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公案

  林公一边点头,一边向许氏说道:“你二人的说话,我都听得,你也不用诬攀。要知杜成杀奸,罪或可恕,你以前的行为虽不正当,此次回护亲夫,情本可原,只不该诬攀陆大。且待县尊酌议定案。”说着便出狱往告选门,选门立刻传齐差役,提出陆大、许氏、杜成等审讯。先问许氏,许氏知难狡赖,照实供招。杜成也照直供认。陆大无罪,当堂开释。杜成、许氏还押。
  选门退入签押房,即请林公主稿申详,拟定杜成、许氏徒罪,成全了二人性命。因此都称谢选门为谢青天。却不知出自林公一手。隔了半年,闽清西乡朱村,有寡妇王周氏,膝下无儿,单生一女,名叫秀姑,爱若掌上明珠。赘婿何金生,素性刚强,夫妇时常口角。周氏本欲以婿做子,见他脾气太坏,由此不爱,遂过继族侄永福为嗣子,金生也并不介意。时值新年,小夫妇俩又因细事口角,永福竭力劝解,即邀金生同往镇上游玩解闷。
  恰巧镇上敬神演戏,郎舅二人挤入人丛中观看,一刹时金生忽失所在,永福只道他往别处,不以为异,晚间独自回去,并不见金生踪影。一连隔了三日,不见金生归来,始出寻访,杳无踪迹。村中好事的人因金生夫妇口角之后,又与继子同出,就发生出了种种怀疑,茶坊酒肆中,窃窃谈论此事。后来被金生父何子青所知,托讼师撰状捏词赴县控诉,禀称继子永福与妹通奸,恐婿金生显扬丑事,共同谋杀。
  时值选门入秋闱为分校官,由代理知县许鼎阅状批准,提王寡妇及秀姑、永福到案,严加鞫讯。三人初时极口叫屈,一无供述,遂用刑讯。唉!三木之下,何求而不得,况妇老女弱,哪里耐得住痛苦,只好诬服,永福亦惟有含泪供认。选门回署,林公将此案告知,选门提王氏及子女三人审讯,公立屏后窃听,三人供词如一,并无翻供。选门向林公问道:“三人供词合一,似无可疑之处。”林公答道:“三人供词合一,虽无可疑,但原告诉称赴镇观剧后谋杀,次日假称失踪,至今尸骸未得,生死未明。倘冒昧定案,一旦何金生复出,又将如何?”选门深韪公言,正拟详加讯问,忽接臬司来文,饬提此案解省。
  原来钱臬司与许鼎有些亲戚,许鼎交却闽清县事,晋谒县司,自炫其能,详述审明此杀婿案。钱臬司信以为真,日久不见解省,只道已受贿私和,姑用札饬提省。选门饬吏检齐案卷,由林公主稿,详述此案疑点,连同三被告一并解省。臬司批阅全卷及详文,即送发审局细心研讯。该局委员都是具有断狱经验的,一经审讯,即知有冤,连问几堂,仍无确实供词,只好发回原县。选门即委林公代审。林公将三人隔别,不容见面,逐一询问:尸首饲猪狗,脑袋曾否割下?三人供词各异,王妪供不曾割;秀姑供割下;永福供由母亲经手,咱不晓得。林公不加追问,但说人命非同儿戏,你们岂可随口乱供,仍命还押。林公退语选门道:“案情不实,已见端倪,否则共同杀人,安有割头与否,供词各异之理?”选门问道:“三人自甘诬服,将何以雪此奇冤?”林公道:“欲雪此奇冤,非何金生到案不可。当悬重赏以求之。”选门依言,悬赏二百两找寻金生,赏格上却注明王氏母女为他失踪,诬服杀人,金生到案,可救王氏全家云云。
