泣红亭


璞玉大惊追问,德清道:“这些话我怎么如实地告诉你也是枉然。那年将紫榭许配山阳来家以后,紫榭不从,顾氏奶奶也不依,后来来家催促不放,金公舅舅没让顾氏奶奶作主,一口答应收了彩礼。于是琴姑娘得了病几乎死去。那年南下时琴姑娘也同行,说是到浙江再过门,想来早已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唯独那卢姑娘最可怜了。女婿是吴亭人氏,极为富有,年近半百膝下尚无子女,托一官员为媒……”不等说完璞玉便蹙眉道:“这金公舅舅不知怎的了?为什么竟与商人攀起亲来了呢?”

金绍道:“说起商人也有缘故,他也是个世代仕宦人家,但传到这朱英一代就不愿意做官,在家经营享福。这个家资财百万,钱那里用得完,就联络洋商专门经营海外生意,自身还有个监生的功名。”

璞玉道:“虽说是个大富商,香菲姐姐那能愿意呢?”德清道:“不仅卢姑娘不愿意,舅舅也不愿意,唯独娜氏奶奶看姑娘二十多岁了,而且病病殃殃的。没个见好,这才下了狠心把她许配出去,这样才促成了那件事儿。”

德清连忙问道:“你老是问这听那,啊啊的,酒也不喝,菜也不夹,这是怎么回事儿。”

璞玉连忙干了一杯酒,夹了一筷子莱,又“啊!”一声,德清笑道:“那朱商人的彩礼最重,什么王公大人也不能和他相比。此地不象咱们家乡,不用马牛骆驼羊,都是注重实物。彩礼中有:汉玉吉祥如意二付、珍珠手镯二双、宝石宽簪一付、自鸣钟四座、洋金表一只、赤金耳罩子一付、二尺五寸珊瑚树一架,还有蟒缎貂皮袄,各种手饰不计其数。成婚礼:金杯八个、足银一千两等等。”

璞玉道:“姐姐记得怎么这样清楚?”德清道:“送彩礼的宴席上我亲眼见的,怎么不详细?”

璞玉问道:“那你当然看见女婿了。”德清道:“我没有看见。听说女婿拜娜氏奶奶时槟红看见的。”璞玉忙问槟红:“你看那老汉怎样?”槟红笑道:“脸长的象核桃皮,一指头深的皱纹,上面还带着麻子,一只蓝玉石眼睛象嵌歪了的珠子,齉鼻子,络腮胡子从耳朵连着脖子,歪嘴还喷着臭味儿。别说卢姑娘那样水晶宝石似的人儿,就是我们丫头见了也犯恶心。”

璞玉、德清听了都忍不住笑了。金绍道:“这丫头说得太夸张了,你怎么知道他的嘴臭?”槟红拧着眉头道:“我估摸是那样,不说别的,他身上虽然裹的是蟒缎,还不象包个木头疙疸么?”三人都笑了。

璞玉还接着往下问,德清道:“卢姑娘听说要嫁人以后,茶饭不进,一连哭了几天。知道过门的日子近了,几次摸刀寻剪子要死,都让娜氏奶奶和丫头们阻止了。画眉看着姑娘不依,吵着要娜氏奶奶退婚,挨了顾氏奶奶两次打。画眉、卢姑娘二人眼看就要走上绝路,忽然一夜之间失踪了。”

璞玉大惊失色问道:“怎么了?”德清道:“不知是怎的,在卢姑娘跟前睡觉的几个丫头,翠玉、老妈子们都一点也没有察觉。那时金公舅舅也不在家里,全家沸沸扬扬地折腾起来了。顾氏奶奶还真有主心骨,她教家人‘不要声张,想来是暂且躲躲罢了。’她立即差人连夜寻觅就近的儿个地方,说来也真有点跷蹊,墙外竟毫无痕迹。金公舅舅回家以后无奈要退婚。那洋商人那肯善罢甘休!大吵大闹要告状打官司。你想舅舅是什么样的人家,哪能吃得起洋人的官司?况且更不敢提小姐失踪,因此困窘万分,一夜之间须发都急白了。后来忽然想起汉朝皇帝用假公主蒙骗单于的计策,将翠玉冒充卢姑娘嫁给了朱商人。那翠玉本来也长得不错,用珍珠蟒缎妆扮起来也真象个名门闺秀。这也是翠玉的造化,陪送了卢姑娘的全套嫁妆和四个丫鬟。听说夫妻倒还和睦,朱商人眼里把翠玉看成杨贵妃了。”

