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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魂
诗曰:隔岸阵云高,将军胆气豪。报君真赴火,为国敢辞劳。一炬天为赤,功成地不毛。至今江上水,余怒作波涛。
当下张世杰也不能再整队伍,只得任他乱纷纷的逃走,自己和刘师勇亲自断后。那阿珠追了几里,便鸣金收军,扑灭了江上余火,夺了战舰七百余艘,不在话下。
却说张世杰且战且走,退到圌山歇下,收集残兵一点,只剩得一万余名。
还有一半是焦头烂额的。张世杰看了,好不伤心。次日,那逃命的败卒渐渐集了来,倒凑成有二万余名,却身上都没有受伤的。只有前锋一军的士卒,却没有一个回来,连孙虎臣都逃得无影无踪。张世杰此时才恨陈宜中无故把他麾下士卒调去,以致临阵指挥不灵,可见陈宜中当日无端那一疑心,就误得大事不浅了。
闲话休提,言归正传。却说张世杰焦山败绩之后,便上疏自劾,又劾孙虎臣临阵脱逃的罪,然后请再济师以图后举,朝廷却置之不报,这且按下。
话分两头。却说那奸臣贾似道,自从罢了平章都督,便郁郁不得志,时出怨言。御史陈过等恐他党羽尚多,留在朝中,几为祸根,便联名上疏,请窜贾似道于远州,并治其党羽。帝显不准,只把贾似道几个党羽问罪,窜于远州。那三学生及台谏、侍从等见贾似道虽然降职,圣上却仍旧还是这般宠幸他,深恐他终为大祸,于是大家又联合上疏切谏,请诛贾似道,以正国法。
帝显见了这疏,却只下诏命贾似道归越去守母丧。那贾似道也是恶贯满盈,死期到了,他奉诏之后,若赶紧回去守母丧,还可以终其天年,却逃到扬州游戏去了。当时朝臣得知,又上疏劾他“既不死忠,又不成孝,这种败类不可留于天地间,以贻毒天下。”贾似道得知这信息,才吓了一跳,忙忙如丧家之犬,连夜的逃向绍兴来。哪里晓得逃到绍兴,绍兴城却闭而不纳,说是“这种败类,我们乡党公议,驱逐他出去,不许他做绍兴人。”贾似道无奈,仍旧逃回扬州来。朝臣得知,又上疏说他“罪恶滔天,为四海臣民所不容,若不早诛,恐无以慰四海臣民之望,有阻勤王之师。”帝显听了,无可奈何,这才把贾似道窜于婺州,永不赦回。贾似道当下只得厚着脸面向婺州去了。
到得将至婺州,那婺州百姓听说贾似道要来了,便把黄纸写了贾似道的罪恶,贴得满街都是,说“他若来了,定要把他驱逐出境,免得贻害乡里。”
地方官得知,连忙上禀,请上台出奏圣上。帝显得知,无奈,便把他改窜于福州建宁府。贾似道好不丧气,重新仆仆道途,又转到建宁府来。不日到了建宁府,贾似道便住在城南一个开元寺里,还住不到三日,那建宁府百姓又是议论沸腾,都要逐贾似道出境。地方官又上禀请奏圣上,将他改窜别处。
帝显不得已,再把他改窜循州,却下了一道诏榜,说是无论臣民人等,有能监押贾似道到循州,劝得循州百姓不驱逐他,便赏金千两。诏下几日,无如人人都晓得贾似道是随便到那里都不能容身的,所以没有一个人肯来应诏。
帝显正在忧愁之际,那日忽来了一个姓郑的,名叫郑虎臣,系现任会稽县尉,来应了诏。帝显大喜,便先赏了他百金作为盘费,叫他速速前去。那郑虎臣领了盘费,便欢欢喜喜地去了。旁人见了,没一个不替郑虎臣担忧,恐他劝循州百姓不住,这也不在话下。
