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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朝快史
忠甫忙问:“什么?”康老太爷便将先生的事说了一遍,托忠甫代请到馆。忠甫答应去了,到得明日,忠甫回报:“先生拘执得很,说学生嘲笑时文,他教不来的,不肯到馆了。”康老太爷把儿子埋怨了几句,也就罢了。
却说忠甫外甥姓林,也是缙绅世族,祖官到云南巡抚,名峰,父名念松,由翰林编修荐升到副都御史。念松先时只有两女,到五十岁上梦见一个人给他一枝鲜花,香艳异常。做了这梦,果于那年上生这儿子,因此取名叫琪,号梦花,年方十二,其母王夫人就送他到母舅家中,和两个表弟同伴读书。梦花质地聪明,性情却极浮动,两个表弟跟他不上,梦花放了学,每每独自一个出去顽耍。一日,正逢冬至节,先生解馆回去,忠甫也为朋友家应酬清早出门。梦花撇了两个表弟,背地里又溜出去。走出前门,恰好有两个人拿了风筝儿到旷野去放,梦花见了,就跟了一同走,不知不觉出了城,又走子二三里,到得一处土山上,看那两个放风筝儿。看了一会,怕母舅回家来寻问,便自寻路回去。走了一会,迷失了路径,想要找人问路,乡野地方,又没有人家。越走越远,心内正自着慌,忽见远远有个庙宇,便望那庙前赶来。进得山门,不见一人,看那庙中景致颇好,便一路进去,直到方丈,仍没有一个人接应。梦花心中正在疑惑,忽听东厢隐隐有笑声,梦花意在找人问路,便走进那屋,抬头看时,壁上挂一幅大画,画上画的是八仙过海。
梦花走到画边,细细看那画,想要数那八个仙人,看一回,不免用手点一回,点到后来,无意中失手一推,咿呀一响,门随手开,门内撞出一个胖大和尚,和一个中年的妇人来。梦花吓得走不动身,原来这和尚是不守清规的,藏了妇人在庙中,怕有人看破,设法造下一间暗室,门上挂了这画,连神鬼都不知不闻,那和尚就在里面结欢喜缘,哪晓梦花年轻,见了这画顽耍起来,那门就禁不住开了。和尚见了梦花,虽是孩子,终怕他说开去,就将他当胸一把提进来。梦花早是唬得魂不附体,那和尚就拔出一把明晃晃的刀来,喝道:“小畜生!今日要结果你了。”梦花见了,跪在地上,只是磕头,哭道:“吾情愿拜你做师父,服侍你两个,师父饶了我罢!”那和尚那里肯依,举刀便砍,是那妇人看这孩子伶俐俏,有些不忍,一把拉开,说道:“不要杀他,就将他关在这里罢。”和尚摇头道:“使不得,留着终是祸根。”那妇人仍不放手,和尚想了一想,说道:“你要关他,我有一法,拿他锁在后院塔顶上,等他饿死,全了他的尸罢。”说毕,放下刀子,就叫两个徒弟送到塔里,锁在第一层上。临走,叮嘱梦花道:“过了七日,我来看你。”梦花在塔里足饿了两日,到第三日,那妇人私下差人送了些饼儿给他吃。梦花吃了,心下想道:“我不饿死,和尚见了,终要弄死我的。总之一死,还是跳下去死的干净。”想定主意,候到夜深揭开了一扇窗子,向下一望,离地约莫有十余丈高,怔怔的想道:“下去是必死的。”想了一想,手脚都酥软了,忽又转念道:“死在贼秃手里,还不知怎样呢,不如跳下去。”一面想,一面便纵身出去,但觉两眼眩晕,如天旋地转,一失脚从空落下,此时梦花早已魂飞魄散,及落下来,没有什么伤筋动骨的痛苦,倒自疑心起来:“莫非吾在梦中么?”又疑心道:“莫非此身已死了?”恍恍惚惚,就爬起来,睁眼一看,方知跌在一堆柴草上。又定睛看时,月光满地,寂无一人,想道:“奇怪。”便轻轻开开院门,很命的逃走。
却说忠甫,自那日回来,等到晚上,不见梦花回家,忙差人四处找寻,自己也出来访问。连日连夜寻了几天,不见踪影,又不敢去回林家,正急得不了,恰好那日回来,在城外撞见了,领得回来,忠甫又喜又怒,问明原故,便告了县官。火速饬差,捉到和尚,审明正法,把那庙宇拆毁了。
