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角遗编



  第十六回

  屯府学土抚台固守撞齐门鲁游击阵亡

  本贯开州土国宝,身经百战知兵老。白腰骤起破城池,放火攻围声闹噪。敛虎威,拥旗纛,先据府学作营堡。出奇制胜算如神,乌合披靡似电扫。

  《鹧鸪天》

  单鞭匹马撞齐门,猛敌披靡悉反奔。饮马桥头伤暗箭,至今吴士为称冤。

  土都堂,开州人氏,虽身为里役,其实熟闲弓马,深晓兵机。明朝时招降土寇有功,升授武职,后与流贼打仗,积功至河南地方总兵官。崇祯末年闲住在家,大清入关以原职投降,因随军南征,豫王除授他江南巡抚,镇压苏州。是时收合部下兵众,屯于府学中,严兵固守。白腰兵围之,一连三日三夜,料其疲倦,忽出奇兵击之,如此相持又三四天。那新起乡兵乌合之众,原无纪律,且身上又无盔甲,手中无非是竹枪木棍铳箭,长兵又少,凡打一仗,毕竟抵敌不住,死者极多,由是渐渐解散,退出城外。

  鲁游击,明朝将官,用四十斤铁鞭,骁勇绝伦。单骑恃勇,竟撞进齐门,清朝将官遇者纷纷都打下马,真是锋无前对。乘势从北寺前卧龙街望南,直杀到饮马桥上,手下四百余人,还有他弟统领,只见杀得性起,奋勇冲入清兵阵中。已远正扎在北寺前,半途不敢前进,那知他独自一人,因面中冷箭,堕饮马桥下,被杀死于水中。须臾,清兵悬其头前来招降,其弟与众兵见之,无不恸哭,退出齐门。凡此皆明朝勇将也。惜其无谋而丧命耳。


  第十七回

  李固山蟠门外大捷刘花马江阴县用兵

  吴侠围城辱骂,固山敛爪收牙。忽然两翼众喧哗,冲杀奋戈骤马。流水变为赤血,死尸布地如麻。蟠门剩得暮啼鸦,溃裂势如崩瓦。

  《西江月》

  江阴士庶义旗扬,典史严公为首倡。小小孤城忠节备,昭昭汗简姓名香。门开边月随弓影,战苦胡尘暗剑光。降虏靦颜来树敌,天教此地挫锋芒。

  苏州既乱,豫王檄李固山统军来援。李固山,先朝辽东参将李永芳之子,大将军李成梁之苗裔也。进得城时,扎营在蟠门内空地上,号令严肃,白腰乡兵连日在城外隔水叫骂,扬威耀武,候他出城厮杀,固山令军中偃旗息鼓,寂然不动。到第三日,潜差一支兵出阊门,抄其西,一支兵出葑门,抄其东,觇城外正骂得兴头时,城头上擂鼓放炮,呐喊起来。众乡兵只道是城内有兵冲出,那知后边已围住,反向城濠冲杀拢来,杀得尸横遍地,一似摧枯拉朽,砍瓜截瓠,房子化为白地,因此其党退入太湖,不敢轻意犯城矣。

  花马刘,广昌伯刘良佐,也以五月降于清朝,驻扎南京。至是江阴亦以剃发激变,知县走避乡绅曹子玉家,百姓围而杀之。其镇守地方差来兵马,一时纷纷也杀个干净,闻只剩两个将官,近他不得。他据住察院大门,乡兵上前的就被杀了,相持有两三个时辰,直待他手中箭尽,上屋发瓦乱掷,无躲闪处,方弄杀了。豫王晓得,特差刘花马统军征剿,声言十万进围,江阴人拥严典史为主,结连靖江县乡兵,上下协力婴城固守,其后刘军伤折几尽焉。


