淞隐漫录


  阴房鬼火照独眠,霜锋三尺试寒泉。

  令严终见爰书丽,闾里至今说阿传。

  阿传本是农家女,绝代容华心自许。

  争描眉黛斗遥山,梨花闭户春无主。

  笄年偷嫁到汝南,羡杀檀奴风月谙。

  花魂入牖良宵短,日影侵帘香梦酣。

  欢乐无端生哭泣,温柔乡里风流劫,一病缠绵不下床,避人非是甘岑寂。

  温泉试浴冀回春,旅途姊妹情相亲。

  一帆又指横滨道,愿奉黄金助玉人。

  世少卢扁真妙手,到底空床难独守,狐绥鸨合只寻常,鲽誓鹣盟无不有。

  伯劳飞燕不成群,伉俪原知中道分。

  手调鸩汤作灵药,姑存疑案付传闻。

  一载孤栖归省父,骨肉情深尽倾吐。

  阿妹贻书佯弗省,真成跋扈胭脂虎。

  市太郎经邂逅初,目成已见载同车。

  貌艳芙蓉娇卓女,才输芍药渴相如。

  自此倚门弹别调,每博千金买一笑。

  东京自古号繁华,五陵裘马多年少。

  旅馆凄凉遇旧欢,焰摇银烛夜初残。

  讵知恩极反生怨,帐底瞥掷刀光寒。

  含冤地下不能雪,假手云鬟凭寸铁。

  世间孽报岂无因,我观此事三击节!

  阿传始末何足论,用寓惩劝箴闺门。

  我为吟成《阿传曲》,付与鞠部红牙翻。

  遁叟诗成,传钞日东,一时为之纸贵。

  按阿传虽出自农家,然颇能知书识字。所作和歌,抑扬宛转,音节殊谐。其适温泉时,有艺妓小菊者,与之同旅邸。小菊正当绮龄,貌尤靓丽,推为平康中翘楚,艳名噪于新桥柳桥间,一时枇杷巷底,宾从如云。小菊亦高自位置,苟非素心人,莫能数晨夕也。自负其容,不肯下人,而一遇阿传,不觉为之心折,叹曰:“是妖娆儿,我见犹怜,毋怪轻薄子魂思而梦绕之也。”阿传虽能操乐器,而未底于精,至是小菊授以琵琶,三日而成调,谱自度曲居然入拍。小菊之相知曰墨川散人,东京贵官之介弟也。一见阿传,叹为绝色,伺小菊不在侧,遂与阿传订啮臂盟,拟迎之归,贮之金屋,终以碍于小菊,不果。由是菊、传两人,遂如尹邢之避面焉。人谓阿传容虽娟好,而翻云覆雨,爱憎无常,是其所短;小菊容貌亦堪伯仲,惟美则可及,而媚终不逮也。

  阿传既正典刑,闺阁女子多以花妖目之,援以为戒。清五郎闻之,往收其尸,葬之丛冢,并树石碣焉,曰:“彼爱我于生前,我酬之于死后。因爱而越礼,我不为也。”呜呼!如清五郎者,其殆侠而有情者哉!曷可以弗书。

  许玉林匕首许琳,字玉林,世家子也。世居扬州。其母越产也。诞生时,梦玉燕投怀,遽折其翼,举室以为不祥。及长,丰姿俊逸,性尤倜偿。读书十行俱下。工诗词,不甚措意。吟咏之外,好舞长剑。自倭国得一宝刀,芒寒锋,利可削铁,生常以自随,不轻易示人。一夕,赴友人宴归,夜已央矣。新月既堕,疏星不明,路经旷野,林木蔽亏。生独行亦不之畏。忽见磷火一丛,从树梢下坠,累累如贯珠。生直前以刀挥之,则忽成千百道白光,环绕生身。生大惊,向前狂奔,而光亦随之。

