点名搜检已毕,请封条封门。”遂将门封完。监试官道:“可喜今科规矩严明,一毫无弊,天气又且清爽,可为大典庆贺。今日起早了,不免进去歇息歇息,到明朝好来放关便了。”到了次日晚间,只见众人各执高灯,来接进场相公的。
说道:“伙计们,今年规矩森严,莫挤近栅栏边去,大家远远站立,等候各人家相公出来,上前迎罢。”正说话间,又见一个执板皂隶走来,说道:“今年规矩严得很,你们赶闲人不许挨近栅栏,但有举子们出来,清清楚楚放出。凡有挤者,着实打去。”听得内打云板三声,吆喝开门,外巡官道:“内里打点,放头牌出来了。”皂隶道:“你们众人站开些,待相公们好走。”众人向里张望,出来一位老相公,被人背去,又有一个平头来接霍生的,望见霍生出场,说道:“相公,定是得意的了。”忙把笔砚接过,跟随而去。又有个姚店主,说道:“鲜于相公进场去,怎么日色老高,老汉在家中吃过早饭了,还未见出来?放心不下,不免向贡院前看看,是怎么说呀。此是贡院门首,还封在那里。”听那皂隶嚷道:“悔气,悔气!这些相公,不知是果真有本事的,在里面着实鏖战;又不知是墨水干了,一点儿榨不出。遭他家娘的瘟!要我们辛辛苦苦在此伺候。平日惯赌惯嫖,噇你娘的道!”姚店主道:“咳!你听这些人埋怨话头,就像晓得鲜于相公平日行径的。”忽听院里一片声叫抢卷,打云板开门。皂隶道:“谢天谢地!好了,出来了!”店主见鲜于相公出来,迎着道:“小人在此接常”鲜于佶道:“好辛苦。”皂隶向前道:“我问你,你这样辛苦,就在家里自在自在,休来现世也罢了。为你一个,苦了我们守到如今。我看这付嘴脸,也不像是个发迹的。”鲜于佶反戏说道:“下次再不敢如此,再若如此,但凭,但凭”回身与店主回家。路上说道:“那里说起,里边文字做得簇锦般,这是想得动了火,牙齿忽然疼起来。哎哟,恨不得要死,只得慢慢的誊写,故弄到此时出来,难怪这些狗头说话。”遂进店中,姚主人道:“相公,请用些饭,将息将息,小人也要去安歇。”
鲜生道:“有劳了!请自便罢。”店主告辞去了。鲜生回身笑道:“鲜于佶,鲜于佶!我问你:这是怎么说?活现世,受了许多辛辛苦苦、劳劳碌碌,三年出场一番,走到场里面,一个字儿写不出,倒反被那些狗头如此作践,不是观场,倒是来受罪了。且坐下,把这些酒饭消缴在肚子里,也是我老鲜走科场一遭。”吃完了,即又道:“想场中做文字时,心上慌得紧,不知写了那套嫖经,那一宗酒帐,鬼画符一般。若要中,除非是乌纱满天,像那乌鹊飞,我把这头往上一撞,撞着了,才使得,不然一生一世,也只是这样糟骨头,如今说不着,断断要去与老臧商量做那法儿了。”且先到霍秀夫他那里去走一遭,问他什么字号便了。正是:
且从河汉旁边路,偷取天孙织锦囊。
毕竟怎样偷换字号,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换坐号试探口气 因医病细说情由
话说霍生出场后,甚觉文章得意,对着云娘道:“小生文字甚佳,可不负你一番指望。只是身子有些不爽快。”遂把袖中文字取出,说:“今早又不该在窗下亲把文章誊写,这一会,头目更加眩晕,心儿上又烦躁得紧,恐怕书生没福,不能承当功名两字了。”行云道:“说那里话!尊体清癯,又着劳碌,故此有些不耐烦。奴家记得昔年有病,曾请过一个女医姓孟的,用药甚效,已着人去请。等他来看看,吃一两剂药便好了,你且放心。”正说话间,鲜于佶忽进门来,霍生勉强拱手,鲜于佶道:“霍兄怎么是这样一个光景?”霍生道:“偶尔小恙,不能相迎,得罪得罪!”鲜于佶道:“想必是场中忒用心了。”
行云道:“正是如此。”鲜于佶将椅移近,说道:“好事将近,须要上心调理,莫作儿戏。场中得意,不消说了。”霍生道:“风檐之下,草草完篇,胡话写在此。”鲜于佶接过哼哼的暗读,何曾念出一字来?夸将道;“这样七篇簇锦,定然高中无疑,怎么倒说草草?天下有这样草草的?你肚子里怎么有许多好东西?胀也该胀病了。”霍生问道:“老兄也一定得意,文字倘写出,也要请教请教。”鲜于佶笑道:“小弟是瞒不过老兄的,只好诨场中一两顿酒饭吃,到家时节,去哄吓那些乡里的人,说鲜于相公又观场一次了。里边文字,不过胡乱写几句出来,那里记得?取笑,取笑!还有一件,今科场中规矩,与往年不同,要各人认定自己卷面上的字号,到发榜时,只写号数,不写名字,直至进呈过,磨对明白,方才写名姓传胪。”