从此,忠甫管束极严,不许梦花出门一步。到得十八岁出考,进了学,送回林家。林太太见儿子年近弱冠,便托忠甫与他结头高亲。忠甫留意了两年,恰好赵侍郎要相亲,忠甫和赵家本系世交,从中给梦花做媒。侍郎见了梦花的相貌,又讨他的文章看了,甚为合意,当下允许了。两家行过聘礼,侍郎便择吉招赘。梦花在家陪他的儿子读书。梦花在赵家供给齐备,兼有两个妻舅作伴,便觉得此间乐不思蜀了。欲知端的,再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劝戒烟因事纳规 能悔过主文谲谏
却说赵侍郎有两子,长的名福临,号子照,幼的名福咸,号子新。子照赋性迂拙,小梦花一岁,终日坐在书房读时文,外面世故人情,不甚了了。子新性情轻躁,年甫十八,即喜滥交朋友,略看洋务书几卷,学得外国话几句,便自命为熟悉时务,且又嗜好极多,沾染洋烟,每日要吃四五钱。自梦花入赘后,两人颇为投契,日夕聚首,不知不觉,梦花亦上了烟隐。
一日梦花回家,林太太见他形容憔悴,精神疲倦,心中想道:“忠甫常对我说,赵家侍郎待新婿礼意十分周到,就是他自己也说在岳家比家中快活,如何倒这般模样?”继想道:“莫非他作文辛苦么?”又想道;“闻说他近来不甚用功,或者新婚燕尔,这个上身子不爱惜了”左思右想,终猜不着这个原故,当下对梦花道:“这几时,你去了我觉得冷静,你且在这里陪我两天。”梦花无奈,只得依允。到了晚上,烟瘾发作,涕泪交流,精神恍惚,随托故早睡。半夜后,喉间痰涎上涌,周身酸疼,四肢瘫软,如没放处,翻来覆去,那里睡得着?候至天明,勉强起身,密嘱馆僮,趁太太未曾起身,赶到赵家借得烟具一副,吃了几口,即自收拾,依旧睡好,日以为常。
一日,林太太早起,闻得一阵烟气,寻到书房,恰好撞见。
梦花骗瞒不过,只得实说。林太太虽然生气,总是心存溺爱,不过怪了赵子新不该引诱他,随请了忠甫来,告诉情由。忠甫倒是个直性人,将梦花申饬一番,对林太太道:“这烟瘾为害不小,无论贫富贵贱,做官的、读书的、做生意的,吃了烟,终身受他的害。我曾见过几个一系候补人员,极有才干,上司亦皆赏识他。生平并无嗜好,只是吃几口洋烟。一日,抚宪有紧要事传他,上辕商酌,因差传迫促,未及过瘾。到了衙门,耽搁多时,公事未了,烟瘾顿发。抚宪见他神思昏乱,办事草率,疑他有病,后来遂不差遣他了。因此发愤成疾,潦倒一世,岂不可惜么?一即是吾老师程萃野编修,往年大考场中,发了烟瘾,不能完卷,考在四等,降出翰林院。渠是极红的翰林,放过两次学差,三次主考,诗赋文字,色色俱精,方将指日高升的,那晓得远大前程,被这东西害尽了,目今降了通政司,经历只怕难望出头呢。还有一富商,就是湖州开丝栈的刘老大。这人被烟土害的更苦呢!我曾见过他吃了烟,每日约要三四两,到得后来,精神消耗,终日终夜躺在床上,百事不管,家中姬妾七八人,均有不端的事,外面丑声四播。独是他毫无觉察,开的丝栈终年足迹不到,经手人晓得他这般光景,通同作弊,数年来亏本十数万两。近来听得说他栈已倒闭,家中姬妾卷逃殆尽,百万家产都已消归乌有,只剩他一个,又无子女弟兄,从前的交游,见他产业已尽,亦自渐渐的冷淡了。这是人情纸薄,大抵如斯。可怜就有几个厚道的朋友,见老大平日如此阔绰,亦无力供给他,现在寄住客店中,贫病交侵,这光景正苦呢。这几个都是受烟的害,是我亲见的,听人讲的还有许多,一时亦说不尽,我亦不必讲了。总之,鸦片一物,有害无益,自从这物到了中国,不知害了几万人也,是中国人之一劫。近来吃的人愈多,其害亦愈见了。你想还吃得么?”
