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地狱

活地狱
李伯元 著
  《活地狱》简介
  章回小说。李伯元著。43回。这是一部暴露官僚贪污,衙门积弊,监狱黑暗的谴责小说。书中写十五个惊心动魄的故事。涉及全国大部地区,所发生的事件复杂、残酷,令人发指。其间有县官、知事、县吏无所不用的逼供,想入非非的酷刑;胥吏对讼家两面挑拨,敲诈欺骗的伎俩;衙役去乡间打秋风、强奸妇女不成,便陷人入狱的行径,而所谓的清官其实是个专制造刑具的虐待狂。由于官吏酷,讼师右恶,政府糊涂,致使无辜人家有飞来之祸,党狱横生。社会公害也趁机出笼。发生了泰安知县置匪不问,致匪徒入城,害民二十九条事;天长县捕头与盗匪串通抢劫、坐地分赃;砀山县大盗用钱买得官做,手下匪徒一应高升事。凡此种种,搞得风声鹤唳,民不聊生。是书借用章回写短篇故事,是中国描写监狱黑暗,惨毒酷刑的第一部书。被称为中国的监狱史。同时,因其广泛地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状况,又是一部重要的社会史料参考书,价值颇高。光绪二十九年至三十一年(1903-1906)连载于《绣像小说》半月刊。后作者病卒,第四十至四十二回由吴趼人续作。第四十三回由欧阳钜源续作。分载于是1906年《绣像小说》半月刊。未完。
  摘自于平著《明清小说叙录之三》

  楔  子
  我为什么要做这一部书呢?只因我们中国国民,第一件吃苦的事,也不是水火,也不是刀兵,倘要考究到他的利害,实在比水火刀兵还要加上几倍。列位看官,你道是那一件?我不说破料想你们是猜不着的,现对列位说了罢,不是别的就是那一座小小的州县衙门。一个衙门一个官,在朝廷本意,原是叫他们替百姓判断曲直,调处是非,有了事情,别人所不能了的,找到他就可以了。有了冤枉,别人所不能伸的。找到他就可以伸。据此说来,这个官竟是世界上一件济世利民的好东西,怎么会有苦头给百姓吃呢?孰知大谬不然,我不敢说天下没有好官,我敢断定天下没有好衙门,何以见得?说是天下没有好官,从古到今那些循吏传①里的人物,是那里来的?说是天下有好衙门,除掉本官不要说,试问那些书办衙役②,叫他们靠什么呢?虽说做官有做官的俸银,书差有书差的工食,立法未尝不善。但是到得后来,做官的俸银,不够上司节敬③,书差的工食,都入本官私囊。到了这个份上,要做他们毁家纾难④,枵腹⑤从公,恐怕走遍天涯,如此好人也找不出一个。列位看官,设身处地替他们想想,衙门里的人,一个个是饿虎饥鹰,不叫他们敲诈百姓,敲诈那个咧?俗语说的好:“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子。”原是一肩到一肩的。又说是“千里为官只为财”。官不为财,谁肯拿成万银子,捐那大八成的花样呢?然而做官的还有钱粮好收,糟米好收,一年到头,也赚得够了,稍些知足的人,还不肯要那桌子底下的肮脏钱,至于这些书办衙役,他们有个口号叫做:“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经了他们的手,没有一个放过的。唉!朝廷为着百姓,立了座衙门,谁知倒开了他们生财的捷径,你道可恨不可恨呢?
