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耻奴

  这妇人听了丈夫问她,却故意一付正经面孔的说道:“我几时和你说过假话的么?你不信自家去看就是了。”此时刘益三也甚是惊异,估量着媳妇说的,一定不是假话,照她这样说起来,竟是出了妖怪了。这般一想,便觉满身的毛发,都淅洒起来,打了一个寒噤,却还强打精神的,对儿子说道:“这句话儿我终久有些不信,你们不要害怕,跟我进来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敢到人家房间里来作怪。”说罢,大着胆子,便走进去,两个儿子跟在后边,着实的有些害怕,只得跟着刘益三一同举步。刘益三这个老头儿,本来胆小,嘴里说着大话,只说不怕,心上边委实胆寒,脚底下走起路来,好像都有些战抖抖的,硬着头皮,走到房门口正要进去,已听见吴子铭打呼的声音。刘益三不觉倒抽了一口凉气,两只脚不由自主的走了一步,倒退了两步下来。两个儿子更不济事,早吓得骨软筋酥,浑身抖战,连忙拉住了刘益三不肯放他进去。刘益三还强着说道:“你们这样的胆小,难道就罢了么?”两个儿子道:“现在我们通共三个人,那里就好进去,不如出去到大厅上多叫些人,带子军器进去,也好壮壮我们的胆量。”刘益三一听儿子的话不错,果然走到厅上来,朝了众人,气急败坏指手画脚的告诉了一遍,又叫齐了五六个家人,叫他们拿了什么门闩,切菜刀,擀面杖,跟着进去。众亲友听了这般无影无踪的说话,也有相信的,也有不信的,更有胆大好事的人,要进去见识见识,便跟着刘益三父子,一哄进去,也有些胆小的人,伸头缩脑的,跟在后面张看。刘益三带着十余个人,大着胆,闯进房去,只有他媳妇看他们这样张皇,不由得暗中好笑,却又不能告诉他们。刘益三闯到房中,只估量是什么红眉毛绿眼睛的怪物,谁知上前一看,哈哈,那大牀上睡的那里是什么妖怪,原来就是吴子铭,浑身衣服脱得上下精光,一丝不剩的在那里鼾呼大睡。刘益三和众人见了心中早明白了几分。刘益三又羞又气,无可如何,只得叫人把吴子铭叫醒。那知吴子铭睡得就同死人一样,凭你如何叫他,只是不得醒来,好容易把他推了多时,方才推醒,还是有些糊胡涂涂的,揉了一揉眼睛,坐起身来。见拥着一大堆人,自己浑身精赤,凭你吴子铭如何老脸,也觉有些不好看相,连忙胡撕乱掳的一阵,把衣服穿好,一溜烟走出房来。气得个刘益三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那些亲友,却都三个一群、五个一簇的。聚在那里纷纷议论,有的说明明是一个人,怎么说他是水牛一般的怪物,或者一时眼花看错,也未可知?
  就有些见识浅陋迷信神权的道:“你们不要在那里瞎猜,依我想来一定是吴子铭是天上的什么星宿下凡,或者竟是黑虎星转世也论不定的。他睡在那里元神出窍起来,所以他媳妇看见浑身漆黑的一个什么怪物,只怕这个怪物就是他的元神,你们不要轻看了他,将来一定有些好处。”刘益三听了这些谰言梦话,倒也甚是发松,忽然回过念头一想,想了一个主意出来,也不说破,连忙叫人到厅上去,把吴子铭叫了进来。刘益三正颜厉色的对他说道:“你且坐着,我和你说句正经话儿。你的年纪也不小了,一味的这样闲游浪荡,也不是个长久之计。刚才你睡在你表嫂房中,你表嫂走进房来,看见你是一只黑虎。我想你明明的睡在牀上,那里就会变了样儿?他们听了这件奇事,都说你是个黑虎星转世。你既是前世有些来历,将来总该好好酌干些事业出来,就是这样的在家里头闲混,一辈子也不得出头。依我想来,现在粤匪扰乱,四川提督荣大人放了经略,正在那里招兵,你何不迳去投军,将来也好图个出身的地步。况且你的身材又好,气力又强,保得定在军营里头得意。你想我的说话何如?”吴子铭本来是个无赖出身,平日间时常听人演讲那些小说中间的故事,什么薛仁贵元神出窍、韩世忠黑虎临身,二人都是当兵出身,后来一个做到平辽王,一个做到天下兵马大元帅,这些七不搭八的故事,贯入吴子铭耳内,却深深的印入脑筋,十分羡慕。现在听了刘益三的一番说话,正说着了他的痒处,不觉直跳起来道:“母舅的话,一些不错,我也觉得在家里混来混去,终久混不出什么味儿,既是你母舅这般说法,我一准就去投军,只是路远迢迢的,凑不出一些盘费,这却如何是好?”刘益三听得他一口答应,满心大喜,连忙接下去道:“只要你自家肯去,盘费一层不必多虑,我无论怎样,总和你摒挡就是了。”吴子铭听了,甚是欢喜。看官你道刘益三起先不信,为什么人自相矛盾的,说出这一番话来?原来刘益三的意思,为着吴子铭常来烦扰,甚是可厌,却又想不出个打发他的主意,又不好赶他出去,不认他是外甥,正在无可奈何之际,忽听见一班亲友,三三五五的,议论这些瞎话,就想了这个主意出来。暗想吴子铭少年气盛,那里有什么见识?他却有意附和着众人的议论,平空的冤他一冤,并且借给他出门的盘费,好叫他一心一意的,出去投军,自己落得耳根清净。