  赏格遍贴通衢,适为永泰县木客陈小亭所见,想起行中新近用一伙计,面貌口音与赏格所载相同,自称金何生,定是何金生化名,立即回到行中,一见何金生,劈口就问道:“你要害死王姓母女三人了!还不赶快回去?”此人当真就是金生,闻言吓得目瞪口呆。小亭即出抄录赏格,给他阅看。金生披阅一过,大惊失色!立即辞谢行主,星夜赶回闽清,自行投案。
  差役入内禀明。选门立传金生到签押房询问,金生道:“此次出门,并无别意,只因吾妻憎厌我是穷措大,屡屡口角,心中气愤,打算出去做伙计,省吃俭用,积蓄了几百金,然后回去,免受床头人憎厌,不意累及他家蒙此不白之冤,真非我始料所及的。”选门即将王氏母女及永福一并开释。秀姑一见金生,泪如泉涌,泣不成声。选门慰谕了几句,四人拜谢而归。
  从此秀姑与金生和好如初。选门因事晋省,谒见臬司,禀明此案结果。臬司赞道:“你真干练明白,若凭许县尊之言,贸然定案,一旦金生出首,那就非同儿戏了!”选门说道:“此非卑职的明达,实赖林元抚孝廉襄助之力。”选门以后到处替林公揄扬。关抚张思诚慕林公才名,延入幕府,办理折奏。张抚知林公有断狱奇才,遇有疑案,必与公商酌办理。旋有龙溪巨绅郭太史晋谒张抚,面禀龙溪迭出盗案,郭家也屡次失去珠玉金银,请张抚严限破案,以靖地方。张抚即饬漳州知府李栋勒限严缉。
  日久一无所获,被盗绅商具禀向抚辕申诉,陆续不绝共有二十七起,失赃俱在万金以外。张抚与林公磋商办法。林公答道:“龙溪为漳州府治,富商极多,以致剧贼生了觊觎之心,既经勒限追缉,案仍不破,惟有选派名捕,不动声色,密往该县踩缉。闽清有捕役童顺,历破巨案,才识过人,谅能胜任。”张抚即命林公致函闽清知县谢选门,传命童顺到省,听候差遣。
  童顺年纪已有五十多,本已退卯;选门得了林公手书,便将童顺唤到签押房,说明就里,童顺只好答应。带着两个副手,同到省中,上辕门报到,见过了抚台,张抚说明龙溪劫案,发下捕盗文书,命他秘密往拿。林公吩咐了童顺几句,退出即同副手扮作小贩,赶往龙溪城内,落了客店,日间睡觉,夜间分途查缉。两个副手专向大中人家左右逻守,一连数日,毫无影响。童顺预料此案。必非寻常盗贼所为,或竟与公门中人有关,因此注意几座衙门,每晚在府署县署及武衙门左右,来往密查。
  那一夜三更时分,正走到府署后面,瞥见一人迎面而来。
  急闪身墙角,暗中窥视,只见身穿蓝绸袍,面貌看不清楚,走路的模样颇觉大方。当时不敢冒昧下手,蹑足远远跟着。见他行至一座巨宅后止步,其地有井一口。那人解下蓝袍,用带扎缚,垂于井中,里边却现出一身皂色夜行衣靠,踅至高墙下,使个旱地拔葱家数,将身一跃,身轻若燕,已上墙头,接着向下一跃,人影全无。童顺自知年老力衰,不敢上墙追捕,潜伏在墙下守候。正自思打量捉拿飞贼的方法,沉思了半晌,忽见眼前一闪,那人已从墙上跃下,背上负一小包,走到井边,取出蓝袍,飞步而走。童顺紧紧跟随。直到府衙左近,那人忽抄 到后门围墙跟首,将身一蹲,似乎又想跃入府中。童顺到此,心中已有八分明白,暗想府衙重地,被他人蹿入,就难以追捕,于是乘那人向上跃起之时,把手一扬,一飞蝗石正中那人脑壳,再看时已跃入府衙围墙去了。