璞玉道:“卢姑娘到底怎么了?”那时饭莱已上齐,德清只顾吃饭也不说话。璞玉又问槟红道:“卢姑娘真的逃走了不成?”槟红道:“往哪儿跑呀,看来是跳井了!”璞玉一听这句活,刚刚咽下的饭菜猛冲上来堵住喉咙,两手一张,仍下碗筷,两眼翻白,身子猛地一仰,倒了下去。

欲知璞玉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泣红亭 第二回 秉丹心疆臣奏忠言 结金兰义友诉知音

第二回秉丹心疆臣奏忠言结金兰义友诉知音

传神好文章,有如风云涌。

不能动人心,巧笔有何用!

话说德清、金绍等大吃一惊,连忙急救璞玉。折腾了好半天,璞玉才吐出饭菜,并夹杂着混浊的血水。德清教丫头端水让璞玉漱口。槟红因惹下了大祸,怕的了不得,连忙上炕给璞玉捶背揉胸。璞玉睁开眼睛,也不管屋内人们是否嫌恶,便放声痛哭起来。

德清责怪槟红道:“死奴才!不明真相信口胡吣,卢姑娘跳井的事儿你亲眼看见了吗?光是一只靴子掉在井栏旁边,你就能断定她跳井吗?”金绍道:“何况哪有她同画眉二人同时跳井的道理呢?”他扶起璞玉不住地劝解,可是璞玉更是大声哭号,如怨如诉,活象和尚唪经唱偈一样。德清对金绍道:“别劝他了!教他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就自然会停的。”说罢收拾饭桌,扫擦吐物。

璞玉哭得嗓子发干,槟红端来一杯茶水道:“少爷醒一醒吧!我把话说错了,卢姑娘并没有死,可能暂时去那个朱商人家了。”金绍、德清听了这种没有用的话都笑了,又安慰璞玉吃饭,璞玉说吃不下去。德清料他睡不着觉,叫他喝醉了酒,搬进书房睡下。

璞玉因赶路劳顿又加上伤心,借助几杯酒力睡到半夜,忽然醒了过来。这时窗外雨声淅沥,书房索寞,旁边睡的只有瑶琴、宝剑两个侍童。想起香菲对他的痴情,不料竟落到这种地步,好似万箭穿心,确实难以忍受。璞玉捶枕摸床,悲痛万状。刚刚又要入睡,忽而听到耳边有人哭喊:“璞玉!璞玉!你好狠心!”璞玉忙睁开眼睛一看,一个女人身穿粉色绫衫,将头发草草地盘绕着,浑身上下湿透了,还淌着水滴。哭得眼肿脸胀。璞玉纵身坐起来端详半晌才醒悟,这不是那个多情厚谊的卢香菲姐姐还能是谁?璞玉大声哭泣,拉着香菲的手说:“姐姐,我实在没有对不住你的事儿。”香菲也哭道:“不论你说什么好听的,你也是对不起我,我要是不为你哪能到这个地步!”二人拥抱着放声痛哭,正在难分难舍之时,只听外有人摔门帘,画眉披头散发走了进来,直愣着眼睛使劲推操璞玉,又拉住香菲的手道:“姑娘该走了,跟那个无情无义的还有什么可说的?”唰的一声把香菲拉了出去,香菲放声大哭。璞玉着急地喊到:“等一等!”这样一惊,才醒了过来,但还好象听见隐隐约约的哭声,侧耳倾听,原来是鸡叫了,天已放亮,赶紧起身。璞玉的脸上、枕头上已是湿漉漉的了。

