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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笺
两人正在欢欣时候,那料鲜于佶思量要访霍生。说道:“这几日身欠些爽利,不曾去看得霍兄。今日不免去寻他,温存一温存,帮衬一帮衬。到那入场期,才得如此,如此。你看转弯抹角,已是华行门首。”叫门进去,对霍生道:“这几日小弟在寓中,有些小恙,不曾时常来看老兄与云娘,违教,违教。”霍生道:“小弟也有些小恙,因此失候鲜于兄。”鲜于佶道:“兄的病,我都晓得。”因附耳低语,笑将起来道:“可是这样?”霍生也笑道:“休得取笑。”鲜于佶因看见桌上的画,问道:“这是那个画的?”霍生道:“不瞒兄说,是小弟胡诌的。”鲜于佶细细瞧瞧,笑说道:“原来是你两口,老人家传子孙的神影了。如何像得这样!”将画贴在自己面上。霍生道:“这却怎么说?”鲜于佶道:“一向不得沾云娘,一沾恐怕老兄有些吃醋。今日在画儿上略讨他些便宜,莫怪!莫怪!”霍生笑了一笑。鲜于佶道:“云娘,我还有一句话对你说,如此一幅好画,切莫被人裱坏了。那贡院门首缪酒鬼,手段极高,是答应礼部衙门的,可着人送去与他裱才使得。”行云道:“这个一定尊命的。”鲜于佶道:“今日小弟要发兴吃几杯酒了。云娘也请破例,唱一个极锁心的曲儿,等霍兄大家乐乐才足。”
行云道:“就请到暖阁中小饮便了。”鲜于佶又道:“霍兄!你与云娘今后不要叫甚么,只叫做那画儿罢。”霍生道:“休要取笑。”三人饮酒到起更时候,方才归去。正是:
云想衣裳花想容,美人图画领春风。
流莺巧作周遮语,痴蝶深穿宛转丛。
只这一幅画,生出许多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臧书吏陈说场弊 缪室婆醉施酒疯
话说长安一个书辨,姓臧,名不退。他说道:“一切场内编号誊卷,皆是我掌案。每年有人来打点,也要做一两桩事儿,故此主顾越多。上年有茂陵一位姓鲜于的朋友,来央我办办,因机会不凑,不曾与他成全。那晓有这样好人,分文也不来倒龋今年不知此人可曾到否?若到时,须去望他一望,或者又要央我也不定。”正是:闭门家里坐,钱从天上来。这老臧正在猜望,谁料鲜于佶恰来相访。说道:“此是老臧的门首,待我敲门。”问道:“有人么?”臧不退闻听开门看视,见是鲜于佶,拜下一揖,说道:“小弟正在这里念老兄,向年做事不周,甚是羞愧,反叨厚惠,何以克当!”鲜于佶道:“这些小意思,何劳挂齿。常言说得好:‘有心来拜年,端午也不迟。’今年一定要烦老兄,与我着实设个法儿,务必弄得十拿九稳方好。”臧不退把眉头一皱,说道:“有了。我想代作传递,未必一时凑巧,今科关防严,字眼关节,一毫不通风,只有一个计较在此:这些号数都在我手里编过的,只出场时,上心访着那位朋友中文字做得极好的,便将他甚么号数,察得明白,我悄悄打进去,把两家卷上号改了,如替你做文章一般,又没形迹,此是十拿九稳必中的计较。何如?何如?”鲜于佶道:“如此极好。”遂上前拜谢,说:“我家广积银钱,只想顶纱帽戴。倘能成我功名,不忘大恩。”说过,“如今现封银五百两,待榜上有名,那时加倍相赠。”臧不退欢喜道:“只一件:老兄事成高中后、做官时,还要许我一两次肥抽丰才使得,那时莫要做张智,诸事不应。”鲜于佶道:“说那里话!我们往酒馆内痛饮一回,临时再作商量便了。”按下他两个计较作弊不表。