却说郑虎臣不日到了建宁府,先到府中见了知府,然后便一直奔到开元寺来。走进寺门,见好一座大寺,工程浩大,殿宇玲珑,郑虎臣便一直走上正殿来。那方丈里和尚见虎臣是个官长模样,连忙接了出来。郑虎臣正要开口,忽听得一阵妇女嘻笑呼拳喝令的声音吹向耳边来,虎臣略一凝神,便猜到是贾似道在此胡闹了,却故意喝道:“你这和尚,为何不守清规,却敢偷藏妇女,污秽佛地,该当何罪?”那和尚连忙陪笑道:“小僧怎敢如此放肆,这是故丞相贾某寄居在此,此刻和姬妾们饮酒,所以呼拳喝令。贵人休要错怪了。”郑虎臣便拍案大骂道:“什么故丞相不故丞相,那奸臣贾似道如今已是刺配的囚徒了,如何还敢这般无礼,污秽佛界清严之地!你快去把他叫出来,等我问他。”那和尚也不知虎臣是何等人物,只吓得屁滚尿流,连忙跑到那边房门口,把贾似道叫出来,和他低声说了一遍。那贾似道和姬妾们正饮得高兴,听了那和尚的话,正不知又是那位魔王到了,没奈何,忍气吞声走出来,见了虎臣,陪着笑脸,深深一揖道:“贵人息怒,下官因为羁旅无聊,所以此刻和侍妾们小饮几杯,不知贵人驾到,有失迎迓,万乞恕罪。”
郑虎臣破口大骂道:“你这该死东西,犯了弥天大罪,万岁爷恩深似海,赦你不死,把你窜在远州,你还敢这般胡为,毫不改恶,如今你的死期可到了。
你可认得我郑某吗?万岁爷有诏,命我押你去循州,你不用想再乐了。”贾似道听了,才晓得他是监押官,只吓得战战兢兢,千不是、万不是地赔不是。
郑虎臣却气昂昂地坐在上头,一理也不理。到晚上,贾似道又备了一席极丰满的酒,请郑虎臣上坐,自己虚心下气地下面相陪。郑虎臣双眼朝天,冷笑道:“好个勇于改过的!早上饮酒姬妾满座,此刻就一个也没有了。”贾似道听了,又是怕又是恨,没奈何,便率性叫姬妾们一起都出来陪酒。原来贾似道此时随身姬妾还有三十余人,当下都出来陪酒,那绿鬓红颜,高歌低唱,绿衣劝酒,红袖擎杯,真是衣香人影,无那魂消。郑虎臣笑嘻嘻地左顾右盼,好不高兴。贾似道看了,又羞又气,却实在没奈何他。到次日,郑虎臣到府中领了公文,带了八个解差,毫不留情,押着贾似道就走,那三十余个姬妾,都送到建宁府官媒里发卖,一个也不许他带了走。那贾似道平生是不离过姬妾的,如今忽然只剩得自己一个人,好不零丁孤苦。那一路上受了郑虎臣百般磨折,还要向他陪笑脸,贾似道到此时是追悔也无及了。
这一日,走到漳州将近龙溪县境界,看看天色将黑了,却是一片旷野,绝无人烟。郑虎臣便叫解差们赶紧上有村落的地方去投宿,哪里晓得越走天越黑了,那路却越走越荒野了。大家正在发慌时,忽见前面有一座破庙,郑虎臣便道:“天色已黑,不能走了,我们且到那破庙里暂宿一夜吧。”大家都道:“正是。”便一齐奔向那座破庙来。到得庙前,见是一座荒凉古刹,此时天色已黑,那匾上的字也看不清楚了,两扇庙门却是倒了,大家进去一看,见神前有一张破桌,灰尘堆得有一寸来厚。解差们把灰尘拂了,放下包裹,拿出干粮来,大家胡乱吃了一顿。解差们把两扇破门扶起来,将就遮好了,便横七竖八都向阶上躺下。郑虎臣和贾似道却走进里面来一看,见正殿上摆着一张石桌;又向旁边破僧房里一看,见里头却有一张破榻。郑虎臣便叫贾似道到破榻上去睡,自己却向石桌上拂净了灰尘,把包裹放下做枕头,便也躺下去了。此时那贾似道躺在破榻上,如何睡得着?只见星斗满天,明月东上,阶前虫声啾啾,好不凄凉。看看挨到三更天气了,忽见黑秃秃一个人影走进来,只吓得贾似道根根汗毛倒竖,一骨碌爬起来,大声问道:“你是哪个?”只见那人应声:“是我!”早听得“飕”的一声,掣出一把明亮亮的钢刀,奔向前来。贾似道早吓得滚到榻前,还没有滚下来,口里却大叫道:“好汉饶命,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说时迟,那时快,话犹未了,只听得“咔吃”一刀,“咕噜噜”人头落地,那鲜血直喷到阶前。那人杀死了贾似道,却回手一刀,直刺入自己胸前,登时热血奔出,也倒在阶上死了。