早饭后,璞玉与德清一家叙别,又想经过金府凭吊香菲跳的那口井。金绍拦阻道:“不行!不行!那口井在金府的西院,砌成八角形,有。丈多宽,从前用三十二个水斗打水灌池子。因为下边有活泉,水深不见底,前些年也跳井死过几个人。自从卢姑娘出事以后,每天晚上西院都有鬼哭声。金公命壅士填死了这口井,但是院子里还不断出不吉利的事儿,这才搬的家。当下院门用石头堵严,大白天也有点口人,谁也不敢进去。”

璞玉道:“神鬼本自心生,哪有真事儿!”德清道:“不管有鬼没鬼,你也别去了,况且今天还下着雨。弟弟这会子去了,不知何时再能见面,再住一宿好了。”说着德清流下泪来。

璞玉道:“弟弟我也那样想,但老爷还在途中等我,不能违命,雨中赶路也很清爽。”德清知道挽留不住,从屋内拿出昨晚写好的信交与璞玉道:“弟弟将这封信呈给父亲,老爷春秋已高,赴任几千里外,确实不易。弟弟也不小了,应该有衣冠男子的志气才是,再也不能象小孩子样儿!老爷、太太的一切事儿都托靠你了。”璞玉一一应诺,挥泪而别,带领随从骑马往西北方向出发。

一路上凉风习习,细雨蒙蒙,悲凉凄楚。璞玉哀痛香菲之死,用雨水泪水洗脸,真不下于唐明皇细雨过剑阁的情景。

一日,璞玉赶上了贲侯车仗的住处。原来贲侯怕璞玉追赶不上,天又下雨,这天有意早些住下等候。璞玉将金公全家赴浙江后直没有回家,因家里发生种种不幸,无意回来的事一一禀告。贲侯叹道:“继承祖业而不以积德为要者,岌岌乎危哉!”又询问德清夫妇的情况。璞玉禀告一切,即将书信呈上。贲侯拆封看阅,信中大意劝父不要南下,并盼保重。贲侯捋须叹道:“姑娘不知,这也不是为父的本意!”

且说贲侯走了几天,到京师从朝阳门进城。

璞玉骑马观看京城人情风俗,居民眉清目秀,衣冠齐楚,真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那时龚高等人已先进城,在正阳门东城根台基厂准备住处。次日清晨贲侯前往吏部报到。

原来诏令调来的还有:孝悌公南山秀、节烈侯董福、义都子卜禄,他们都依次签到。吏部尚书蒋士美老爷记名呈上,圣上朱批:“四臣觐见,各自呈一份安边策表。”各部惯例,常备一木制圆牌,巡回六部衙门。圆牌到哪一部,哪一部即派人引见,朝奏有关事宜。四臣回邸各自洁身等候觐见。

贲侯因重任在身,不能出访在京亲友。唯孝悌公等的住处在昭忠寺,离这不远,互相通风报信。在京亲友们早已听到消息,都派人前来问候。贲侯只派璞玉回拜,说明事毕之后亲自回访。

且说贲侯因有奏表一事,不敢怠慢,洗手焚香,安心定志,写出奏章一份:

盖闻靖边之策须审势察变。因力有强弱,过强不止则折,过弱不刚则曲。故权变其间,不使其折与曲者威与恩也。施威布德贵乎得当,适中者安,失当者危。强犹施威,威盛而民不畏;柔犹施恩,恩枉而人不服。故弱宜施威,强宜施恩。施恩于忠以宽仁为大:施威于警以制怒为先。否则纵掌生杀之权,于事何益!故贵在审情准衡,宜威则施威,宜恩则施恩。而后敷仁以治教化,兴义而促善行,惩贪官,铲污吏,节俭用度,爱抚黎民,教谨慎之守,传忠信之方,则盗贼边夷,必惧然而归焉。久之万众同我一心,万民同我一腹,万物同我一党,则教化宣扬,此天下永宁之计也。