却说缪裱背,名唤继伶,他说道:“因我平常喜用几杯儿,人人都叫我做缪酒鬼,且喜手段高强,生意利市,只为礼部衙门是我当官,时常要去答应。日前礼部郦老爷衙里发出吴道子《水墨观音》一幅,又有一位甚么霍相公,亲自送来《春容》一幅,手工倒是加倍,嘱咐我与他上心装裱。”说完,望壁上头说道:“这两项都干透了。今日天气晴明,不免揭将下来,装上轴头,恐怕他们来龋妈妈,快拿出糨盆、糊刷来!”老婆闻听,走来说道:“老儿,糨盆、糊刷都在此。”缪继伶道:“妈妈,有要紧主顾家一两件生意,你可帮衬一帮衬,完成与他,免得他来取讨絮聒。你来,你来!”遂拿条凳子,扶着老儿,把画揭下来。说:“这一幅是霍相公送来的《春容》”,又揭起《观音》像,说:“是郦家的。待我洒些云香末子,装在里头,这是辟那蠹鱼的缘故。”只见老婆子拿酒肉来,说道:“老儿,我晓得你的尊姓,裱完时,就要几杯烧刀儿到口了。”
缪继伶喜道:“这是本等。老人家劳劳碌碌,未免要饮几杯,和和筋骨才好。”这老婆儿遂把酒斟上,劝丈夫饮了,又把肉几片塞他口中,说:“是烧羊肉,多吃几块。”饮来饮去,不觉醉将上来。说道:“醉了,我们睡去罢。”缪裱背道:“青天白日怎生去睡觉?”老婆儿正然扯住酒鬼胡吵,却说礼部当值的走来,说道:“这是缪酒鬼的铺面了。里面有人么?”缪裱背惊问道:“是甚么人?”役人道:“俺是礼部提调衙门,叫你当官的。”缪裱背开了门,醉醺醺的。役人道:“我们来,无别的事。今年大比场中,又要糊房,提调老爷叫你去领钱粮出来,好早叫众人上心快做。”缪继伶道:“好苦恼,真倒运!赤春头上,生意还不曾做得几件,就要去当官。”众役道:“说不得。你是个当行的头儿,怎么装憨打呆的?”遂扯着就走。
缪酒鬼对他老婆说:“我去到衙门中,见过就来。这桌上两轴画,一轴是大堂郦老爷的《观音》像,一轴是那茂陵霍相公拿来的《春容》,倘来讨时,便递与他。”缪婆道:“你去,你去,我晓得!这几件难道就打发不开么?”只见丈夫随众役去了。缪婆道:“好没兴,刚刚吃得象意,要与老头儿叙一叙,答一答,又叫当甚么官。当你娘的官!当你家奶奶的官还剩下半壶在此,老娘不免一齐消缴了罢。”遂口对壶吃将起来,吞咽有声。忽听外有人叫门,只当是丈夫转来,开了门,一把抱住,满口叫道:“我的老痛肉、老宝贝!你来得正好,我的酒兴儿动了,两个去睡觉罢,再休装乔了!”这院子啐了一口,说道:“这婆子疯了!你睁开眼看,谁是你老儿?我是郦老爷衙里取画的,你老儿那里去了?多时发与他裱的《观音》像,小姐要供奉,催得紧,快拿与我去!”缪婆子手指桌上说:“画么,画在这里不是?你就不是我老儿,便同吃两杯,乐一乐去,何妨?”院子道:“这是那里说起!一个女人家,醉得这样一个模样。”拿起画来,抽身走了。缪婆起身,犹向外边望着说:“呸!原来这样不识趣的,这样好热腾腾的酒儿。”遂扭着头儿,走了数步道:“老娘这一表人材,难道是歹货儿么?好没福,好没福!”望桌上一看,道:“画原来拿去了呀。怎么拿着没袋儿的去?这一轴有袋的落在这里,想是霍家的,且拿进去,等霍家来讨,交与他罢。”
正是:
老表千年惯作精,阿婆老去有风情。
不因一轴丹青错,怎得鸾交两处成?