正是:
持将白刃诛民害,剖出丹心示世人。
欲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觇国势群臣逃亡作后图二王出镇
诗曰:举目山河事已非,朝臣零落老臣稀。君王骨肉也离别,赢得羁魂梦里归。
话说那八个解差在外面睡着,忽听得贾似道大叫了几声,从睡梦中惊醒。
大家静耳再听时,却又没有声音了,心中好不疑惑,便大叫道:“郑解官,郑解官!”叫了几声,并不见答应。大家没奈何,只得爬起来,乘着月色,走进来看时,只见正殿石桌上放着一个包裹;走到西边破房门口,伸头张了一张,却是黑洞洞的看得不大清楚;再走到东边破房来看时,此时正是十月中旬天气,那一轮斜月从破帘里照进来,照得东边房里前半间如同白昼,有一个解差抢前先走到房门口一看,只吓得“哎呀”一声,倒退了几步。众人也吃了一惊,停住脚步,问道:“怎么样?”那个解差道:“那姓贾的不晓得被哪个杀死了,尸首倒在地下,头却落在一边,满地都是鲜血,好不怕人。”
众人听了,齐道:“我道什么,原来是姓贾的被人杀死了,这倒没什么可怕,我们且去看看。”说着,大家大着胆子走进去看时,果然见墙脚下搁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阶上却躺着一个尸首,胸前还斜插了一把明亮亮的钢刀,足有一尺多长。大家看了,不觉寒毛倒竖起来,有几个胆大点,便走过去把那颗人头踢转来一看,正是贾似道;再看那尸首时,颈上却还有一颗头颅,便大叫道:“这个尸首不是姓贾的,你看他颈上还有一颗头颅,只怕是郑解官哩。”有一个眼灵的便叫道:“不错,是郑解官了,你们不记得他穿的这衣服吗?”大家恍然大悟道:“不错,不错。”便走近前,蹲下身去细看时,正是郑虎臣。忽听得一个又叫道:“那榻上不是一个没头的尸首吗?”大家抬头看时,见榻上果然躺着一个没头尸首,正是贾似道。当下大家周围又看了一遍,便退出来,纷纷猜度,都想不出被什么人杀了,没奈何,只得把包裹等物拿进来,大家在正殿上席地围坐着,守到天亮,再去报官。此时大家才记起那角公文还在郑虎臣身边,不晓得有失没有,连忙把石桌上那个包裹打开来看时,幸亏公文还在里面。当下八个解差分四个人守着,叫四个拿了公文先去寻了本处地保,带着到龙溪县去报去了。那龙溪县知县听说是犯官故丞相贾似道和解官会稽县尉郑虎臣被贼杀了,这样一件大案情,把那知县官吓得魂不附体,连忙带了仵作人等打轿向那破庙里来验尸。到得庙前下轿,解差们接了进去,当下仵作验了伤痕,说那榻上的尸首是被人杀死的,那阶前的尸首象是自己刺死的,只有胸前一刀,此外并无伤痕,那知县官便问了解差们几句,说是郑虎臣平日与贾似道有仇没有?解差们却都不晓得。
那知县官正在踌躇无策,忽见仵作向郑虎臣衣服里搜出一张纸来,染得血迹模糊,上头写着一行字。仵作呈了上来,那知县官接过来一看,见上面写着
四句四言诗道:
为父复仇,为国诛奸。含笑一死,忠孝两全。
那知县官看完,大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原来是郑虎臣为父复仇,把贾似道杀了,自知罪重,便行自尽。如今既然有了这首诗,这案就容易了结了。”当时把这首诗藏好,却叫地保把两个尸身先行殓入棺,便打道回衙。