璞玉侍立旁侧,研墨驱蚊,对父亲的宏谟高论,胆识过人,出语不凡,言直无畏,从内心肃然起敬。

贲侯问:“你可了解其意?”璞玉答道:“略知大意。”贲侯喜笑将文辞修正几处,把“忠信”二字改为“宣教”,即恭楷缮书齐毕。

翌日,礼部堂官员来贲侯住处通报:“明日适值我部奏事,你丑时起身,寅初至景运门等候,由部员引进。”

原来外臣初次朝见必先至礼部习礼三天,这四大臣皆多次朝见过圣上,娴熟礼节,故免去了习礼一节。

彼时圣主在上治理天下,每日起居皆有定时。寅初即起,寅中早朝,卯时批阅奏表,进早膳。若有外省巡按或兵部尚书有事启奏则召进赐见,没有则召见外臣后百官退朝。辰中皇帝莅内书房批阅疑难奏章。午时进御膳,白末安寝。嫔妃虽侍侧,戌中由太监引出,每日如此,已成常规。噫!古之尧舜治国修身,身体力行之懿范亦无过此矣。

次日四公侯皆丑时起身,穿官服,戴礼冠,乘坐车马,自昭忠寺出发,由长安街向西,北拐,进门,过桥,在东华门外下了车马,趋步入内。此时早朝的王公、驸马、九卿、四中堂鱼贯而行。老臣坐轿,武将骑马,辉耀如繁星。吏部员外郎迎上四公侯,在前引路,绕过文渊阁,入景运门至保和殿之后聚集。朝臣都集合在那里,个个蟒袍玉带,显赫异常:

诗云:

群臣五更初待漏,天子方进衮龙裘。

九重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日色才临容光焕,香烟欲薰蟒豸浮。

朝罢须裁五色诏,功名业绩垂千秋。

手捧黄缎奏表的官员恭立在乾清门阶下等候,从门内出来一员大臣将奏表一一端了进去。稍候,太监们捧出描金献盒。奏章象雪片似的传将下来。唯有督察院、大理寺的二份奏章留内尚未传下。孝悌公的奏摺觐见时方呈御览,故末敢拿出。忽见一太监急步出来站在玉阶上高声传谕:“宣清桂、蒋士美二臣上殿。”群臣中二臣应声而出。众人一看:一位是身材清癯,举止敏捷,目如晨星,须发似雪,眉宇之间锁着社稷要事,两肩之上担挑江河重任,头戴红宝石顶戴凉帽丝穗,双眼孔雀花翎,身穿紫色九蟒缎袍,上罩麒麟圆福补缎马褂,足登粉底皂靴。他是经筵大臣兼武英殿大学士太子太师建威将军、兵部尚书清桂。另一位是:长方脸,稍胖,眉清目朗,鼻高须长,胸怀锦绣,语吐珠玑。头戴珊瑚顶戴凉帽,身穿仙鹤圆福补缎马褂,腰束金星宝石方金带,足登方头翘鼻靴,他是太师太傅兼文渊阁大学士、吏部尚书、内阁协办大臣蒋士美。二臣听命忙整衣冠,敛起朝珠衣裾登上乾清门玉阶,谨慎小心,诚恐诚惶,快步趋前。

那时璞玉也跟随贲侯进朝,正在赞赏宫殿和皇朝官仪,忽有一人问道:“你是何人?官居何职?”璞玉连忙回头一看那人:白净脸庞,燕尾黑须,细瘦身材,秀俏的溜肩膀,水晶顶戴,白鹇圆福补缎朝服,胯上佩带金丝双荷包,俊美异常,这是吏部员外郎桂口桂二爷。璞玉连忙施礼,回答了自己的情况。那人复礼道:“从这儿再不准往里走。”璞玉看那人手里捧着椭圆形盘上的绿头象牙签上写着四臣的姓名年龄,将牙签的下段用二指宽的黄绫裹着。璞玉询问原因,桂二爷道:“上奏之用。”这才知道那黄绫于是皇上手指掐拿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