  果然吴子铭着了他的道儿,听得他母舅恭维他是天上的黑虎星转世,又怂慂他出去投营,便高兴得手舞足蹈,无可不可,当下就辞了刘益三,回去收拾行李。刘益三当真借了一百两银子给他。吴子铭别子母舅,一肩行李,迳到广西去了。
  那时金田匪党,聚众起事,贼势披猖。四川提督荣公名寿,奉朝命拜了经略大臣,提兵进剿。无奈贼势蔓延,东西联络,击首尾应,击尾首应,打了两回胜仗,也无济于事;官兵单薄,自家照顾不来,没有大队的重兵,扼了他的咽喉要路,再也扑灭不来。况且流匪是拿着百姓就当他的粮草,只要打破了一处城池,占住了几处村堡,那里头的金银粮草,子女玉帛,便一齐掳掠一空。打了一个败仗,又散得不知去向,四分五落的乱跑,官军也无从追赶,更兼转运艰难,军粮匮乏,所以这个时候,办理防务,十分棘手。荣经略见了这般大势,只得出榜招兵,要想招了新兵,练成劲旅,方可制其死命。凑巧那一天,吴子铭到了广西,前来投效。荣经略见他身材雄壮,年力正强,更兼相貌堂堂,声音朗朗,问他几句话儿,也爽爽快快的回答,并没有畏葸的样儿。荣经略看了,甚是合意,便破格拔补了一个把总,叫他带了五十名兵士,专管瞭台。你道这瞭台是个什么东西?原来行军出阵,都有一个望敌的高台,台上放着一尊警炮,恐怕敌人来了,猝不及防,便要误了大事。所以一定要建一座瞭台,派了差官,专管这个警炮。万一敌人暗地到来,瞭台早看见了,便放起警炮来。满营的人,听了这个警炮,便一个个预先防备,不至于仓卒失机,总算是鸣炮告警的意思。
  当下荣经略派了吴子铭看守瞭台,却再三吩咐他道:“我看你人还可靠,所以派你这个差使,你须要格外当心,日夜瞭望。
  这一个警炮,却是最要紧的事情,关系着全营的耳目,不可胡乱开放,若有警不开警炮,无警乱开警炮,照着军律都是个斩首的罪名,你自己小心在意。”吴子铭初次当兵,那里晓得大帅的威严,军规的厉害!只以为荣经略不过是这般说着罢了,便含含糊糊的,答应了几声,带了兵士,便到瞭台看守。一连几天,没有长毛贼的影儿。忽一天,吴子铭吃醉了酒,睡着在瞭台上,迷迷糊糊的做起春梦来,好像是长毛的大队来了,官军正在那里和他开仗,梦里头吃了一惊,顿时惊醒。吴子铭本来是个胡涂虫儿,睡醒之后跳起身来,还当是真的长毛来了,记着要开警炮,懵懵懂懂的口中大声喊:“长毛来了,你们还不开炮么?”那班值夜的兵士,见吴子铭睡了,也都在那里打盹,听得吴子铭冒冒失失的喊了一声,一个个大吃一惊,一齐惊起,想着一定是吴子铭见于什么贼踪,所以喊这一声,便急急的寻了火绳,七手八脚的,乱了一会,才开了一炮出去。只听得哄的一声,山摇地动的震天价响,这一个警炮开了出去不打紧,顿时把满营上下的人,通通惊醒,连大营里的经略大人,也惊醒了,一霎时鸦飞雀乱起来,一直乱到天明,那有什么贼人的影响。经略疑惑起来,差了几个营官,出去四面哨探,直探到十里以外,也不见什么长毛,只得回营说了。经略大怒,拔了一枝令箭,把吴子铭拿到营中,问他为什么乱放警炮。此时吴子铭放了一声警炮,一直等到天亮,没有贼匪到来,晓得自己闹错了,心上便有些害怕起来,忽然荣经略叫了一个哨官,来代他看守瞭台,把他抓了上去。吴子铭吓得面白唇青,身摇体战,心上暗想:怎么好好的要用令箭来提?难道真要砍我的脑袋么?到了大营,跪在地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荣经略拍着桌子,问了几声,吴子铭方挣出一句话来道:“卑弁该死,睡梦中胡里胡涂的闹错了,只求大帅开恩。”荣经略更加大怒道:“你这个胡涂虫,到了本帅面前,还在这里说梦话,像你这样的人留在军中,岂不误了大事。”正是:将军令肃,旌旗争星斗之光;细柳营开,叱咤风云之色。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交代。