一面先复了一角公文,打发解差们回去;一面修了详禀,把那首诗也贴在禀后,连夜送了上去。上台接了这禀,见案情重大,当即上了一本奏疏,连那首诗也夹在里面奏了上去。那帝显见了这奏,吃惊不小,便问朝臣:“这郑虎臣之父与贾似道有什么深仇?”朝臣都不晓得。帝显只是叹息不已,怎奈郑虎臣已自尽身死,便也无可奈何,只下诏命龙溪县把贾似道灵柩送回他故乡罢了。那朝野臣民得知这个事情,没一个不称痛快,却恨不晓得郑虎臣和他如何结下这深仇。此时只有朝中几个大臣,是贾似道旧时心腹的,晓得郑虎臣之父郑某从前系被贾似道诬了,把他窜在远州,后来竟死在异乡的,却不肯说出来。他们又见贾似道死了,未免兔死狐悲,却也不敢露出神色,恐被人得知,这也不在话下。
却说那张世杰自从焦山败绩之后,退屯圌山,上疏请续兵再举,朝中大臣却置之不问。那元军大将阿珠见宋军败去之后,并不兴师再来报复,晓得他已经丧了元气了,便放胆进军,来围扬州。那扬州守臣李庭芝是深娴将略的,他见元军来围城,便日夜守御,与士卒同甘苦,把个扬州城守得十分严密。阿珠攻了半个月之久,无缝可乘,好不焦急。此时城中已经食尽,死亡相继,看看破在旦夕,那阿珠正想筑长围以困之,忽然却被元军大帅巴延调了去,这扬州之围才侥幸解了。
却说那巴延招了阿珠前去,原来却大会诸路兵马,分为三道渡江东下,命阿楼罕、鄂罗齐两人领了右军十万人马,由建康出广德四安镇,趋独松关而来;董文炳、姜卫两人领了左军十万人马,出江渡海取道江阴,趋华亭而来;巴延自己和安塔海两人将了中军二十万人马,向常州杀来。先说巴延到了常州,那常州守将便连忙写下军书,飞向邻郡求救。此时文天祥正在平江,得了这紧急军书,便遣了两员勇将,一名尹玉,一名麻士龙,和陈宜中遣来的两员将官朱华、张全四个人,领了四千骁骑,火速去救常州。那四人领了将令,带领人马,星夜飞奔常州而来。不一日得了虞桥地方,早已遇见了元军,麻士龙便奋勇直前迎战,怎奈众寡不敌,麻士龙竟战殁于军。那尹玉仍旧是舍死忘生的转战而前,一连战了数日,直进到五牧地方,前后也不知杀伤了多少元兵,自己手下却也只剩五百余残兵了,那元兵却越杀越多,四面重重围来。尹玉也晓得无济于事了,便收集了五百余名残兵,奋勇再斗,又血战了一夜,尹玉手刃了元兵数十名,才力竭而亡,那手下残兵也一个个都力战而死,没有一个投降。那朱华、张全两人,却是开战的时候就逃得不知去向了。可怜那常州军士眼巴巴的望了几日,不见一个救兵到来,便力竭城陷。巴延带了兵士进城,任意诛戮,只杀得鸡犬不留。那知常州事姚訔,自尽死节;通判陈炤,巷战而亡;都统王安节,被元军所执,骂贼不屈,遂被害。此时刘师勇原来也在常州,见城已破,便带了数骑冲出重围,逃向平江而来。见了文天祥,哭诉了一番。文天祥听说,连忙出令,吩咐将校小心守城,准备着元军要来了。那一日,文天祥忽奉到一道诏书,说是元将阿楼罕陷了广德军四安镇,召文天祥火速将兵入卫。文天祥虽然晓得元兵刻日要到平江,怎奈临安帝都要紧,只得舍了平江,带了刘师勇,领着兵马星夜奔驰临安而来。过了几日,巴延果然领了大军到平江城下,那平江通判王矩之、都统王邦杰两人,率性不等他围城,便开门迎降了。哪里晓得此时张世杰在圌山,因见时势日急,文天祥又入卫临安,元人大军却向平江杀来,深恐平江有失,便领了兵马星夜奔向平江来救。才走到半路,却听得平江通判已开门迎降了,只气得他怒发冲冠,恨恨而返,便也领了将士入卫临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