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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上晨钟
穷达有数,富贵在天,
求之不得,听其自然。
刁仁听道:“姑爷动不动说这些之乎者也,如今在世上,无非似唱戏一般,认不得真。不过图大家哄过去,大凡事拘定了礼义名节,只怕寸步难行,即使孔圣人后生,定要说他是个老腐儒,不通时世的人。”倬然站起身来,对富公说道:“此事任听岳父尊裁,小婿才短之人,此移天换日之事,不唯刀(力)不能做,亦且目所未见,耳所未闻。”说罢,冷笑一声,走了出来。富公见倬然不辞而去,虽有不悦之意,然到底想那话说得是,遂不听刁仁,把两人的银子都退了。
刁仁想着上手之物,被倬然一席话吹散,且又恼他煞尾的话,恨入骨髓。回到自己房中,要想法儿算计他。却好邢氏在里面抱了公子出来,见丈夫闷闷独坐,因问道:“你与人合口来哩?”刁仁道:“没有。”邢氏道:“既不与人合口,为何恼恼的?”刁仁把上项事说了道:“我正要想一计较,撺掇老头子,赶他出去方好。一则泄了以前的旧恨,二则可免将来之阻挠,去了这个穷酸,那老头子我视同木偶,悉听我扯线了。”邢氏想了一想道:“你且莫急,我到有一计,他丈母极爱他,别的事算计他不倒,只消如此如此,那老头子自然着恼起来。”刁仁听了欢喜道:“此计必中,你今后可加意奉承老头子,于中取事便了。况我岂肯甘为人之下,少不得看机会,倘着我的道儿,弄了些银子回乡去,却不是好!”当下夫妻计议停当。正是:
莫道男子巧,妇人娇炎多,
不须夸六出,妙计竟如何!
从此之后,邢氏常在富公面前,说倬然夫妻的不是。又说:“我一日晚间,在小姐房门外过,听见姑爷与小姐商议道,当时没有公子的时节,原想承顶老爷的家产,所以真心为老爷。如今有了公子,料来没分了,赶早做些私蓄。故此小姐把奶奶身边的衣饰,不时运去,只瞒得老爷一人。前日我丈夫对我说,听见姑爷母舅那边的邻人说,姑爷把母舅出名买得有田房在那边,丈夫恐老爷不信,所以不敢说,叮嘱我也不可则声,只恐小姐知道,怪我们口嘴不好。但我想姑爷得去一分,公子就少了一分,公子是我喂乳,下半世,我却要靠着公子的,也算是我切己之事,所以不得不说。老爷将来也要留心些,且公子非奶奶所生,只有小姐是亲生的,自然偏爱些。老爷不要没主意,恐怕皮内损了肉去,日后叫公子受苦,反坏公子。”说罢,弥弥而笑。正是:
舌如利刃,口如甜蜜,
人面易知,人心难测。
这一席话,说得富公半信半疑,只留之于心,绝不提起。邢氏见一计不中,次计又来,心里想道:“如(欲)要用此计了。”一日,见富公独坐在内书房,他故意抱了公子走进去。富公四顾无人,见了他,不觉一时情动,一把搂住,吻了一个嘴。邢氏忙把公子放在床上坐,也把富公搂上来,富公即与他解衣宽带,推倒在醉翁椅上,遂赴巫山之梦。那邢氏百般奉承,万种娇痴,极尽狂荡之态。不想公子在床上哭起来,因而草率完篇,未尽兴而罢。邢氏起来,整了衣裤,掠好了云鬟,抱起公子。正是:
黄金人人爱,美色更动心,
一时贪念起,百计即相侵。
遂对富公道:“有句话要告诉老爷。”富公道:“你说来!”邢氏道:“我丈夫当时未投老爷之时,虽是买卖人家,然贱妾从来水清玉洁,并不晓与人讲话调情。不想流落异乡,自进老爷宅内,蒙老爷一时见顾,妾怎敢推辞,只得含羞服侍。本来原非淫荡妇人,不意前日我偶在姑爷书房前过,被姑爷一把抱住,扯进去,定要求欢。我不敢十分唐突,只说我们虽是下人,从不会干那些无耻的勾当,姑爷不可错认了人。他说,既然如此,你就不该与老爷弄了,今日决不与你空去。我死命挣脱,跑了出来,老爷不信,请看我的衫袖,还是挣破的。今日先禀明过老爷,若日后姑爷再要如此,只得得罪了他,那时老爷不可见责贱妾了。”
好凭三寸舌,拆散骨肉人!
