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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外扶余
芝龙冷笑道:“我也不用多讲,你可记得三月间有八号大夹船的生意吗?
我们今日非别,就是八只之中逃出的两只船上的人,今日特来报仇!谁叫你那时斩草不除根,致令今日萌芽依旧发呢?我看你既到今日,还有何言!”
振泉听了,才晓得是为报仇而来,连忙改口道:“原来壮士是来报仇的。小人有眼不识泰山,罪该万死,只求壮士饶命。”芝虎大喝道:“哧!要强索性强到底,何必讨饶!三月间所得的船和人都到哪里去了!”振泉道:“船卖了。”芝虎道:“人呢?”振泉不敢答应。芝虎道:“都杀了吗?”振泉道:“是。”芝虎大怒道:“尸首都埋在哪里?”振泉道:“尸首都埋在大洋底了。”芝虎一急,晕了过去,众人忙叫了醒来;芝豹也对着大哭,众人又劝了一番。
芝虎道:“罢了,这畜盗害的人也不止一个,今日天假我手。你们去把刀拿来,就在我面前细剐起来,不可剐死,留个活头让我亲杀。”众人答应一声,就把刀在振泉臂上、腿上各处细剐了起来,剐到半路,又故意把刀尖在肉里剜了几剜,那振泉便杀猪也似的喊。芝虎却一声也不作,只眼睁睁的看着罢了,看看声音微弱,芝虎道:“好了!”众人止住了手。芝虎右手提刀,左手揪住振泉的头发,大声喊道:“颜振泉,饶了你了!”振泉把眼强张开一看,芝虎手起刀落,头已两断,尸首跌翻地上。芝虎把头提在手里,看了一看,道:“总算开眼的,罢了!”随命把尸首收拾过,大家到各处去寻些食物过饥。
芝龙向芝虎道:“我们杀了这许多人命,却怎么样办法才好?”芝虎道:“我本拼着一死,自首去便了。”芝龙道:“不能,你一人自首不要紧,须防连累别人。这事非一人做得到,牵连起这许多人,如何是好?”芝虎道:“你看怎么样呢?”芝龙道:“我看且在这里落草。”芝虎道:“这如何使得,这样时我们也是一个颜振泉了。”芝龙道:“不是,我们且在这里住下,也不杀人,也不抢物,捡个要紧地方去抽商贾的捐。那时官府得知,一定要捕的,我们再把官兵杀退。他一定来招安,那时去投降,不但前罪尽免,而且将来还可图个出身。你道好不好?”芝虎一听不错,就答应了。
芝龙又去叫齐了众人,问道:“你们一伙儿杀了这许多人,明天官府若来捕治,却如何是好?”众人齐道:“官府敢来时,也把来者杀了。”芝龙道:“你们大家不是都要回去吗?到回去时各人散开,官来拿时,却如何呢?”
众人听了,倒没主意起来,你看我,我看你。芝龙道:“我替你们想,除非大家只管在这里,永远不散去,官府才没奈何你。”众人听了,乖的早已会意,都道:“很好。”那呆的却还问道:“在这里哪里来得吃呢?”有的就笑道:“你不看从前他们哪里来得吃呢,我们为什么会没有得吃?”芝龙又说道:“我们并不同他们一样。”随把不杀人、不强抢的话说了一遍。众人一齐大喜,答应过了。
当下芝龙便命人把船只都收进口来,过了几日,便到港外各处去巡逻去。
只见有商船,便要抽捐;不肯时,把船一齐围了来,吓得一吓,就也肯了。
半月间不曾杀过一人,已得了不少的财帛。果然官府得知,派了二十只大船来捕芝龙。芝龙命把船排了出去,血战一日,官军大败而逃。芝龙也不追赶,仍旧收船进口。从此纵横海上,官军再也不敢来觑上一觑,人就把他号作“郑氏三雄”,不提。
话分两头。却说芝龙虽然在沙港落草,却时常乘便回家,有时候无事,便在家里歇下,习以为常。到得那年天启四年,芝龙娘子身怀六甲,便向芝龙道:“我自从有身之后,时常梦中乘空登天,看见天上东南方有一道白光,阔几十丈,长几百丈,闪闪的乱动,因而惊醒,不晓得什么缘故。已经好几次了,每次看时必小了一点,又近了一点,那光却又亮一点,现在只有一匹布的大了。”芝龙笑道:“我明天替你请一个圆梦的先生,替你圆圆看就明白了。”他娘子笑道:“圆梦固然不必,只不晓得什么缘故,真的有点稀奇。”
芝龙道:“有什么稀奇,顶好的吉兆,不过是主生贵子罢了。”说着,他娘子也好笑。
到得天启五年四月间,芝龙娘子的怀身已是十月满足,有一日夜里,正在睡觉,忽听得空中似放爆竹的一声响亮,忙睁眼看时,正是平时的样子;仍旧乘空的立在云中,白光一匹,正在东南方闪闪的乱动;心里诧异道:“罢了,难道我又入梦了?”再一看时,白光却离身不远,那光直射人目,不能正看。芝龙娘子心里想道:“既然如此,我这回索性看个真,到底什么东西?”
