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配


却说贾氏行到地保家里,问了一声:“地方大哥可在家么?”他家内应道:“不在家,在外吃酒去了。”贾氏又问道:“常在何处吃酒呢?”内又答道:“大半在十字街头刘家酒楼上。”贾氏闻听,只得往前寻找。且说这地方姓张名恭,保长姓李名平,因公务办完,夜间无事,两人同到刘家酒楼上,一面饮酒,一面商量打应官府的事情。贾氏寻到楼边,问声:“地保可在你们楼上么?”酒保闻听,对地保道:“楼下有人寻你们哩。”地方保长听说,不敢怠慢,下得楼来见了贾氏,问道:“你是谁家宅眷,找我们有何事情?”贾氏道:“随我同到僻静所在,有话与你们讲。”二人只得跟来。贾氏道:“我住在奎星楼旁,姜韵是我的丈夫。有一事情,特来相烦。”地保道:“原来是姜家大娘,有何话说?”贾氏道:“丈夫不在家中,我遣女儿同奶娘郊外斲柴,不想遇着个酸秀才名叫李花,赠她银子一锭,必然有些奸情,意欲叫你们递张报单,以便送官。”地保道:“清天白日哪有此事,我们又没亲眼看见,如何冒昧报官。奉劝贾老娘你是好好人家,不可多事,恐伤体面,请回去罢。”贾氏不肯,摸了几钱银子递与地保,说:“些须薄仪,权为酒资。事完还有重谢。”地保接过来道:“如何厚扰,但此事必先递了状子,我们从中帮助加些言语。至于报单,断然打不得的。”贾氏才问道:“不知何人会作呈词?”地保道:“西街上有位冯相公,善会画虎,绝好呈状。你老人家与他商量才好行事。”贾氏问道:“不知住在第几家,好去寻问。”地保道:“西街路北朝南,第四家门口,有个石蹬便是。”贾氏道:“待我去寻他做了状子,你们明朝务在衙前等候,不可耽误。”地保答应道:“这个自然,不用吩咐。”说完仍回楼上饮酒去了。这贾氏只得寻到西街门口,果然有个石蹬。停住脚步,敲了敲门,问声:“冯相公在家么?”冯相公听得叫门,出来问道:“是何人叩门?”贾氏道:“有事奉访的。”冯相公开了门看见贾氏,说:“原来是位大嫂,有何见教。”贾氏道:“有件要事相烦。”遂从腰内掏出一块银子,约一两有零,递将过去,道:“一点薄敬,买杯茶吃。愿求相公做张呈状。”冯相公接过银子,说:“何劳厚仪。不知因何事情,请说明白,以便好做。”贾氏遂将遣女同奶娘拾柴,路遇秀才李花,无故赠金三两,想有些奸情在里头。我欲送官审理,特来求教,千万莫阻。冯相公道:“谁是证见,有何凭据,怎好轻易告官呢。”贾氏道:“那三两银子就是干证。保谓无凭?”这冯相公得了银两,哪管是非,遂答应道:“也罢,待我替你做来,但不便让座,俟我做完以便拿去,且在门首等等如何。”贾氏道:“使得。”冯相公遂转身回后。他是做惯此营生的,不多一时写得完备,走到门首,念了一遍与贾氏听。贾氏接过道声多谢,随即辞归。一路上欢欢喜喜,奔奔跄跄,已到起更时候,行到自己大门,竟入内室。对奶娘与秋莲说道:“你们不要慌,也不要忙,我已告知地保,明早好送官去。秋莲你是正犯,老娘是原告,银子是干证,老贱人是牵头,再有何说。”只见她言罢然后把前后门上了锁,将钥匙收在自己房中,说:“你们且自去睡,明朝再讲。”说罢,遂转身把房门关闭,犹自恨恨说:“淫奔之女,断不可留,气死人也。”奶娘见她已竟关门,对秋莲道:“咱们也回去再作道理。”领着秋莲哭哭啼啼回归绣房。秋莲叹口气道:“嗳,奶娘呀,若有我生身母在世,既无打柴事情,更无送官道理,偏偏逢此继母,死作冤家,却怎生了得。”奶娘上前劝道:“也是你命运多乖,才弄得人七颠八倒,又遇着你这样继母心肠俱坏,掘就陷人的坑,谋害大姐。但愿苍天保佑得脱罗网,便是万幸。”秋莲落泪说:“嗄,好苦呀!”奶娘道:“大姐再休啼哭,快些收拾包袱。若要迟延,生出事来怎能罢休。”秋莲道:“晓得,待我捡点完备再议脱身之法便了。”正是:

万般皆命不由人,世上何须太认真。

若到穷途求活计,昭关也许度逃臣。

不知她俩人怎生脱逃,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同私奔乳母伤命 推落涧秋娘脱灾

话说那侯上官原是不安本分的人,自从那日离家出来做买卖,好好吃穿,又赌又嫖,不消数月本钱花了,落得赤手空拳难以回家见他妻女。遂自己寻思道:腰内困乏。不免走些黑道,得些钱财,方好回家。久闻罗郡中富户甚多,但路径不熟,未敢轻易下手,待我周围瞧望一番。遂到各街各巷行了一遍。到一街中有魁星楼一座,盖得甚是高大,朱红高■,却极幽静。这魁星楼,唯那文人尊敬,一年不过几次拜祷,哪同别的神灵不断香火,终岁热闹,所以冷冷清清人不轻到。这侯上官留神多回,说:“这个所在倒好藏身。我且躲避楼中以待夜静时分,便好行事。”遂飞身上去,暗暗隐藏,不敢作声。这且按下不提。

却说秋莲依从奶娘之言开了柜箱,捡了些得意的钗环首饰,并衣服等类,将绸袱包裹起来。然后拿手帕包紧云鬓,随身蓝布衣裙,系上一条丝带,打扮得爽爽利利。又将绣鞋缠紧脚带,以备行路。奶娘也打整完备,说:“大姐你且房中稍坐,待我往前边看看动静,回来好生法作越壁过壁的事件。”秋莲应道:“正该如此。”这奶娘遂悄悄轻着脚步,走到贾氏门外听了一听,闻得房内鼾睡之声,阵阵聒耳。这是什么缘故,只因昨夜寻地方、求呈词,忙碌碌多时,所以睡得这等结实。奶娘心中暗道:这也是苍天保佑,令她这样熟睡,我们逃走,庶不知闻。抽身回到后院对秋莲道:“妙极妙极。幸前边那贱物今正睡稳,倒得工夫安排走计。我想墙高如何能过,后边有个现成梯子,可以上墙。”闻听谯楼已打三更,奶娘将梯子搬到临街墙边说:“大姐你先登梯上去坐稳在那墙头。”秋莲依从,上得墙来。说:“嗳呀,你看乍在高处,胆战心惊,令人害怕。”奶娘随即也扒上墙头,然后用力将梯拔起,顺手卸到墙外。定了定神,说:“好了,脱身稳当,不可慌攻。大姐你且登梯下去,待我跟随。”二人到了街心,说:“虽然闯出祸门,不知前去何处得安身之所。”奶娘道:“事到其间,只好相机而行罢。大姐随我来顺着这条柳径,且往前行,再作道理。”正是:

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却说侯上官正在魁星楼上躲藏,忽听两个妇人在街心经过,唧唧哝哝,急走疾行。“如何三更时候还敢来往,其中定有蹊跷,非是急紧事情定是偷逃,身上岂有不带些东西的。将物抢来,却是采头。不免下楼去夺她包裹便了。”遂下楼来暗暗跟随。说:“待我听她说些什么。”及走了两时余,只听奶娘说:“大姐,你看星斗将落,月色微明,只得放正了胆子,管不得我们弓鞋袜小了。别说大姐难以走此路径,就是老身自幼到如今,也未曾经惯这等苦楚。”大姐道:“奶娘我只是惊惧,心神不定。呀,你听哗喇喇柳叶乱飞,树枝摇动,把我魂灵几乎吓掉。”两人正在惊疑,背后有一个人赶来厉声喝道:“哈,你们往哪里走,决非好事,快快说个明白,放你前行,饶你性命。”奶娘道:“呀,爷爷呀,我母女是往泰山庙进香的,因未觅着下处,故尚在此行走,敢望见怜。”侯上官道:“我不管你进香不进香,可把包袱留下。”奶娘道:“哪有包袱?都是些香纸。”侯上官道:“就是香纸我也要的。”奶娘道:“你要我便不与你。”侯上官喝道:“你若不与,我就要动手了。”奶娘道:“清平世界,何得无理。你再不去,我就喊叫起来。”侯上官道:“你要喊叫,我便是一刀。”奶娘发急遂喊道:“有贼有贼,快来救人。”侯上官大怒,遂在腰中摸出刀来,说:“这贱人不识好歹,赏你一刀去罢。”说时迟,那时疾,手起刀落,正中奶娘喉咙。听得扑通一声倒在尘埃,登时气绝,魂灵已归阴曹地府去了。竟把包袱拿去,吓得秋莲哎呀一声,说:“不好了,强盗竟把奶娘杀死,又将包袱抢去。奶娘呀,你死得好苦啊!”不觉两眼流下泪来。侯上官道:“妇人不要声长,稍有动静,也只一刀断送性命。快些起来跟我去罢。”秋莲道:“你既杀了奶娘,夺俺包裹,就该逃去,又来逼我同行怎的?”侯上官道:“这是好意,送你到前面草坡路径,莫要遗下踪迹,原无别的心肠。”及至趁着月色,仔细向秋莲观瞧,才知道是个俏丽佳人。不觉春心发动,心道:几乎当面错过。世上哪有此娇容,若得与她颠鸾倒凤,不枉生在世间。且住,已竟是笼中之鸟,难以脱逃,不免再吓她一回,看她怎样。“妇人你可认得这地方么?”秋莲道:“我哪得认的。”侯上官道:“这就是乌龙冈,下面就是青蛇涧,幽雅僻静之所,你肯与我做得半刻夫妻,我便放你回去,你若不肯,一刀斲为两断。”秋莲背身暗暗说道:“不想老天注定乌龙冈,竟是我丧命之所。如今失身于他,岂不伤风化,失节操,遗笑后世。到不如急仇寻个自尽,倒是正理。”正自沉吟,侯上官问道:“你不愿从么?”秋莲怒道:“哪个从你,快速杀我。”侯上官思量道:一女子有何本事,何必问她。上前一把按倒在地,不怕她不从。转身说道:“我和你这段姻缘,想是前生注定的。你若不从,我岂肯罢休。当这僻静所在,就是你想求人救援,也是万万不能够的。犹如笼中之鸟,哪得飞去。”秋莲心中暗想道:我到此时,岂是蝼蚁贪生。但死的不明不白,有何益处。目下生个计策,倘或能把强人谋害,岂不痛快。若要不能,任他杀害,决不相从,也是保全名节。遂转身说道:“也罢。事到其间,也说不得了。大王且请息怒,夫妻之事非我不从,只为无媒苟合,故此不从。”侯上官欢喜道:“既要媒妁这也不难,你我拜了天地,就以星斗为媒何如。”秋莲暗想道:你看这贼,势不能止,不免将计就计,反害了他,才可保全。那高岸上面有数棵梅树,只说作亲也要些花草,哄他上岸折花,那时推他下去,岂不结果他的性命。就是这个主意。转脸说道:“大王真个要做亲么?”侯上官道:“全仗娘子见怜。”秋莲道:“你且去将涧边梅花摘下几枝,插在那里。”侯上官道:“要它何用?”秋莲道:“指它为媒,好拜天地。”侯上官喜道:“这个何难,我就摘去。不知你要哪一枝?”秋莲跟随说:“临涧这一枝,开得茂盛。”侯上官走到涧边,只见树直枝高,难以折取,正在那里仰头痴望。秋莲一见想道:不趁此时下手,更待何时。哎,强盗休怪我不仁,皆因你不义。用手着力一推,只见侯上官翻个倒葱掉下涧去。半时不见动静,秋莲才放下胆,说:“好了,此贼下去未曾做声,想已气绝。哎,可恨贼人心肠太歹,既然伤害奶娘性命得了包袱,又要逼我成亲,天地间哪有这等便宜事,都叫你占了。到如今你要害人,反遭人害了。看看天色将明,只得再奔前走,寻个安身所在便了。”正是:

劈破玉笼飞彩凤,顿开金锁走蛟龙。

再说石敬坡,自从李春发赠他银布回来,忽然改过,不敢再去偷盗,另寻了些经纪买卖,供养老母。这也亏李生感化他过来,才能如此。这日因赴罗郡有件生意,起身最早,行了多时,天已将明,不觉已到乌龙冈上。因想道:此处甚是荒郊,绝少人迹,又兼青蛇涧中多是贼人出没之所,恐遭毒手,须要仔细防备才是。踌躇中间,已到涧边,早听有人喊叫:“救人,救人。”石敬坡惊讶道:“如何涧底下有人叫喊,这是什么人呢?”又听得涧底下有哎呀之声,说跌杀我也。石敬坡闻听,不解其故,慌忙喝道:“此处急且没人行走,你莫非是魑魅魍魉么?”侯上官在涧中道:“我是人不是鬼,休得害怕。”石敬坡道:“你既是人,为何跌在涧下呢?”侯上官道:“我是客人,路经此地,被贼人推下涧来,把腿胯都跌伤了,望客人救一救命,自有重谢。”石敬坡闻言说:“可怜,可怜。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遂往下喊道:“那人不必啼哭,我来救你。”又想了想道:“嗄,你不是个好人,现有刀可证。”侯上官道:“老爷休得过疑,我是买米客人,遇贼伤害,千万救我则个。”石敬坡道:“待我下去看看再辨真假。”遂从乱石层迭之中寻找隙地,高高下下,弯弯转转,方得下来。只见那人卧在石边,真个伤了腿胯,满身血迹。问道:“你既是客人,被贼抢夺,若要救上你去,将何物谢我呢。”侯上官道:“还有一包袱东西,只要你救得我上去,全全奉送。”遂将包袱递过。石敬坡接过一看,俱是些钗环首饰衣服等类。竟反过脸来大声喝道:“呸!你这狗头,明明是个强盗,不知害了多少人,今日恶贯满盈,失脚落涧,死亦应该,还来哄你老子。”侯上官哀求道:“我实是客人遇贼的。”石敬坡喝道:“狗头放屁!你若遇贼,这包袱便不在你手中了,况且内中东西俱是妇女们所用之物,岂是行路人带的么?还要强嘴。”侯上官道:“既不救我,还我包袱罢了。”石敬坡道:“这也是来路不明的东西,不如送了你老子买些酒吃。此时不杀你,便是你的造化,还要别生妄想。”说完携着包袱,仍寻旧路走到岸上,洋洋得意而归,哪里管他死活。正是:

蚌雀相争两落空,渔翁得利在其中。

恶人还得恶人挫,自古冤家狭路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