林太太听说,呆子半晌,对忠甫道:“现在他已上瘾,如何是好?”忠甫道:“不如赶早戒去。”林太太道:“如何戒法?”
忠甫道:“市上购的戒烟药不尽可靠,只有京都同林堂戒烟丸尚可用得,先买些吃,吾再叫人去寻一种药草,叫做金钱紫背草,这味药性极收敛,配以党参、熟地,熬得膏,看烟瘾大小,等分量多少,譬如,吃烟一钱,代膏四五分,将开水冲服。这药能摄住烟瘾,最妙瘾前吃了,精神焕发,如没瘾的一样。吃到后来,烟毒消尽,自能断除。这个方法,我从前留京时有一个天津朋友告诉我,这药草想必是出在北方的,我当托人慢慢的寻觅。”林太太听说,喜欢得很,忠甫随对梦花道:“我有一言,你须切记:这戒烟非比别事,必须志向坚定,戒去原是容易的。若不能决断,稍有留恋的意思,这药虽好,医得你病,医不得你心呢。”梦花唯唯。林太太道:“他的烟瘾是子新害的,目今要戒烟,不到那处,才能戒绝,我意要接他夫妇两个回来。
须烦你走一遭,不要说别的,只说我这里寂寞,接他们回来住几时。”忠甫道:“我原说戒烟要自己决断,须识得烟的害处,就与吃烟的作伴,也不妨碍。这事全在自己主意拿定,原与别人无干。然现在他既上了瘾,见得人家吃,恐无把握,而且吃烟的人,每喜教人吃。梦花的瘾未必不由于此。你要他回来,亦虑得不错。我就去代你走一遭罢。”忠甫说毕,自去到了赵家,见过侍郎,将这话诉说一遍。赵侍郎依允,遂拣了吉日,备了一乘绿呢大轿,送女儿过门。一切排场,格外好看,也不用说了。林太太见了新娘,十分欢喜,更兼梦花追随膝下,愈加放心。梦花的烟瘾,亦渐渐戒净了。后来梦花因吃了烟的苦,做一篇鸦片烟时文,劝戒世人。这篇文虽属游戏笔墨,也说得痛切,一时传诵开来,就有人抄给他母舅忠甫看,忠甫看那篇文章道:戒鸦片烟烟名鸦片,毒比于鸩矣。夫鸩之不敢食,以其毒也;至于鸦片,知其毒而争食焉,独何心哉?且人未有不爱性命者也,知爱性命,举凡害我性命者,则必视之如仇,而不敢近矣。乃性命则爱之,而害性命之物,则又爱之若性命,一日不能离焉,此不可解也。今中国之烟不一矣,始而潮烟,继而水烟,吃之者各因风尚,原不伤乎大雅也。即外国之烟,亦不等矣,曰吕宋烟,曰雪茄烟,吃之者便于取携,固不妨于通用也。若鸦片之为烟,何如者?其初有大土、小土之分,本是花,偏名为土,闻其味似香,而实臭焉。其后有清膏、陈膏之别,化为灰仍取为膏,察其性有生而无熟焉。噫!此烟也,胡为手术哉?其他之烟,随地可吃,兹之吃也,必在于床,一灯相对,常如长夜之漫漫焉。则此烟也,可以昏人之智;其他之烟,随时可吃,兹之吃也必发乎瘾,片刻稍迟,即见涕泗之涟涟焉。则此烟也,可以困人之身。当其初吃也,必在无事之时,终日闲坐,以为借此可消遣厌虑也。及手有瘾之后,事因之荒废,虽欲不吃,而亦不能矣。且其初吃也,每烟有病而起,偶抱微疴,以为籍此可增长精神也,岂料成瘾而后,百病由是丛生,即使多吃而亦不验矣。