想罢,方欲抬头看时,只见白光忽然缩小,却如一条带一般,如飞的直奔过来。芝龙娘子走避不及,那白光便直奔了她身上,一围围了起来。芝龙娘子大惊,要喊却喊不出声,正在危急时,那白光却越围越紧,肚里被他围得极痛了,只得竭力一喊,却把隔房的老婆子惊醒了,忙问:“什么?”芝龙娘子却还在那里道:“肚里捆得好痛!”老婆子忙走起来,道:“娘子要临蓐了。”芝龙娘子被他一提,才记起是要临蓐的缘故,一时心里把梦中事情也忘记了,便只顾得腹痛。老婆子忙起来烧热水冲汤,叫人去叫收生婆伺候。
到了第二日早起,才生下一个孩子,稳婆抱了起来,道:“恭喜!是一位小公子。”随即洗浴净洁,把衣裳穿好,抱了放在床上。这里一面料理产内事情,一面叫人去给芝龙通信,正是:今作人间佳子弟,昔为天上玉麒麟。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写劝书沈犹龙招降赈旱荒郑芝龙开垦
诗曰:
英雄潦倒困天涯,海上风涛便是家。
一片布帆挂将去,桃源深处话桑麻。
却说芝龙每日在沙港无事,便教这手下许多喽罗操演战法,又和芝虎、鸿逵、一宁等讲究些行兵布阵的功夫。自己的船虽然还了人,他却有颜振泉的一百多号,又加上自己从前的商船和芝虎从前的商船,十足总有二百号的船,每日便来海上习行船使风功夫,又不时将船来摆阵,叫这许多喽罗来操演。他虽然捐了商人的财帛,倒也替国家练成一股劲旅,以备他日招安后为国家驰驱效力,这且不提。
那日芝龙正和芝虎、鸿逵操演这许多喽罗,恰好芝龙家里的家人王老和一个喽罗摇了一只小舢板过来,正遇着芝豹在那里巡哨,看见便喝住问道:“你来做什么?”王老忙答道:“家爷家里有事,差遣小的来送信。听说家爷在这里,所以小的也摇到这里来。”芝豹道:“此刻你家爷在此地办正事,不能够讲家事的地方。你有事也要等操完,如何冒冒失失的冲来?”王老听了,不敢作声。芝豹随指着喽罗骂道:“你这该死的,他自然不懂这里的军令,你难道也不晓得吗?”小喽罗忙答道:“小的因为他是爷家里的人,只道不要紧,所以送了来,不知也犯令的,下次不敢了。”芝豹道:“若有家里的情面,军令可以不立了。”说着,又向王老道:“你今天幸而遇着我,若遇着你家爷时,碍着军制不能顾自己,只怕也要以军法处治你了!”吓得王老面如土色,诺诺连声。芝豹随又说道:“你跟着我来。”说罢,把自己坐船一摆,往前而去。王老的小舢板也竭力摇着,跟了过去。
走有一里多路,只见水中露出一个石台,方围三尺,比水高有二尺;上面竖着一根大桅杆,桅杆上挂着一面大旗,写着“左巡哨座”四字。芝豹命王老把船泊在石台下,却拿一面小小的巡哨旗,付与王老道:“你在此等着罢。有人来查时,你把旗给他验着,便没事了。”王老接过旗来,芝豹仍旧一摆坐船,八桨齐开,如飞的去了。
看官,原来芝龙军令最严,每遇操演时,半里内不使一船走人,都派着四个巡哨员,领着小快船,分哨巡逻;有误走进去时,打了四十军棍,还要插耳箭游营,故违的斩首,巡哨员失查的打棒,路远或急事不能到村中去等的,巡哨员发一面巡哨的号旗给他,叫他到巡哨座里等去,等操完之后便可带入。他这号令是一向严明的,就是他自己,有时充巡哨员时,也是这样办法,所以人人畏令。这且不提。
却说王老等芝豹去后,果然有一只船,同芝豹一样的,船上坐着头目,来查问。王老把号旗给他验过,才鼓着桨走了。随后又有几只,也都是一样,王老这才晓得军令的森严。等了约二个时辰,才有一只照样的快船到来,向王老道:“爷已操完,命你村中去见吧。那支号旗你把来给我,我代你到巡哨爷里消差去。”王老听了,把号旗给了他之后,把舢板仍旧摇到村里去。