  而且还有一句俗语是你们大家知道的,俗语说道:“阎王好见,小鬼难当。”谁是阎王,坐在堂上能打得人,枷得人,那个官儿就是阎王。你看他把惊堂木一拍,好不惊人,不要等到开口,人已被他吓昏了。谁是小鬼,一个衙门里头,小鬼却多得很。头一个原差是无常鬼,票子一到,链条一套,拉了就走,拖了就跑,未曾提审,先往待质所里一送;有钱的只要花上几文,家里的人就准进去探望,商量着替他打点;无钱的只好坐着呆等。所以这待质所,有个外号叫望乡台。一座衙门里,又有一座公生明牌坊,提审的犯人都要打那底下走过。到了这个时候,什么公生明,明明是不公不明,拉人到枉死城罢咧。大堂之中公案之上,本官是阎罗天子,书吏是催命判官,衙役三班好比牛头马面,板子夹棍犹如剑树刀山,不要等到押下班房,禁在牢狱,这苦头已经够吃的了。唉!上有天堂,下有地狱。阴曹的地狱虽没有看见,若论阳世的地狱,只怕没有一处没有呢!所以我说他的厉害,竟比水火刀兵,还要加上几倍。
  正是这个缘故,因此我要做这一部书,把这里头的现象一一都替他描写出来。虽说普天之下二十多省,各处风俗未必相同,但是论到衙门里要钱,与那讹诈百姓的手段,虽然大同小异,却好比一块印版印成,断乎不会十二分走样的。世上做官的人,倘能把我这本小说浏览两遍,稍尽为民父母之心,就使要钱也不至于如此厉害。或者能想个法子,把这害民之事,革除一二端,不要说百姓感激他,就是积点阴德也是好的。俗语又说:“公门里好修行。”有眼前地狱,何妨就做些眼前功德,留个大记念与百姓呢。正是:
  世界昏昏成黑暗,未知何日放光明;
  书生一掬伤时泪,誓洒大千救众生。
  做书的本意已经言明,且喜镇日清闲,乐得把我平时所闻所见的事情,一桩桩的写了出来,说与大众听者。
  ①循吏传———旧称遵理守法的官吏叫循吏。“循吏传”出自《史记?太史公自序》:“奉法循理之吏,不伐功矜能,百姓无称,亦无过行。作《循吏列传》第五十九。”
  ②书办———即书吏。清制,内外各官署之吏员皆称书吏。为雇员性质,承办例行公事,故亦称书办。
  ③节敬———出于礼节,对上司的敬奉,即对上司进奉礼物。
  ④纾难———解除困境之意。
  ⑤枵(xiāo)腹———即空腹。
  第一回  刁代书情让十倍润 赵稿案计赚两家钱

  话说山西大同所辖,有一个阳高县,在府东北一百三十余里,山西地方,连年荒旱,其实内地里该钱①的人着实不少。就以阳高而论,虽说是个小小县城,城厢内外,却很有几家富户。不过那里风俗一向是俭朴惯的,有了钱没处使用,所以越积越多,这也不在话下。
  有一年,东门里有个富户,姓黄名唐,身上捐了一个员外,却不去做,人家都称他为黄员外,他家广有田地。一日佃户来报,他们家的牛,被南村里巫家②的佃户牵了去,向他去讨,他非但不肯还牛,而且还把这边的人打了一顿,总要大爷惩治惩治他们,才好出这一口气。当下黄员外听了此言,不禁三尸神③暴躁,七窍内生烟,连说这还了得,忙问是那个巫家,佃户回答说是西门外巫家。
  原来这巫家也是一个大财主,现在当家的名唤其仁,身上亦捐了一个同知④前程,也是在家纳福⑤。黄巫二姓本是世仇,两不相下,就是没有事,两边的人还要寻点事出来,大家争吵两句,那里禁得佃户如此一说,早把黄员外气得按捺不住,连忙把总管黄升唤到,叫他把县前素来做刀笔的刁占桂刁先生请了来家,同他商议。黄升奉命去不多时,便已同了一个人来,瘦黄面孔,满脸烟气,嘴上两撇胡须,一对招风耳朵,鼻架老光眼镜,头戴瓜皮小帽,身穿一件油晃晃的蓝布棉袍,上罩一件天青旧呢马褂,不等通报,早已跟了进来。