富公听了,不觉太阳火发,说:“小畜生,怎敢如此无理,你既知与我有相干,一发不该了。”邢氏见富公恼怒,已知中计。又说:“老爷还不知哩!前日丈夫买了一幅美人图与小凤,姑爷又想调戏他,在画上题了一首诗。我见了,把小凤打了一顿,夺了他的,我娘儿两人,他都想哄骗哩。”富公道:“你去拿画来我看!”邢氏即向房中取了画来,富公展开一看,果是倬然笔迹。从来人心中一动疑,诸邪皆入。富公遂认定倬然借画寓情赠小凤的,有甚说得。便收了画,打发邢氏出去,一径到房中,细细对夫人说了道:“我竟做瞽目之人,认他是个少年老成之品,这样事,可是老成人做得出来的!亏他平日不离说礼义廉耻四个字,爽是些假道学。罢罢!当初怜他父母双亡,收留抚养,今他如此作为,我已心冷。女婿终是异姓,他宗可归,叫他去罢,我竟不得这样口是心非的人!”夫人道:“女婿不是那等人,你那里得这话来?不要耳根软,经目之事犹恐未真。不是我护短,你还该清心自想,我也不便对女婿说,待我去问琼姐便了。”遂起身往小姐房内而去。正是:
凭空驾起蜃楼舌,致令波涛顷刻来。
大凡人为了色之一字,悉听你至戚好友,未有不吃醋捻酸的,所以极淫之妇,舌利如刃,其言入情入理,良可畏也。古来英雄豪杰,谁不坏在此!即如晋献公,听骊姬之谗,而杀太子申生;吕奉先中连环之计,而弑义父董卓;楚平王纳无祥,至今父子相残。此皆前人已往之鉴,原非荒缪之谈!
评:
刁仁说处世如唱戏一般,大家哄过去,认不得真,确是时路中人的要诀。死讲道学者,自然不□□,正都要鄙之、薄之、笑之矣!
第四回受污玷弃家远出
词曰:调寄《菩萨蛮》
一旦风波平地起,顿教骨肉轻于纸。谗口暗嚣嚣,杀人岂用刀。洁白受乌冤,却将何处言?折柳柳堤边,离人泣断弦。
话说老夫人到小姐房中,细细的把话说了。小姐道:“孩儿与他几年夫妻,深知他的心迹,洞悉他的品行,即平素我夫妇之间,彬彬有礼,言不及乱,岂肯干那些无耻之事。总因他性刚口直,言语招祸,刁仁夫妇怪他,暗里中伤唆耸父亲,欲施调虎离山之计。岂料父亲中其奸谋,视骨肉如仇敌,以奸奴为腹心。”正说间,倬然忽进房来,小姐怒极,把上项事,一一告诉了。倬然听了,哈哈一笑,对老夫人道:“小婿素明礼义,守身如玉,焉肯做那些没廉耻之事!只怕西子复生,亦难摇动,何况此蠢妇乎!若云私置产业,不瞒岳母说,小婿虽贫儒,然视财帛甚轻。即未有小舅之时,亦并无觊觎之心,今反肯去干那昧心之事乎?衷肠可对天日者。至如题画,则果是真。然系小凤央我写的,何尝有心,即此诗亦非挑逗之淫词也。总之,事起有因,怨有来由,奸奴视我为眼中之钉,故不顾廉耻,加我以污蔑之言,使白碧受玷、素缯遭淄。岳父既堕奸谋,自然不分皂白。在小婿今日亦不必辨其真伪,古云日久见人心,直待浮云散尽之时,自能复睹明月耳。前小婿曾与令爱商议,原想告别归宗,只因令爱不忍母女相离,故暂为住下。但小婿是个血性穷儒,何肯蒙此不白之名,复立于瓜田、李下乎!只今夫妇便辞去,不是海口说琴书,半肩何地不可容身,砚田一亩,何计不能¥口!”说罢,即令小姐收拾起身。当下夫人见倬然一番激烈,立意要去,又见小姐果然收拾起来,不觉凄然悲泪道:“你二人果然抛我去了,我五十余岁之人,止生此一女,自幼至今,从不离我畔,即视女婿亦情同己子。若分离,叫我举眼看何人?势必肝肠寸断。老头子虽一时短见,然到底有我在,为何认真起来。依我说,还是忍耐些好。”说罢,抱住小姐,竟大哭。倬然见此光景,自觉惨然,遂说道:“既如此,岳母亦不必过伤,小婿亦非无故作此孤情寡义之举,忍心别去。但小婿若再赧颜,依然居此,是无气骨之人了,况且日坐嫌疑之中,有许多不便。今岳母既舍不得令爱分离,小婿何忍言此,只今独自辞去,天涯海角所不计也?”