  第十八回

  金秀才起义援江阴严兵部定计袭吴郡

  锦绣才高七步,虹霓气吐千寻。毅然率众援江阴,西面长城独任。本是百夫防御,空留一片丹心。出门城主忽遭擒,时事变更日甚。

  《西江月》

  姑苏一战馘名王,常熟闻风胆愈张。匝地干戈图报效,崩山杀气砺锋芒。七门刁斗声悲月,四塞关津令凛霜。虎落有烽传入羽,龙堆无计返归装。三军齐恃元戎壮,万姓争夸汉道昌。得算由来堪制胜,会看指顾复岩疆。

  排律

  金秀才讳矿,字贡南,学中有胆智书生也。曾拜兵部尚书、明末大有名望的王铎门下做门生。黄蜚驻芜湖时,也曾聘他做参谋,更兼弓马熟闲,是一个文武全才。此时闰六月下旬,闻江阴乡兵每日与清兵打仗,互有胜负,势甚危迫。议者以江阴与本县有辅车之势,正当西来要路,谁敢独当一面,提兵救援,以抒子张西顾之忧?秀才毅然任之,招聚精勇四百余人,先往沙山驻扎,挡住敌人来路,候子张差后军到,一齐进攻。一连住了七八日,不见有后军来,遂挺身杀上前去。方到周庄地方,正遇敌人。原来先有土人报入敌营,言常熟严乡宦领兵三万来援江阴,前军现在住沙山,将到周庄地方。

  花马刘恐其与城中势合,差铁骑三千截住,在周庄镇左右见常熟兵少,便来卷杀。这里四百余人原分作前后两队,在前者不过二百步兵,又在平阳地上,岂能当三千铁骑?只见铳烟过处,前军已被铁骑蹂烂,化作灰尘。秀才欲挺身死敌,其叔父原任广东参军,字仲禹,力劝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暂且退避,再作良图。”乃以旗帜插于地上,曳兵转过村林而退。花马刘军遥见旗号整齐,疑是诱敌之兵,亦不来追赶。后秀才回县,已是七月二十之后,见常熟局面已大变,更知事不可挽回,乃绝口不谈时务,隐身而退,此是后话。

  当下邑中方传闻苏州袭杀八大王,围困土都堂于府学,子张于是大修战具,下令各人盔甲、兵器俱要整齐,凡拒马、火炮、火球、火箭、刀斧、甲仗、旗帜之属,日夜分头趱工修造,先于南门外二图地方设一大营,其余戈庄塘、梅李塘、山前塘、福山塘等处,俱设哨船,塞栅把守;又各处遣人合从招聚义勇,每日亲下教场训练士卒,克日并力南征。奈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事未集而挠之者起矣。


  第十九回

  福山兵奋请从戎义阳师飞檄合势

  江上精兵在福山,宝刀磨砺月弓弯。共勷义举扶王室,不斩楼兰誓不还。

  玉叶亲王号义阳,举兵协力扫搀抢。羽书飞递传消息,乡勇腾欢胆愈张。

  福山地形滨海,民好斗争,尚勇力。兼有浙兵、盐徒杂处,风俗犷悍,民不畏死,自古然也。闻知严子张欲袭苏州,乃推芮观为主,何羽君、陈震之及通州人王梅生等助之。陈震之,福山人,弘光朝积功官至水师参将。何羽君讳凤翔,本贯浙江,今为福山人。弘光朝官至游击将军。王梅生讳英,绰号矮脚虎。有官兵八百,民兵五千,挑选得精勇三千愿为前部,申文约廿八日午时齐赴小东门外演武场,求严爷阅操听点。是日,子张令头目各以军礼相见。子张阅众兵中尚有蓬头赤脚者,分付盔甲、兵器俱要整齐,令暂且归营,各守洵地,候义阳王军到,一同出师。

  义阳王,明室藩王也。田军门、荆监军、太监李太傅、总兵胡来贡等,各统军辅之,建义旗于崇明县。闻太仓、昆山、嘉定俱各响应,乃飞檄号有海上雄兵十万,克日将到福山。荆本澈又致书于严子张,教他先往崇明参谒,子张以洵地不得轻离辞之。