  行里余,忽睹甲第当前,石狮左右蹲立,径往叩扉。阍者诘以昏夜何得至此。生以迷路告。门启,肃客入内堂,则有一虬髯者,戎服降阶相揖。升庭抗礼,自陈阀阅,乃知主人萧姓,职居总戎,以剿发逆得功。壁上悬刀数十,具寒芒灿耀,与灯烛光相激射。生注视不移瞬。主人笑曰:“客亦好此乎?”曰:“然。颇有同嗜。”因解己所佩刀示之。主人曰:“此不过一片朽铁耳!何足为宝。吾昔年从军金陵,城破之日,跃身上雉堞,从颓垣败壁中,行近伪天王府,后园有眢井一,白光自其内出,上亘霄汉。爰默志之,翌日募健卒数人,缒入觇其异。井底有石匣一,缄封甚固。槌而碎之,则内有匕首一,精莹如新发于硎,刀背铸双龙,并有蝌蚪古文数十字,人莫之识,殆刀铭也。时方搜擒逸贼,一著吾刃,血出如缕,无不立殒。于是人群知为宝刀。曾侯闻之,向吾索观,决为周秦时物。蝌蚪字无人能识,幕府中惟张君山,约略能辨,为译其意曰:”采铁炼,质刚性柔。敛锷于匣,得气之秋。用则佐汝封侯,不用则斩天下不义丈夫头。‘我向时佩之,刻不去身。今老矣,无志腾骧矣。观子亦豪迈者流,愿解以相赠。“因命僮入内捧出,主人握之,出立中庭,作盘旋舞,但睹刀光,不见人体。舞毕,授生曰:”此刀能斩妖辟邪,其慎所用。径尺之铁,掷之可洞。子善宝之,以建殊功。“生得刀,喜甚,长跽以谢。主人命生宿于东厢。晓梦初醒,但觉凉露侵衣,寒风砭骨,启眸视之,则卧于丛冢间,而匕首宛在手中。因叹诧为奇遇。时昧爽,树色可辨。见中一巨冢,树石碣曰:”萧军门墓道“。生恍然知即昨宵所遇主人也。爰振衣再拜,踉跄归家。

  生舅宦于蜀中,招生前往佐理案牍,生于是束装就道,路经楚南,借宿逆旅。寓中宾客已满,惟后楼三楹,虚无居人,生以为请。寓主曰:“楼为妖物所凭,久已锢,入居必不利于客。”生笑曰:“妖由人兴,其何能为!”固命扫除,袱被住宿。主人不能强,亦听之。生入,秉烛观书。宵柝初停,万籁悉寂,闻楼梯有弓鞋细碎声,又有妇女笑语声,不禁毛发尽戴。继思:“有匕首在,何惧?”因隐几假寐以觇之。顷之,有三女子联翩而至,容并妖艳,衣服均非时世装束,见生却立,曰:“何来狂生,闯入闺闼?当呼赤精子来遣之。”三女子皆撮口作声。忽尔狂风四起,窗扇尽辟,一蛇长数丈,其赤如火,夭矫从空飞入,张目吐舌,将搏噬生。生立拔匕首斫之,划然一声如裂帛,则蛇已决为两截。生俯视之,则双剑也,制并古雅,似非时下物。三女子亦不见。乃枕匕首而寐。明晨,主人启户,见生无恙,因下拜曰:“我阅人多矣,君殆非常流也。”生亦不告所以,囊剑竟去。

  取道峨眉山下,方缓辔拄笏,饱看山色,忽有一物从茂林中出,疾若掣电,直奔生前,马见之,掀前两蹄,作人立状。生急取匕首迎之,囊中双剑,亦长啸作声,破匣并出,匕首遽脱手腾空,俱入云际。须臾,一物下堕,蛇身而犬首,鳞角悉具,毛血淋漓。匕首仍在生手,而双剑杳矣。生因叹为神物不肯久驻人间,怏怏而行。