  原来这刁占桂本是个讼棍出身,现在又蒙本县大老爷考取得一名代书,专在县衙前替人家包揽论事,兼写状词,平时这黄府有事,都是他一人经手,今蒙呼唤,便知是买卖上门,焉有不来之理。当下走进书房,黄员外正在那里老等,一见他到立即起身相迎,分宾坐下。未及寒暄,黄员外先说了不得,了不得,刁占桂忙问何事?黄员外便按照佃户的话,又添上些枝叶说了一遍,请他做个状词,叫家人抱告,去告巫家。刁占桂问道:“这边的人,可曾打伤了没有?”黄员外未及闻言,佃户抢着回答:“没有打伤。”刁占桂道:“他们打你们,是谁瞧见的呢?”佃户说:“也没有人瞧见,是俺兄弟放的牛,被他们牵了去,俺兄弟去问他讨,他不还,又把俺兄弟打了一顿。俺兄弟赶回来告诉了俺,俺就来告诉大爷的。”刁占桂道:“你们的牛,怎么就知道是他家牵去的呢?”佃户道:“这也是俺兄弟说的,先生不信,问俺兄弟便知。”
  当下黄员外便把他兄弟也叫了上来,他兄弟回说:“我叫王小三,今儿早上,我在田里放牛,一转眼牛就不见了,问问孩子们,都说跟着人家的牛跑到前村里去了。”刁占桂道:“谁家的孩子?”小三回:“是俺家的孩子。”刁占桂道:“你到他家讨牛,到底看见你的牛在他家没有?”小三道:“没有瞧见。”刁占桂道:“你又来,你这件事情一没有证见,二没有受伤,怎么好告人家呢?”黄员外道:“你别管,胡乱做张呈子罢了。从来说小儿嘴里出真言,难道算不得证见么?”刁占桂道:“我的大爷,别的事可以乱来,这告状是不好当玩的。”黄员外道:“难道我的人,就被他们白打了一顿不成?好歹你替我想个法子。刁占桂道:“论理呢,这件事是告不得的,告一回驳一回,就告上十回,也不会准的。但是府上的事不比别家,可以为力的地方,做晚的没有不为力的。冤枉他们,也要告他一状,等他吃点苦头,消一消我们大先生的气。”黄员外道:“这是全仗大力的了。”
  刁占桂闭了眼睛,坐在那里出了一会神,又颠头摇脑,自言自语了一会,又躺下呼呼的一连抽了七八筒的鸦片烟,起来要了碗茶漱一漱口,桌上有现成的笔砚,拿起来一挥而就。写完之后,递在黄员外手里,嘴里说:“这张状子倘在别人,一定要名世之数,大先生是自家人,格外克己,叨光你两只元宝罢了。”黄员外一心要看那状子,他后来的话也未尝听清。等到状子看完,刁占桂一手接过,就往身上马褂里一放,说:“舍下这两天正在那里打饥荒,没有钱买米,刚要向你大先生通融通融,偏偏遇着此事,恰好一当两便,就请叨光⑥现惠了罢。”黄员外道:“你能保这状子一定打赢官司吗?”刁占桂道:“堂上问过之后,赢不赢在你,那要看你的神通;一张状子进去,准不准却在我。不是做晚的夸口,我自从十八岁上到如今,在衙门口一连混了这四十多年,这样事情也不知经过多少,包你批准就是了。照我们同行规矩,原是先润后墨,大先生这里为的是自家人,所以先墨后润。”黄员外道:“一张状子那里要得许多。”刁占桂道:“看什么事情,要诬告人家,我们担罪名的,大先生应得多破费两个,也好叫我们沾点光。”黄员外被他缠不过,知道不给银子,他那张状子是断不肯拿出来的,只得送他一只元宝才换了出来。他嘴里还在那里卖情说:“这是大先生份上,换了别人要五百两,一丝一毫不能少我的。”跟手从怀里掏出戳记⑦来打好,又吩咐抱告家人黄升多少话,叫佃户兄弟小三装了受伤的样子,睡在一扇板门上,叫两个人抬着。又嘱咐小三到了堂上,只管哼哼不要说话,无论问你什么,都不可答应。小三说:“记得。”他才同了黄升,拿着状子,一齐到衙门前来。