老夫人道:“一发不是了。独行作客,风雨萧条,有甚好处!况我女何辜,一旦弃之而去,令抱白头之叹。”倬然道:“令爱知小婿心迹,我非薄幸辈,岂无故而作弃妻之举,况与他何干。只因岳父轻信奸奴,颠颠倒倒,将来定有不测之事,若在此亲见其败,则我亦不得辞其责,故此暂离眼前耳。”夫人道:“你休如此说,我只是不叫你去,凡事看我之面,忍耐些罢。”说话之间,不觉天色已晚。夫人对小姐道:“我且过去,你且再慢慢劝他。”说罢,自去。倬然暗忖:“我若要明去,断然不能,必须如此如此方妥。”遂对小姐道:“取杯茶来吃。”小姐即出房,叫丫鬟取茶。倬然即开箱,取了些盘缠,藏在身边。却好小姐叫丫鬟取了茶来,遂吃了两杯,对小姐道:“今夜我在书房中睡去。”说罢,即到外面来了。遂把书籍收拾了些,又书律诗一首于壁上。
诗曰:
犬吠篱边术未工,平生气意涣长虹。
身心已属浮云外,人事皆从感慨中。
扼腕久惭王粲赋,临风几叹叶公龙。
飘然领略江山秀,肯为坫儒学送穷。
心上又转念,只因丈人这几句不明白的话,故一愤之气,暂作飘然之举。但何忍令小姐独守空房,况他见我去后,定多伤感,不免认我为薄亻幸之徒矣!遂援笔又书一绝于壁。
三年结发情何限,岂敢轻言王允风,
枳棘满庭殊碍目,暂泊洁体作宾鸿。
写完,收拾停当,吹灯就寝。次早起来,带了原随来的家僮庆儿,悄然出门而去。管门的只道姑爷有事出门,不敢询问。
且说小姐一夜放心不下,到得天明,就着丫鬟到书房打听。只见行李书籍俱无,姑爷不知去向,忙回房中回复小姐。小姐吃了一惊,急起身穿好衣裳,走到夫人房中说知。即与富公夫妇同至书房,果然空空如也。只见壁上题诗数行,小姐见了,即涓涓滴泪,大骂刑氏霹空造谤,离间人家!老夫人亦泪下,把富公数落个不住。富公至此,虽恼女婿,却疼女儿,因再四劝慰道:“你且莫悲愁,他诗中之意,都是讥讽之语,无非恼我而去的,岂有飘然长去之理!绝句内又云,结发情深,不敢效王允之风;又曰,暂作宾鸿,不过暂时作客,不久归乡的意思。然虽是这等说,料他也去不远。你且归房,待我着家人往他亲戚家访问,定要寻他回来便了。”当下夫人劝了小姐进去,遂吩咐家人,四下里去亲友家探问,俱说不来。小姐知道,越添愁闷,夫人委曲宽解,再令家人探。那时小凤知道,暗里也不知流了多少泪,明知是父母用的计,心中着实怨恨!这且不在话下。
且说刁仁夫妇,果然中了他计,弄了倬然出门,满心欢喜。从此之后,毫无忌惮,终日间,一吹一唱,哄骗家主。富公的朋友,也有贫富不等,那富贵的,他也会奉承谄媚;那穷的,他便恣意轻薄,不存体面,所以人人恼恨他。可笑富公迷而不悟,实意爱他能事,那知道:大凡异巧坏法,都是这些能事的人做出来!若忠厚本分人,一生谨慎,不敢妄作妄为,虽是些能事的人,未免以庸才薄之,然而倒未至于坏事,贻累身家。譬如人在冰上走,胆量小的,不敢大步,只是挨着脚儿走。虽然走的慢,到得迟,然到底安安稳稳走了过去;那大胆的,仗着力量,比人跨大了些,满心要走在人先,反见他常常跌倒。这种道理,显而易见。只是人人不悟,所以爱的是能事的人!此时刁仁,也便恃了主人的宠爱,公然以能事自居,傲妄放肆,专一做那损人利己的事。三年之间,积蓄千金,他便越加鸱张了。邻舍街坊,叫他刁大叔、刁管事,他便心里不爱,必要称他刁老爷方才快活。所以起先人家恼的是刁仁,后来见他越发难看了,竟把脑刁仁的心肠,移在富公身上来了。这也不过道主人宠〔信〕豪奴,方敢放肆。所谓罪及家长,此亦人情之尝也,怪不得他们。所以缙绅之家,不论出仕居乡,第一要紧,须留心察访家人。为主倘不严束,养成虎豹在山之势,择人就食,横行闾里,获罪亲朋,而使怨声载道,亦非美事。倘至败辙覆辕之时,然后创治,却已迟了!