原来芝龙自得了沙港之后,便把颜振泉的住屋作为聚会公所,所以当下王老的船摇到村口之后,上岸便一直走到公所中。芝龙正在厅上和众兄弟闲谈,一见王老,便问道:“你来做什么?有家信没有?”王老道:“没有家信,主母派奴才来给主人报喜,主母前天生了一位小主人了。”芝龙道:“原来为此,你下去歇息去吧。”王老答应着走了下去。众人齐给芝龙道喜邀酒食,闹了一番。到了次日,芝龙就办了几桌酒席,请众兄弟头目痛饮。各喽罗听见,也都来叩喜。芝龙向各头目道:“烦各位兄弟遣他回去,我等到自赏他酒肉吧。”各头目答应了出去,外面各吩咐各领的喽罗散去。然后芝龙命人杀了十几口的猪,再发了几十坛的酒,拿来分与各喽罗,大家欢呼痛饮去了。
到了次日,芝龙同鸿逵别了众人,回到家中,一看小儿生得虎头燕颔,真是将门之后,便也十分欢喜,当下取名叫作郑森。看官,书中所说的郑成功如何此刻忽作郑森呢?这个缘故且不多言,只看到第三回就明白了。——闲话少提,却说当下亲戚故旧闻知芝龙回来,也都赶来道喜,直忙了几日,正想在家歇息几天,偏是沙港村中又有信来催着速去,有要紧之事,芝龙吓了一跳,心里想道:“一定是和捕兵开仗了,所以才这样要紧。可恶,偏不迟几日,也好教我歇息两天。索性早几天我不回来时也罢了,不迟不早正在这个时候!”只好别了家中人等,同鸿逵二人急忙来到沙港。一看,却静悄悄的一船也没有,连自己几只巡船也不见了。
鸿逵道:“哥哥,不好了!我们巡船哪里去了?”芝龙道:“正是,我也正在这样想。”鸿逵道:“里面不晓得怎么样?”芝龙道:“外面如此,里面可知,咳,众兄弟不晓怎么样,这许多喽罗和这许多船也不晓得怎么样了。”说着,仰天叹气。鸿逵道:“或者巡船偶然走开,也未可知。”芝龙道:“他信中要紧的事体是什么事体?如何到了此地,反没船了?这岂不是凶兆吗?”鸿逵道:“不要管他,且到村中再讲。”说着,催摇船的人拼命的摇了进去。
不一歇,进了港,只见两旁边自己的旗号都没有了,芝龙垂泪向鸿逵道:“不好了!你看我们的旗号呢?这岂不是被狗官坑了吗?众兄弟恐怕都休了!”鸿逵咬牙切齿道:“可恶!我们快点赶进去,若狗官们还在时,我们手刃几个,也和众兄弟报得此仇;就死,也要同众兄弟一处死!或者鼓得动人心时,能把众兄弟夺回也讲不来。如狗官已经回去,我们只好再作他图,替众兄弟复仇罢了。”芝龙也点头称是。说着,只见两边岸上各喽罗都在,但却不穿号衣,见芝龙二人来了,仍旧走来请安。芝龙心中少安,便问道:“各位爷都在哪里?”喽罗道:“都在公所里,正等着爷来呢。”说着,船已摇过。芝龙便向鸿逵道:“各喽罗都在,并不说起什么,恐怕没有什么凶事吧?”鸿逵道:“虽是如此,但为何号衣都不穿呢?不是我多疑,只怕也是狗官的计,来哄我们罢了。但我们今天既来了,就要置生死于度外,拼个死活罢了,有什么怕他!”芝龙称是。
说罢,船已摇到村口。芝龙、鸿逵二人把衣带束紧,身边各带一把单刀,离船登岸,一直扑奔公所而来。一路上,虽有许多喽罗迎接,但都不穿号衣,也辨不出真假。芝龙二人也不细问,直走了上去,心里只管想厮斗。走了不远,看看公所已在前面,只见一个喽罗看见二人来了,忙跑了进去。鸿逵一看,眼中出火,向芝龙道:“事无可疑了,哥哥不看见此刻去报信的喽罗吗?