第四回 吴子铭一怒惩劣幕 宣兰生竭力救同乡


  且说吴子铭看守瞭台,错放了一声警炮,荣经略把他提到大营,问他为什么这般冒失。吴子铭一时说不上来,只说了一句睡梦里头,胡里胡涂的闹错了。荣经略听了,更加大怒,厉声喝道:“你犯了军规,还说这般梦话,像你这样的人,要你在营何用?”说着在案上拔了一枝令箭,叫一声“来”,就有中军官站在旁边,答应了一声“有”。荣经略双眉一竖,只喝一声:“绑出去!”两旁的亲兵,轰雷一般的答应一声,鹰拿燕雀的把吴子铭拿住,撕了上身衣服,摔了帽子,把他两手捺在背后,登时就绑起来。此时吴子铭的魂魄也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眼睁睁的看着中军官接了令箭,就要押他出帐。正在着急万分的时候,忽然又听得瞭台上哄的一声,放了一声警炮,远远的似有枪炮的声音,晓得这回真是贼人的全队来了。连忙传令,把吴子铭暂交营务处看管,一面吹起角来整备出队。那知贼队原是潜踪而至,一霎时疾如风雨,直冲过来,枪子就如雨点一般,直望营内打去。官军见贼队来得这般迅速,一个个相顾失色,甚事胆寒。幸亏荣经略向来纪律严明,仓卒之间,不致一时溃散,又被吴子铭错放了一声警炮,满营军将都已预先防备,所以虽然兵士张皇,还勉强镇定得祝当下荣经略传令出队,只听得一声号炮,营门大开,官军一拥而出。荣经略竟是一马冲出阵前,指挥冲突。一班营官哨弁,看见经略这般奋勇,一个个驰马争先,直冲入贼兵队里,背后的官兵跟着,就如排山倒峡一般,把贼阵冲作两段,彼此混战了一常贼队立脚不住,且战且走,一路退了下去。荣经略见已经得胜,便也鸣金收队,回到大营。这一场大战,幸亏预先有了防备,打了一个胜仗,论起功劳来,还是吴子铭错放了一声警炮,惊动全营,总算是他的功绩。荣经略便记了他一次大功,又赏加了一个千总。吴子铭见非但没有砍他的脑袋,并且还升他的官,心上如何不喜。自此以后,荣经略说他是个福将,时常叫他带兵出去,和贼人开仗。果然吴子铭所到之处,贼队闻风胆裂,望影心惊,也不知立了多少功劳,打了许多胜仗,一直保举到提督军门。后来北捻猖狂,又把吴子铭调剿捻匪,便从提督上改了布政司。捻匪肃清之后,又升了福建巡抚。那时台湾的匪乱初定,朝议要派一个素有威望的大员去做台湾巡抚,以资镇慑。
  一班军机处王大臣,就举了吴子铭。不日朝命下来,就把吴子铭调补了台湾巡抚。吴子铭到了台湾,训练新军,整饬吏治,渐渐兵乱之后,有些起色。你想吴子铭一个市井无赖,居然立了无数战功,做到这般地位,也就不容易了。大抵中国的名将,一半都是行伍出身,一半都是书生投笔,若要在那膏粱子弟里头,拣什么名臣战将,这却是守株待兔,缘木求鱼,一辈子也不会有的。为什么呢?从来读书的人,最是胆小,将就些儿的人,见了督抚阅兵,放着那空枪空炮,尚且有些胆战心惊,那里有这般大胆,去从军杀贼?若真个读书人,有了这般大胆,必定平日之间,有些用兵的经济,不是那空说大话的一流人物,只晓得讲些迂阔之谈,这便是书生的作用。至于那一班行伍出身的将士,一个个都是无家无室的人,他想着不是战死,便是饿死,同是一样的死,不如还是死在战阵上的好些。万一幸而不死,还好希冀将来的富贵,所以临阵的时候,一个个奋勇当先,冲坚陷阵,有进无退,无死无生,十次里头倒有九次胜仗,这是他们本来没有身家,毫不怕死的缘故。尽有那些中兴名将,后来打起仗来,怕死贪生,十分不济,当初是没有身家,如今是贪恋富贵,就和那一班纨絝出身的子弟犯的都是一样的毛病儿。如今闲话休提,书归正传。
  只说江颖甫带了刘省吾的一封荐信,坐了海轮,竟到台湾。
  到了抚台衙门,投进手本,并和巡捕官说明,有都察院刘大人的信,要当面投递。巡捕官照着他的说话,回了上去。不多时,把江颖甫请到官厅,吴中丞出来相见。因是老师差来的人,甚是客气,让他坐了客位,家人送上茶来。吴中丞问了几句路上的话,江颖甫便站起来,在靴统里头,取出刘省吾的亲笔荐信,两手高高捧着,躬着腰,递了过去,随着又打了一恭。吴中丞接过信来,拆开看了,方晓得是老师荐人,然而没有推托的道理,就一口答应,叫江颖甫先把行李搬进衙门,住着再看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