院子将画拿去,既然错误,不知还退回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错取画来惊容似 赠诗笺去任燕传
话说飞云小姐想起《观音》像来,遂叫梅香:“前日老爷与我供奉的那幅《观音》像,许久不见院子送进来,想是未曾裱得?你可催他一声,浴佛日子将近,我要挂在小阁中,朝夕供奉。”梅香道:“晓得。老院公那里?”院公走来,梅香道:“小姐教我问你,昨前老爷吩咐你裱得《观音》像,可曾停当否?目下就要供奉哩!”院子道:“已裱完备在此,正要交与小姐,烦你送进去罢。”梅香接过来说:“晓得。”遂回覆小姐,画已取来。小姐道:“梅香,这轴画不比寻常,乃是菩萨示现,须要虔敬。你可焚起香来,待我先展拜过,然后供奉才是。”梅香将画展开,小姐一见惊呀道:“好奇怪!原来不是《观音》像,是那一家女娘的《春容》,胡乱拿来了。”梅香指着画,说道:“小姐,你看与那女娘同扑蝶的人儿,好不画得标致。”小姐道:“羞人答答的,一个女娘家,怎么同那书生一搭儿耍戏,那有这般行径?”梅香道:“这幅《春容》也不让《水月观音》。”遂背身说道:“怎么模样与小姐一般呢?”遂转身向小姐说道:“这画上女娘与小姐并没半点差错,是何缘故?”小姐仔细又看道:“只怕是那个随手画的,偶然相像,未必有心。”梅香道:“你看他安黄点翠,般般相似,那里有没草桥庞儿信笔写成的?小姐又端详道:“呀!上面还落得有款,待我看来。‘茂陵霍都梁写,赠云娘妆次。’”梅香闻听道:“这也奇怪,怎生也叫做云娘?小姐,你看他螺点眉峰,斜露笋指,满腮红晕,犹如桃花一般立在苍苔上;莲步轻稳,逞着风流,样儿已觉可爱。又喜那寻花蝴蝶,又一对黄鹂穿柳鸣啼,景致更觉有趣。”小姐道:“看他画上光景,莫不是刘阮误人天台,再不然或是相如偶陪文君,真教猜也猜不来的。梅香,我本待要将画发与院子换来才是,只是画的有些奇怪,等我再仔细看看。”梅香道:“不消换得,小姐留下,当做自己春容正好。”小姐道:“只是多了一个人儿,恐爹妈看见不得妥当。”梅香又笑道:“若与老爷、夫人看,真个多了那个人儿;若是小姐自己看,只怕正好不多哩!”小姐喝道:“休得再说!”遂归香闺去了。正是:最是芳心那得似,梦魂应入百花丛。
话说飞云小姐自从看过画后,不知不觉添些愁闷。一日,徐步亭前,只听春风飘荡,吹得群花零乱。忽抬头一看,说道:“呀!这一对蝴蝶儿,怎么飞得如此好,只管在奴家衣裙扑来,却是为何?你看,它又飞去花树上探花去了,不多一时,怎么又在我裙儿上不住旋绕?才待欲去,却又飞还。你看,它又在桌上去了,待我扑着他。”扑了一回,那里扑得着?不觉困倦起来,遂伏桌睡去。梅香走来,说道:“呀!小姐才梳洗了,原何睡在妆台边呢?待我轻轻唤醒他,做些针指。”遂咳嗽一声,小姐醒来。问道:“梅香,檐前是甚么响?”梅香道:“是檐前铁马无风转得,却被啄花小鸟翅儿挂得响了。”小姐道:“我这两日身子有些不快,刚才梦中恍恍惚惚,像是在花树下扑打那粉蝶儿,被茶叶刺挂住绣裙,闪了一闪,便惊醒了。”
梅香道:“是了,是了!前日错了那幅《春容》,有那许多的景在上面,小姐眼中见了,心中想着,故有此梦。不知梦里可与红衫人儿在上答么?”小姐道:“莫胡说!你且取画过来,待我再细看一看。”梅香不敢怠慢,将画取来。小姐端详一会,道:“若说是偶然落笔,如何像得这般?梅香取镜来。”一面看画,一面照镜,不觉笑将起来。说道:“画中女娘,真个像我不过,只是腮边多了个红印儿。”梅香道:“小姐,看那莺儿与一双粉蝶儿,怎么画得这样活儿。小姐,这画上两个人,还是夫妻一对,还是秦楼楚馆、买笑追欢的?若是好人家,不该如此乔模乔样的妆束;若是乍会的,又不该如此熟落。你看这穿红郎君,乌纱小帽,红杏衫儿,十分标致。常闻有个掷果香车的潘安仁,谅也不肯让他。”小姐道:“即落款的叫做霍都梁,笔迹尚新,眼前必有这个人,我细看这幅画,半假半真,有意无意,心中着实难解。且喜桌上有文房四宝在此,不免写下一首词,聊写幽闷。”遂取过一幅小小花笺,提笔在手,沉音一霎,挥毫而就。上面写道:风吹雨过百花残,香闺春梦寒。