霍生道:“这个记得。”鲜于佶道:“小弟编的是昃字号。”
霍生道:“小弟是日字号。”鲜于佶道:“记得真么?”霍生道:“自己号数怎么记得不真?”鲜于佶笑道:“云娘,莫怪我说,你以后但遇着日字号,便抱住说,这是我的霍相公,我的霍相公。”行云道:“鲜相公,也莫怪奴家说,你也真是个贼字号相公了。”霍生拦住道:“休得取笑。”
忽保儿领着一个驼背医婆进来,鲜于佶道:“那里走出这个婆子来?”行云道:“是位女先生,是我请来替霍郎看病的。”孟妈见过礼,背身说道:“我说前日郦府里那轴画,像个人儿,彼时急忙想不起,原来就像昔年请我看病的这位华云娘。”
行云请霍郎抬起头来:“请得女先生在此,好诊诊脉。”孟妈仔细一望,又转身说道:”好古怪!这位相公面孔,也有些面熟,急忙想不起。哦,原来也像郦府里看过那画上穿红衫的秀才。我晓得了。”遂把行云扯住,问道:“适才听见这位相公姓霍,他可叫做霍都梁么?”行云道:“果然是他。”孟妈道:“可晓得画几笔画儿么?”行云道:“画得极好的。妈妈,他的名字,与他会丹青,你却怎生知道?”孟妈道:“你莫管,有些话说在里面。”又背说道:“那里撞得这样巧,恰好就是他!且莫就说,待我看脉时,把些言语惊他一惊,看他如何?”
遂诊起脉来,说道:“呀!这病根由为何憔瘦,既然依旁青楼红衫,那隔墙儿花如何轻窥的?”行云道:”妈妈,只请你看病,怎么说起这些闲话来?”孟妈道:“不是闲话,病根都是从这里起的。还有一件,不该涂抹丹青缎,有灵丹难医此玻若得好时,除非破了痴情,结成凤侣才好。”鲜于佶闻听,含怒道:“这婆子,霍相公请你来看病,病症不说,一些胡柴言鬼话。好可恶,好可恶!”孟妈道:“倒不是鬼话,倒是上轴《春容》画。”鲜于佶道:“还是这般胡言。”孟妈道:“不是胡言,倒是一片诗笺。”鲜于佶道:“这是那里说起?”孟妈道:“说起,说起,反劳动了那燕子。”霍生惊疑,悄悄与行云问道:“这妈妈讲得话,像是知道那丹青的下落,你可问他一问。”行云说道:“妈妈,你才说得话,有些来历,你可说明白罢。”孟妈道:“实不瞒你说,老身前日郦府里请去看小姐的病,那小姐症候,像是伤春的。细细问他梅香,说道:“日前因为裱轴《观音》像供养,错讨了一轴《春容》来了,那画上女娘像得他得很。”霍生、行云惊讶道:“原来有这等事。”孟妈道:“那画上有个穿红衫的郎君,生得标致,小姐看见,着实想念,故此害出这病来。老身彼时不信,那梅香悄悄地取画与我看来。”霍生道:“妈妈看过画,画上面是怎么样?”孟妈道:“上面么?那像小姐的女娘,就是云娘活现;穿红衫的,就像相公。”霍生笑道:“天下人相貌同的尽多,那里就是小生。”孟妈也笑道:“相公,你还要瞒我?那上面还落得款,我记得是‘茂陵霍都梁写,赠云娘妆次’。说得不差么?难道是鬼话胡言?”鲜于佶道:“你画的《春容》,送与缪酒鬼裱,我晓得的,后来这些话,却不晓得。”霍生道:“那晓得老缪是个酒徒,想是醉了,错发别处,今听孟妈之言,分明错到郦府中。”鲜生问孟妈道:“郦府中可就是今年知贡举的么?”孟妈道:“正是。”霍生道:“《春容》原为云娘写的,哪知郦小姐生得与云娘一样。如今认作自己,在那边疑惑。怪得小弟在曲江闲步,见燕子衔幅笺来,上头字迹、语气,像个女郎。今经孟妈说明,方知是郦小姐题的。”孟妈道:“梅香也曾提此事,待你高中,老身与你做媒。”行云道:“媒不敢劳做,烦你婉转说与小姐,还我《春容》感激多了。”孟妈道:“若要取回,无个凭据,他怎肯相信?”行云想了想,道:“有了,你将笺儿拿去,与小姐验过,他便信了。还我《春容》,送去《观音》,如何?如何?”遂与霍生讨出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