闲话休提。刁仁在富家,倏忽三载,公子鹤仙已有三岁了。此时富公已蓄了个林泉之念,不愿出仕了。不想有个姓祝的门生,现任翰林院编修,上了荐本,朝廷准了,将富公原官起用,着即赴京。富公不得已,收拾行装,并不带家眷,家中事,俱托老仆富方料理。(下缺)
第五回富御史豁救异乡冤
词曰:
狱贵度情彻理,岂曰严刑而已。张冠李戴,幸赖开笼放雉,可喜可喜,不愧乌台御史。
话说富公,此番是应召进京,一路轩昂,是不必说,途中无语。不则一日,已抵通州。遂搬运进京。原有当时旧宅在正阳门外,收拾住下。谢恩之后,拜了几日客,自此在京为官。光阴荏苒。倏忽三年。此时朝中,正值宦官刘瑾当权,富公不肯趋奉他,为此与瑾不睦,几欲辞官未遂其意。不意江西宁藩,此时暗交刘瑾,阴蓄不轨,持具疏,请加护卫,朝议纷纷不决。富公挺身持论道:“宁王久有不臣之心,今加护卫,如虎生翼,祸将作矣。”遂具表力陈宁王宸豪反状,不当加以护卫,并劾刘瑾表里作奸,请赐诛戮。朝廷竟中不发。自此,逆瑾愈怒富御史了。富公此时亦决意挂剑,不想特旨差了山东大巡,同年相知俱来庆贺。忙忙的领了敕印就走,出得都门,当日至良乡县住下。富公对家人们道:“此去我欲私行一番,打听地方利弊、官属贪污。你们可在后慢慢而来,探听我到了任,都至任所,在途中切不可走漏风声!”家人们应诺。住了一夜,次日只带了刁仁,并一小童紫霞,起身前进。不则一日,来至德州,就有迎接新院的,见富公三人从京里下来的,便问山东新按院消息,富公品推不知。是夜便宿在德州旅店。吃了晚饭之后,富公唤刁仁,与之计议道:“想来旱路都有接官的,恐一时间有人看破,我欲从水路至临青州,转至省下,岂不为妙。”刁仁道:“小人也是这般想,只是小人还有一句话,与老爷商议。老爷今为大巡,须拿得几个真正贪官污吏,审得几件冤情枉狱方妙。老爷知道,小人原是山东人,各处风俗都省得,意欲与老爷两路去。待小人细细打听,报与老爷知道,那时番起来,件件是真,桩桩是实,地方上有不称诵老爷为神明的么。小人感老爷抬举之恩,无门可投,只愿扶持老爷做一任好官,不知老爷意下何如?”富公听了,大喜道:“甚好。只要你赤心为主,不可招摇坏事,你明日就分路去便了。只是在那里会哩?”刁仁道:“小人打听老爷出巡那里,就到那里便了。”看官们,你道刁仁为何发此议论?他心里打点停当,思量要在外面狐假虎威,暗通关节,打合弄钱。可笑富公没主意,信他这几句假惺惺的话,认是个赤心为主之奴,轻意着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