或谓烟愈于嫖,不知问柳寻花,年少喜为之,年老则废然返矣;至于烟,而与年俱进,虽当老朽无能之日,愈吃而量愈宏也,则其害更甚于嫖。或谓烟胜于赌,不知呼卢喝雉,有钱能为之,无钱则戛然止矣。至于烟而舍命不渝,即在赤贫如洗之徒,不吃而心不死也,则其祸更大于赌。且夫烟与吃相济,吐雾吞云之会,必广备饼饵瓜果之属,恣其饕餮而无厌,且夫烟与著相需耸肩翘足之时,虽使穿绫罗锦绣之衣,卧于尘垢而不惜。最可恶者,青年少妇,不知男女之嫌,当一榻横陈而私语往来,藉以结桑中之约,则烟固为奸邪之媒也。无可恨者,赤足穷民亦染笑蓉之辟,至仰屋窃叹,而饥寒窘迫逼而为梁上之流,则烟又为盗贼之薮也。不但此也,吃烟者食量不佳,而耗精消神,其人之享年不永。吃烟者阳痿不举,而俾画作夜,其人之予嗣,必艰。呜呼!烟之为害也如此,人可不戒乎哉?
忠甫看了这文,晓得梦花的瘾真是戒了,十分欢喜。欲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游大海杰士兴悲 宿古庙将夫捍难
却说梦花这篇文,忠甫见了赞道:“做得很好。”随叫刻字所刻了,印刷数百篇,分送各人。这是忠甫好行其德的心肠,看官,你晓得梦花这篇文如何做得出呢?原来,这年是乡试正科,梦花年纪虽轻,说到科名,却是热心的。自从回家后,戒得烟瘾,十分用功,深盼秋风得意,高折桂枝。因此不到一年,时文功夫已是揣摩纯熟了。忠甫刻他的文,一来是鼓舞外甥,二来是劝戒别人。林太太听得忠甫这样赞他,愈加欢喜了。
光阴迅速,到得临场日期,林太太对忠甫道:“考期已近,琪官进场时,凡事均要吾弟照应。”忠甫答道:“场中应用的物事,我都为他预备了。只要找一个同考的伴,才不寂寞。”林太太道:“他的妻舅都不更事,不要与他作伴。吾听得康老太爷的世兄倒是正派人,不如招他作伴罢。”忠甫道:“只怕他不去考呢。”林太太道:“你且去问一声,吾闻说他肚中极博,招得这人作伴,进了场也好讨教讨教。”忠甫寻思道:“近来乡场重定策,梦花虽会做时文,腹内却是空疏,康黼清学问渊博,且能留心时务,招得他来,三场对策,梦花可有帮手了。”想了一会,就到康府来了。
却说康宅,自那先生辞馆后,黼清就在父亲跟前读书。康老太爷见他质性高明,过目成诵,也就不拘束他。黼清随其心之所好,上自天文,下迄舆地,旁及泰西,各学无不潜心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