  既抵舅任,宿于西轩,偶酒酣兴至,为宾客话其异,诸客俱请一观匕首,以供赏鉴。生慨然出示,署中人传览殆遍。生舅见之,曰:“异哉!此与我女所藏,殆有雌雄之别耶?峨眉山有隐道人者,今之异人也。符以外,尤长剑术,不轻授人。前年我女从母至山寺游玩,道人见之,惊曰:”此女聂政也!何为在人间?‘越日,至署来谒,愿以剑术授我女。余曰:“此非女子事也。’笑谢之。道人太息而去,叹曰:”数不可逃也!‘临行以匕首一握赠曰:“宜使女公子日夜佩之,可以远害全身。’余辞不肯纳,则道人去已远矣。今匕首尚在我女所,数夕前熠然作光,袭以重锦,亦不能掩。殆雌雄作合之兆欤?”生请其说。生舅曰:“汝之刀纹凸而显出,我女刀纹凹而深入;汝之刀铭阳文,我女刀铭则阴文也。”取出比视,果然两刀长短不差累黍,生亦为叹异。女性情婉顺,容貌妍好,刺绣之暇,兼涉书史。因择对甚苛,尚未字人。生年已逾弱冠,有志四方,亦未授室。舅以匕首之异,遂属意于生,邮书密商之生母,亦以为可,即介署中人为媒妁而赘生焉。婚后伉俪间甚相得,花晨月夕,互相倡酬,或擘笺觅句,或飞联吟,闺房之乐,真有甚于画眉者。

  一日日晡,双扉不启,呼之亦不闻有声息。排闼入视,则生与女俱裸卧血泊中,并失其首,遍觅不得。一家惶噪,计无所出。检点室内,箱笼如故,惟匣中双匕首俱已羽化。生舅以昔日隐道人所言,有似谶语,疑其前知,遣急足往问之。至则见双匕首宛在道人案上。嗅之犹带血腥,余渍尚新。返告生舅,亲诣寺中觇之,道士已逸去。搜其房,男女两首,赫然并在。大索山中三日,道人卒不可得。不得已,纳首于棺,刻期卜葬。及举入土,轻若无物,异而启视之,并空棺也。人咸以为生与女皆剑侠者流,游戏人间,借尸解仙去。然疑案终不能明云。

  仙人岛崔生孟涂,泉州人。少好游。思探奇海外,当有所遇。会有巨舶航海者,崔求附舟同行。许之。甫出大洋,即遘飓风,银涛涌地,雪浪掀天,舟经簸荡,帆樯悉摧,舟中人已无生望。越数日,漂至一岛,层峦耸翠,叠嶂摩霄,山径皆平坦宽广,翠柏长松,幽花异草,不可名状。舟长考诸图经,向所未载。岛中空旷无居人。稍进,则有石洞石室,几榻炉灶毕具,炉旁尚有零星木炭,似不久有人炊爨者。风日晴暖,气候温和,殊不类蛮峤。两旁皆溪涧,泉流碎石间,喧声聒耳。涧上皆忍冬花,藤蔓纠结,黄白相间,其香纷郁,爽人心脾。花多落于溪中,故其泉甘冽异常。崔至此疑为仙境,不复思还。诣船取袱被,欲宿洞中。既夕,众劝崔归舟,不可,咸笑崔痴。夕阳既落,狂风又作,舟不胜风,随其漂去。明曰,崔往视舟,则已不见。因大惊,自分必葬身异域矣。

  计无所出,拟裹粮以穷其境。攀萝扪葛,直跻山巅,举目远瞻,则弥望沧波,浩渺无际,俯视山腰,缕缕有炊烟腾起,林木杳霭中,隐隐有庐舍。乃盘旋而下,觅径前行,曲折数里许,已抵其境。一水当门,通以略,见一垂髫女子,方踞磐石临溪浣纱,瞥睹崔,若甚怪异,弃纱奔入。须臾,翁媪扶杖而出。翁貌古神清,霜髯披拂,衣服如唐宋妆束。隔溪拱手谓崔曰:“君从何来?请以实告。何不径造敝庐作十日饮?”崔乃渡桥与翁媪作礼。媪年五十许,举止风度,酷似大家。翁逊崔登堂并坐,问崔何处人,何时来此。崔具以实告。崔操闽音,啁啾不可辨。翁笑曰:“此真南蛮舌之声也。仆昔日幸从张丞相南渡,盘桓三月,得以略知其义耳。”又问崔读书未。答以身固秀才也。翁大喜,肃然致敬,令媪呼女出见。顷之,女至,淡汝素服,丰韵娉婷,神仙不啻也。浣纱小鬟亦立女旁,嗤然视女而笑。崔一启齿,笑愈不可仰。女怒之以目始止。翁曰:“此婢亦南海人,与君言语相同否?”崔对以泉郡方言惟与潮州相似,余则不通。翁出《四书》,令崔授女。翁听其诵读一过,笑曰:“何以与中州一字不相同也?”中午设餐,菽乳笋脯,甘旨异常。翁曰:“山肴不足以款远客,幸勿哂也。”晚即下榻翁斋,衾褥香洁逾恒,崔深感激。如是数日,崔不言去,而翁亦不问。