  齐巧这日是放告⑧日期,那位大老爷因为一心想做好官,生怕书差作弊,一早就身穿补服,升坐大堂,自己出来收呈子⑨。黄升得空,便手捧状纸当堂跪下。就有一个书办走来接过送上公案。老爷一看,知道他是黄升,便问了一声:“你叫黄升?”黄升答应声:“是。”又回一句:“小的黄升。”老爷又把状子看了一遍,知道原告是候选员外黄唐,告的是分省同知巫其仁家佃户,两个俱是本县著名财主,不觉心上毕剥一跳,便问受伤的王小三在那里?黄升禀道:“已经抬在外面,求大老爷验伤,好提人伸冤。”老爷也不理他,便叫王小三上来。堂下的差人,一迭连声的叫王小三,只见两个人把小三抬了上来,把扇板门放在地下,小三睡在上面不能动弹,只是闭眼睛,嘴里哼哼叫痛。老爷以为受伤过重,先叫仵作⑩去验,仵作问他伤在那里?他只是哼哼不开口。后来仵作急了,只好动手剥开他的衣裳,浑身验了一遍,一点伤也没有,回报了老爷。老爷不信,又亲自离座下来看了一遍,也是无伤,喝问黄升,黄升急的跪下回说:“他的伤在肚里。”老爷道:“胡说!只有外面受伤,那有肚里受伤的,就是筋骨受伤,外面发青发紫,也总要泛出来的。况且这件事情,既没有受伤,又无证见,不是明明诬告吗?”说着,提笔在手就要批驳不准,便有一个书办,走到值堂的稿案⑾赵门上的身后,拉了他的袖子一把,稿案会意,便使了一个眼色与本官。这老爷原是聪明不过的,忙缩住了手,不批下去,喝退黄升,叫他下去候批。
  等到退堂之后,老爷便问稿案:“刚才不叫我批驳那张状子,是什么意思?”稿案道:“这话小的不敢说,也不敢不说。小的跟了老爷这许多年,为的是要掏个忠心伺候老爷,况且老爷辛辛苦苦,好容易捞到这个缺,为的是那桩?这张状子,两面都拿得出几文的,这一批驳,便没得生发了。”老爷一想不错,便说:“依你的意思,怎么样呢?”稿案道:“小的替老爷想,小的是最恨他们,这些人顶欢喜打官司,乐得罚他们几文,依小的意思,先叫人去同姓黄的说,本来这状子老爷是不准的,还要办他诬告的罪,现在要准他状子,先叫他报效数千两银子,说是做开学堂的经费。小的想,这姓黄的巴不得老爷准他的状子,这银子一定肯出的。姓黄的银子到手,然后出票子到姓巫的家里拿人,人一拿到,先押起来,再叫人向姓巫的说,本来老爷要重办的,叫他也报效几千两银子的学堂经费,就免他的罪名。小的想,姓巫的到了此时,一心只怕输官司丢脸,这几千银子一定也是肯出的。然后老爷坐堂,当着姓黄的面,随意把姓巫的申饬⑿两句。姓黄的得了脸,再由老爷作主,劝他们一番,叫他们息讼不要打官司,一家具一张结,完案下去。这两家的银子白白到手,老爷又得了好名声,岂不是一举两得呢?”老爷听了他话,笑嘻嘻的捻着胡子,想了一会子说:“办是依你办,但是一件,学堂经费是要造册子报销,不能上腰的,不如说是善堂经费,可以没有查考,似乎稳当些。”稿案道:“学堂也好,善堂也好,随老爷的便罢咧,这是无关出入的。”当时又回了两桩别的公事,然后退了下来,按照所说的话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