  童顺对于此事,早有成竹在胸,便回到客店,和两个副手说明飞石伤盗情形,商议捕拿方法。两副手主张日间到府前密查,如见有伤头人走出,即可动手拿捉。童顺说道:“此计不妥。倘该盗因伤头潜匿不出,岂非白吃辛苦?还是去禀见县太爷说明经过情形,请他做主,定能水落石出。”计议已定,童顺还防剧盗潜逃,即遣副手至府前茶坊中逻察,自己径投龙溪县衙门,禀见知县苏希东,说明来意。
  希东为了许多盗案不破,已受了革职留任的处分,现在听得案情已有端倪,正是喜出望外,立刻同至府衙请见。门役入内禀报,不多时出来回说,本府大爷有病挡驾。希东听说,甚觉可疑,就对门役说:“今日实有要公,必须面见,还望再去通报,并且本县素精医道,还可替你们老爷治病呢!”门役不敢怠慢,入内禀白,李太守便说内花厅相见。门役出来,引希东到了内花厅,行过了礼,希东便随意回了两桩公事,一面冷眼看太守时,只见他冠帽之内,缠有白布,一角露在外面,面部稍现浮肿,不似内病,心中已知他是额受石创所致,有八九分料到,只因身为下属,不敢冒昧行事。一面又替李太守诊脉,随意定了一张方案,只说是略受感冒,并无妨碍,数日即当痊愈,随即告辞而出。回到县衙,便传见童顺,告知一切。大家一计议,使定下一策,要捉拿积案如山的剧贼。
  欲知如何下手,剧贼是谁,且待下回分解。
  
第3回身入谏台揭参降将 心存叵测谋刺贤臣
  且说名捕童顺,跟随龙溪知县苏希东回转衙门,商量一番。
  希东道:“我是他的属下,他是堂堂四品黄堂太守,未曾参革,怎好去拿捉他?还是你赶快回省请示机宜,然后下手为是。”
  童顺答应了,回到客店,向副手说明一切,仍命他留在龙溪暗中监视,自己便立刻动身回省。到抚辕上将经过情形向林公告知,并请示办法。
  林公闻说,便去与巡抚商议,即下密札与龙溪协镇,命将李太守拿解省垣。童顺当即领了密札,仍回到龙溪县,径投协镇衙门求见刘协镇,呈上密札。刘协镇看毕,因事关重大,不敢怠慢,一面命曹游击带兵二百名随后入城,自己带着一小队亲兵,同了童顺,先行飞马入城。
  直至府署前下马,只说有紧急公事求见。号房急行入内禀白,刘协镇也不等回话,早已下马离鞍,直到内花厅门首。号房正从内走出,说道:“启禀大人,老爷有寒疾不能下床见客,故此挡驾。”刘协镇说:“你的老爷明明在里边说话,何用挡驾?”说罢径自入内。知府欲避不及,只得含笑相迎,问道:“协镇枉驾,有什么重要公事?”刘协镇答道:“奉抚宪密札,特来相请。”李太守情知不妙,故作庄严厉声问道:“究竟何事,用得着如此吞吞吐吐?纵然要与本府为难,也得说个明白。”
  刘协镇冷冷地答道:“此事连我也不知道,我但奉了抚辕密札,照札办理罢了。你欲知端的,到了抚辕自会知道。”说着举手一挥,早有十数个亲兵拥了李太守就走。此时,曹游击已带队赶来。刘协镇命他入内,把盗官眷属拘捕,只有一个姨太,以外尽是雇用的男女仆役。刘协镇押着一干人赴省,童顺与两副手也一同回省,好不有兴。到了抚辕,协镇递了手板落官厅,童顺自到签押房,叩见张抚,把捕盗始末情形,详细禀明。张抚慰谕一番,便传见刘协镇,张抚当面奖励一番,消差回去。