  翁斋外有一小园,叠石成山,疏泉作池,奇葩异卉,遍地皆是。有葡萄架甚巨,翠荫纷披,广覆亩许,绕之而出,可以直达女室。崔一日任意散步,见其风景清幽,不忍遽舍,行丛绿中,衣袂皆作碧色。石径已尽,则现回廊,雕阑曲槛,别有洞天。绕廊而入,精舍三椽,雾阁云窗,极为雅丽。闻内有吟哦声,揭帘径入,阒然无人,炉中香篆犹萦,架上缥缃万卷,玉轴牙签,充座右。略一抽阅,则皆《黄庭》、《玉枢》等经;几上置《参同契》、《悟真篇》两册,俱有注释,乃钞本也。末叶有“固始沈碧蘅女史书”,字迹娟秀,直逼钟王。崔知为翁女读书之所,即欲退出。方举步,一丽人自后廊出,笑谓崔曰:“先生何独自至此?”崔乃长揖作礼,局促不自安。女殊坦然不介意,延崔少坐,取琉璃杯斟案上玉瓶中水以授崔,曰:“此甘露所酿百花精液也,服一杯可百日不饥,百杯可却病延年,非下方所有也。”崔视其色白,嗅之其香沁鼻,饮之其凉震齿,胸鬲间顿觉清爽,有如醍醐灌顶。女琐屑问人世事及各处风俗,并问今为何代。崔具告之。女屈指以计,忽叹曰:“瞬息间已六百年矣!抑何速也?”崔语竟辞出,女亦不留。自是崔居翁所,荏苒年余。读书作字之外,了无所事。或为女录汉魏唐宋人诗,绝无一念思及乡里。

  一日,翁忽谓崔曰:“我思将一履尘世,南游普陀,北访五台,需二十年而后还。惟是弱息不能携带,将以累子。我女本尘缘未了,今应在子矣。”遂择吉日,以女嫁崔。却扇之夕,女盛妆靓服,容益艳美,伉俪之笃,有可知也。成婚月余,翁媪乃行,崔与女皆送至海滨,有一小舟,已维石畔,翁媪竟登解缆,布帆乍张,天风忽引,转瞬已杳。女亦无系恋态,但谓崔曰:“二十年之外,当亦如是送君行耳。”

  岛中无寒暑,无昼夜,珍禽驯兽,多中土之所未识。亦无历日,以花之开谢、树之荣落为春秋。崔自与女居,饥则食,渴则饮,倦而眠,醒则起,约略二十年,而容转少。

  无何,翁媪还,促崔登舟。崔不可。翁曰:“此天数,不可久留也,留则有祸,不利于子。子道念苟坚,何患无相见日耶?”牵袂竟登,舟去如箭。抵暮已达一处,遥闻有鸡犬声,登岸询问,方知为乍浦。窃喜再履人境,方自庆幸,转念囊无阿堵物,不免作伍员吴市吹箫,则又悲从中来。因忆临别时女以一裹相授,置于胸前,不知何物。探怀出视,则片片皆金叶也。爰货其一二作旅资,赁舟自浙回闽,至里门,无一相识者。询旧时之戚族友朋,尽已物故;即有一二存者,亦已潦倒龙钟,鸡皮鹤发,觌面不复可辨。崔慨念人世荣华,如飘风过耳,殊不可恃,一切所有,皆如寄耳,因有出尘想。崔居山中久,素习清静,今再履人间,喧杂龌龊,不复可耐,因祝发为道士,居郡南天后宫为住持,终日持斋诵经,不见宾客。如是者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