  第二十回

  陷忠良子求构衅听谗口海上发兵

  众怒由来难犯,子求为此家捐。不思悔过盖前愆,反去安排暗箭。腹剑贤奸莫辨,口蜜黑白倒颠。直教贻祸满琴川,换尽子张局面。

  《西江月》

  自古沦亡为听偏,义阳空握大兵权。子求暗里思操刃,来贡无端欲改弦。世事玄黄任征战,人心苍白尤倒颠。纷纷扰乱如狼虎,宁计师和保万全。

  欲行千里杀麒麟,同室相残似越秦。公道一毫无用处,空教野老泪沾巾。

  时子求讳敏,丁丑科进士也。崇祯朝做兵科给事,居乡纵奴仆行势,百姓怨之。曾毁其居室,延烧及其母棺,故子求与邑人有刻骨之恨。至是见兵权不归己,而独重严宦,口虽不言,内里遂萌妒忌之意。先谒义阳王于崇明,归即自立营头,招聚无赖,有兵千人,号时家营。

  这义阳王虽则宗藩,却是个纨绔子弟,并非卧薪尝胆、枕戈待旦之流,不过凭着众人如顾容、胡来贡等语哄骗,在沿江上下仗义兵名色,虚张声势,收些钱粮用度。这样孩子心性,说着鞑子两字,脑子也是疼的,那里敢真个与他打仗?至于袭苏州,救江阴,恢复江南,建中兴事业,都是外面浮词,其实梦也不曾做哩。所以时敏之言一人,就主意提兵到常熟,只要算计拿住严栻,要绑要杀,拷打起来,到底只是拘留不放,做当头的一般,不怕他不把通县钱粮尽数解到船上来。若只要严宦身家性命,又是小事矣。


  第二十一回

  李家桥严进士受缚慧日寺胡泥水张威

  身是堂堂宰相孙,状元爱婿甲科尊。雉离兔网遭奇辱,忍气吞声莫雪冤。

  后拥前呼耀故乡,小人得志愈夸张。华居亲手虽能造,古刹权当昼锦堂。

  李家桥去北水门外三里,严子张、时子求俱有庄房在马。时七月初二日下午,义阳王一到福山,遂令胡来贡统甲士千人,连夜袭取常熟,首捉严栻。

  是时严子张但知义阳王已至港上,茫茫单舸出谒。且来贡发兵军机甚密,只道合兵共图进剿,那晓得其中狡谋。将近黄昏,恰遇来贡军马于桥下,出其不意,顷刻被擒,即绑缚于子张庄上庭前草中,非刑拷打。兼之蚊蚋攒唼,受苦一夜。可怜一个黄甲进士,一腔忠义,倒把来驷马攒蹄捆了。次日直解到福山舟次,义阳王责严子张私征国课,积草屯粮,意欲造反一班鬼话,其实并无一句入得耳的。子张再三分辩,只是几番喝令要砍,李太傅、顾三麻子等一班人在旁,做好做慊,假意禀复讨饶,才说道:“只要把县里钱粮尽数解来,方饶汝性命。软留在广善庵中,待钱粮解到日发落。”

  胡来贡既擒严子张,恰像强盗拿住主人翁把来为质一般,火辣辣宽心进城,扎营慧日寺中。县里百姓正是蛇无头而不行,那个敢来惹他?慧日寺在县治之西,地面极其宽敞,来贡扎营于此,尽取子张所造御敌军器及大炮,摆列左右,严设护卫,安排牙爪,耀武扬威,刑人杀人,惟意所欲。以泥水匠出身微贱之辈,玉带乌纱,身乘八轿,前呼后拥,小人荣之,君子鄙之。

  第二十二回

  犯众怒孟立殒枪尖跳营头陆三死刀下

  世乱纷纷民命轻,嗟哉孟立殒刀兵。由来众怒不当犯,言逊宣尼戒甚明。

  陆三武艺邑称精,得罪无非是跳营。利刃一朝尸壮士,忌才自昔事难成。

  常熟县承平日久,那里见平白地杀人。闻有陈孟立者,原系旧族,乡宦俱是亲戚。也曾以异路前程官做卫经历。平日方巾阔服,家道颇饶,遇事敢言,不怕别人招怪的。他见众人排严乡宦为首,谏劝道:“常熟弹丸之地耳!