  那个盗官,发臬司提审。他自知末日已至,无可抵赖,一口承招。供称原为东南海上凤尾帮的大盗,旋识京中某大员,适逢河南水灾,特开捐例,即带巨金入都,遵例报捐实缺知府,实授漳州知府。到任以后,满指望可以搜括多金,不料毫无出息,自思身手不弱,借此知府官衔,做个幌子,暗中仍做旧日窃盗生涯。如此一来,倒可两全其美,并且永无破露之日。主意打定之后,随即进行,果然一帆风顺,非常利市,共计数十起。外间之人,只道龙溪出了高手飞贼,却无人疑心到我。不料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前夜又出外行窃归来,忽被人一飞蝗石打破头额,以致败露。事已如此,情甘服罪。当下画供之后,定成死罪,仆妇及盗妾递解回籍,此案即行结束。
  时属岁暮,春闱期近,林公即向张抚辞职,入京应试,中进士,派习国书,授翰林院编修。其时公年方二十七岁,虽则职居清秘,对于行军布阵,悉心研究,六曹事例,及用人行政的得失,综核无遗。一班忠正大臣如潘世恩、王鼎辈,皆称林公为将相才!历江西、江南、云南等正主考,所收门生,如赖恩爵、李廷玉等,皆是智勇兼备。至嘉庆廿五年,林公补授御史,对于察吏除奸,切实弹劾,不避权要,同寅称他为铁面御史。
  那时东南海上有剧盗张保仔,横行闽、粤沿海各县,犯案不下数百起,粤省屡派大兵剿捕,无如张盗狡猾,忽在粤海劫商船,忽在闽边劫行旅,出没无常,累得官兵疲于奔命,劳师糜饷,日久无功。不得已改剿为抚,许他悔罪投诚,张盗即串匪众投诚,初授游击职,归缉私统领节制。保仔却也勤于职务,屡次缉获大宗私盐,论功擢升,不满二年,已官至副将。强盗一变而为三品武官,可算得侥幸极了,但还未能满足他的奢望,百计夤缘,先和福州将军礼和订结金兰交,得悉礼和与穆彰阿有些亲情,密托礼和馈赠万金,恳他保举总镇。穆本是贪鄙之夫,现官兵部尚书,颇得嘉庆帝宠幸,他既受保仔万金,竭力保举。隔不多时,厦门总镇出缺,穆彰阿就密保张保仔继任。
  恰巧姚石甫观察进京陛见。姚与林公同年,林公设席为姚洗尘。石甫在席上谈及张保仔出身绿林,官至副将,已嫌过份,现在穆尚书又密保他升厦门总兵,恐怕未能服众。林公讶然问道:“老哥从何处听得这个消息?只怕传闻失实吧?”石甫答道:“今日因公晋谒穆尚书,穆公曾向弟说:‘朝廷拟升张保仔为厦门总兵,老哥与他同省,可知他能胜此重任否?’当下我含糊对答,未下断语。”林公接口道:“老哥为什么不直说张保仔不当擢升总镇呢?”石甫答道:“穆公肯替他密保,必然收受重金。小弟人微言轻,说也徒然,不如含糊回答为是。”林公道:“既然如此,弟身任言官,岂能袖手,自当据实参奏。”
  当下大家又谈些闲话,宾主尽欢而散。
  林公有事在心,回到家中,思量了一会,便提笔草就奏疏,弹劾张保仔,疏中大意谓:“张保仔原系蜓户出身,幼嗣广东海盗巨魁张一为子,自张一死后,由保仔接管帮船数百艘,盗伙数万人,横行海上,犯案如山,官兵屡剿无功,在事诸臣,不得已而舍剿言抚,此不过一时权宜之计。按张保仔自悔罪投诚以来,屡次反复,拥众要挟,当局皆以升官加饷了之,未建尺寸之功,官主副将,已觉过份。今闻将升厦门总兵,窃恐狼子野心,官愈高而欲望愈大,养痈成溃,必遗后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