起来无力倚栏杆,丹青放眼看。
扬翠袖,伴红衫,莺娇蝶也憨。
几时相会在巫山?丽儿画一般。
——右调《醉桃源》飞云题。
小姐道:“我这一首词,也抵过这画了。”遂把笔搁下。
只见梅香喊道:“好古怪!怎么梁上这燕子,只在镜台前飞来飞去,与往时不同,待我扑下他来。你看,这燕泥将妆盒都点污了。呀!怎么把小姐题的诗笺竟衔去了?燕子,转来!转来!还我家小姐的笺!”小姐笑道:“傻丫头,这燕子怎能晓得人言,只得它他罢了。”梅香道:“也罢,我收拾笔砚先进去,小姐就在亭中歇歇。”打发梅香进去。小姐道:“咳!适才这妮子在此,我心事不好说出。”笑了一笑,又说道:“果然那画上穿红衫的,委实可人,我方才题词,被燕子衔去,也与御沟红叶故事一样,凑合才好。”正是:
燕子不归花着雨,春风应自怨黄昏。
燕子衔去的笺,不知落在何处?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霍秀夫曲江拾字 贾南仲虎牢安营
话说霍生住在行云家,等候场期。他说道:“小生前日为云娘写一小像,十分得意,谁想拿去装裱,被一个裱背匠人错送到别处去,倒取了一幅《水墨观音》来,那像倒是吴道子真迹。咳!小生笔迹,虽然比不上吴道子,但云娘模样,恐怕与南海水月争差不多。这桩事也可笑,叫我那里去寻访?只得由他。只是试期尚远,客路无聊,不免悄悄地去曲江堤上,散步一回。你看柳丝如金,桃颜似火,东风阵阵,满地落红,真是春天景色。我也无心赏玩,腹内事却按纳不下。想起前日那轴画,描写云娘逼真,就别人错取去,断没有这一个标致女子,可以借用,纵收了也是枉然。只是偏不错了别样画,偏错了一幅《观音》。如今他就挂在小阁中,焚香换水,也着实有趣。来此是曲江边了。新晴风景,真个撩人呀!你看这燕子飞得好奇,怎么只管在我头直上,幌来幌去,似认熟的一般!你看他,随风往来,为何掉一撮红毛羽来?待我看是什么东西。”抓起瞧了瞧,惊讶道:“不是毛羽,是一片红叶大的笺纸,写了许多蝇头的细字在上面,待我看来。”遂把《醉桃源》词念了一遍。细细看这词,像是收了《春容》画的,怎生语气、笔法件件精细,分明似个女儿家模样。“咳!我刚说天下未必有像行云的人儿,那知道就有一位在此。那末句说:‘丽儿画一般’,就是一纸供状了。霍都梁,霍都梁,你却难以消遣!且住,昨日行云为错失了春容,早间尚在那里纳闷,如今不免疾忙回去,与他说这画有了下落,省得他烦恼。”转弯抹角,已到门首:“开门!开门!”行云闻听,开门问道:“霍郎,你早间出去,在那里行动来?”霍生答道:“云娘,早起在曲江堤上步了一回。”行云道:“曲江光景如何?”霍生道:“那边光景甚好,忽见一个燕子,衔着一片花笺,从空落下,拾起来看时,却有词在上。你看词上,分明是为错收了你《春容》而题。你莫要闷,待从容访问,取来还你。只是叫做甚么飞云!”行云道:“霍郎,你与我画的《春容》,奴没福分时得展玩,那燕子衔来词笺,定有奇缘,好好收藏,待场后从容寻问这画的下落便了。”二人说话中间,忽保儿走来,道:“霍相公,方才鲜于相公寄信来说,今日礼部出了告示,明早就要进场,请五更头早去。”霍生答应:“知道了。”对行云道:“怎么陡然就开起科来,我身子受了晓风,有些不爽,且在小阁中将息将息,这笔砚各件烦云娘替我打点打点。”行云道:“一齐应用之物,奴俱明白,自然收拾停当,不必记怀。”把霍生预备进场,暂且不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