  清朝势大,只宜着人到彼讲和,观其动静,若遽起兵,是运螳臂挡车也。”

  乡兵恶其挠众,指称他是奸细,为敌人作说客的,一声呐喊,枪尖都团团对了他,登时戳死在县场上。

  又有陆三者,习拳棒后生也。初与胡龙光往来,后投严宦部下。子张爱其武艺,署为都司。及子张被擒,来贡方坐慧日寺张威,陆三不该乘马导从在大街上经过,被来贡差兵捉住,责其跳营之罪,顷刻斩首于香花桥上。凡此皆杀机方动之兆也。


  第二十三回

  行赈恤结欢腐儒托助饷搜括富户

  巧计横行常熟,先将公道欺瞒。从来措大号穷酸,五斗志得意满。虞邑家家巷哭,黉门个个腾欢。任伊凶恶事千般,吃饱是非不管。

  《西江月》

  起义先谋黩货财,军前助饷诈端开。乡城但有银钱者,锁缚鞭笞悉受灾。

  大约此辈小人得志,岂是做好事的。胡来贡一到县首擒严子张,撤去通邑保障,又略无进守战退实着,尽变易子张所立之法度。窃恐公论出于学校,酸丁措大必有起而议之者,于是出告示开仓赈恤,凡的系寒儒,每名给米五斗,着学中开报花名,按册领支,计通县在庠生员大约五六百名。除有家资存体面者去其一半,大率三百余人,不过费米一百五十石,而通学欢呼,惟知称功诵德,并无出头露面议论其非者,真可笑也。

  来贡既箝腐儒之口,遂大肆其恶,括取在城、在乡富户、富商银钱、布帛、米麦、花豆,军前用度,名曰“助饷”。凡来贡名帖到门,识时务者连夜央亲友说合馈送,方保太平;间有悭吝者,登时锁缚,百般吊打,炙诈不婪,其欲不止。又有地方小人乘机投了胡家营,仗势报怨生事,被炙诈者不可胜计。总之来贡住县不上十数日,合县如同鼎沸矣。


  第二十四回

  救保障万姓号冤行间谍贤绅脱难

  公道从来不可移,义阳乳臭被人欺。忠良险作刀头鬼,犹赖乡城口似碑。

  为质羁囚广善庵,奸人施计不胜贪。天教侠士机谋遂,罗网须臾脱笑谈。

  义阳王既擒严子张,百姓闻之号泣,随至福山,在军前称冤诉枉者,三五日间络绎不绝,每日以千计。且有敢死之辈二十余人,如曹行素、陆四等时刻不离左右,甘心代子张受笞。义阳王喝令要砍时节,齐声叫喊,甘代他斩首。于是李太傅等恐怕激变,惟责以糜费钱粮、略无寸功,姑吊取通县比簿,勘阅私征有无,软监于广善庵中,以子张为质,要常熟县钱粮解到军前而已。

  子张卧广善庵中五六日,身上伤痕渐渐平复,监押者看守亦少少疏懈,遂阴谋脱身之计。有荐此地比近瞿舍地方,钱冲宵胆智豪侠,可托此事者。

  冲霄讳飞,崇祯朝曾为守备,镇守靖江县,身躯壮伟,胆略过人。子张因遣人暗通之。福山至庄窠钱冲宵家不上十余里,是塘东内地小路。冲霄设计备小竹轿,抬轿人三番共六人,每番相去三四里伺候,先令亲识棋师陈敏卿侄懋功辈往来,阴相通知,初八日巳时,子张出庵闲走,防范者但在东门及南门大路紧紧看守,子张故意步过新桥,探视之人已飞奔南门,把住总路。子张见其已去,急转身仍过新桥,若将原到庵中者,不提防他竟打从庵前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