我们快拔刀,免被他攻其不备。”说着,自己刀已拿在手中了。芝龙就也把刀拿了出来,直奔了上去。刚刚离公所有一百步光景,只见芝虎、芝豹、一宁、同德还有许多头目,都迎了出来。芝龙大喜,远远便喊道:“你们都在吗?”一面说,一面跑过去了。鸿逵却心中一愣,几乎连步都停了,自己想道:“难道我所想的都虚了,不然还是他们也跟着哄我?”心下这团疑闷,真不知怎么样才好,只得勉强赶了过去,大家相见。
众人一看二人,又是笑,又是骇。芝豹便笑问道:“你们每人手里都握着一把刀,却是何意?要杀哪个,等兄弟效劳去吧。”二人听了,才记起手里还拿着刀,连忙插入鞘内。大家一同走入公所坐下,芝龙便先开口问道:“你们为何港口巡船也不巡了,港内旗号也不挂了,喽罗也不穿号衣了,这是什么缘故呢?”芝虎道:“如今港口可以不用巡船了,旗号也不用挂了,号衣也不用穿了。”芝龙道:“为何呢?”芝虎还未答应,鸿逵接着问道:“我且问你:来书所说的要紧的事体到底是件什么事体?”芝虎道:“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巡船、号衣、旗号都可以不用了。因为你去过几日,这里接着兴泉兵备道蔡善继的一张招安谕帖,所以我们想这许多东西都可以收拾了起来。”芝龙、鸿逵二人大喜道:“原来为此!何不写明信上,也省得我两人受得半日的虚惊。”芝虎道:“你受了什么虚惊?”鸿逵便把如何疑没有巡船,如何疑没有旗号,如何疑没有号衣,如何想报仇的法子,所以提刀上岸的话说了一遍,众人一齐大笑了起来。芝豹道:“原来如此,怪道上来时脸都气紫了。但是你也是多疑,你只想:人家要哄你,也装个象;难道一点没有,也可以骗得人吗?”鸿逵想着,也好笑起来。芝虎便说道:“本来我也想写个明白,因为里头还有点不妥,诚恐怕张扬出来时,明天有个弄翻时倒成个笑话,被人说我们反复小人,所以宁可商定了再行吧。”芝龙道:“什么不妥?”芝虎道:“一则因为不是劝书是谕帖,二则说话也倨傲,所以我们想还要商量好了再行。”芝龙道:“这个是你们不晓得,官府办事,原是如此。他还算好,譬如他用告示来,你难道不去理他吗?至于说话倨傲,你且拿来,我看看就晓得了。”芝虎便命人去取了来。一看时,略云:“夫识时之士,择势而趋;识道之士,守义不变;识时者杰,识道者圣,二者虽不同要,皆不外乎明之为怀也乃者。本道忝膺斯土,职司武防,落事以来,即已风闻汝等寄迹僻港,浮家海中,招集无赖,劫夺行侣,巧借抽捐之名,以行劫夺之实,种种不法,罪难逭诛;而又屡拒官军,目无纲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