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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戏
约了一个日子,只说到某寺烧香,那边相女婿,这边相新人。到那一日,里侯央一个绝标致的朋友做了自己,自己反做了帮闲,跟去偷相,两个预先立在寺里等候。那小姐随着夫人,却像行云出岫,冉冉而来,走到面前,只见她:眉弯两月,目闪双星。摹拟金莲,说三寸,尚无三寸;批评花貌,算十分,还有十分。拜佛时,屈倒蛮腰,露压海棠娇着地;拈香处,伸开纤指,烟笼玉笋细朝天。立下风,暗嗅肌香,甜净居麝兰之外;据上游,俯观发采,氤氲在云雾之间。
诚哉绝世佳人,允矣出尘仙子!
里侯看见,不觉摇头摆尾,露出许多欢欣的丑态。自古道:“两物相形,好丑愈见。”那朋友原生得齐整,又加这个傀儡立在身边,一发觉得风流俊雅。何夫人与小姐见了,有什么不中意?当晚就允了。
里侯随即送聘过门,选了吉日,一样花灯彩轿,娶进门来。
进房之后,何小姐斜着星眸,把新郎觑了几觑,可怜两滴珍珠,不知不觉从秋波里泻下来。里侯知道又来撒了,心上思量道:“前边那一个只因我进门时节娇纵了她,所以后来不受约束。古语道:‘三朝的新妇,月子的孩儿,不可使她弄惯。’我的夫纲就要从今日整起。”主意定了,就叫丫鬟拿合卺杯来,斟了一杯送过去。何小姐笼着双手,只是不接。里侯道:“交杯酒是做亲的大礼,为什么不接?我头一次送东西与你,就是这等装模作样,后来怎么样做人家?还不快接了去!”何小姐心上虽然怨恨,见他的话说得正经,只得伸手接来放在桌上。从来的合卺杯不过沾一沾手,做个意思,后来原是新郎代吃的。里侯只因要整夫纲,见她起先不接,后来听了几句硬话就接了去,知道是可以威制的了,如今就当真要她吃起来。对一个丫鬟道:“差你去劝酒,若还剩一滴,打你五十皮鞭!”
丫鬟听见,流水走去,把杯递与何小姐。小姐拿便拿了,只是不吃。里侯又叫一个丫鬟去验酒,看干了不曾。丫鬟看了来回覆道:“一滴也不曾动。”里侯就怒起来,叫劝酒的过来道:“你难道是不怕家主的么!自古道:‘拿我碗,服我管。’我有银子讨你来,怕管你不下!要你劝一盅酒都不肯依,后来怎么样差你做事!”叫验酒的扯下去重打五十,“打轻一下,要你赔十下!”验酒的怕连累自己,果然一把拖下去,拿了皮鞭,狠命地打。何小姐明晓得他打丫鬟惊自己,肚里思量道:“我今日落了人的圈套,料想不能脱身,不如权且做个软弱之人,过了几时,拚得寻个自尽罢了。总是要死的人,何须替他啕气?”见那丫鬟打到苦处,就止住道:“不要打,我吃就是了。”
里侯见她畏怯,也就回过脸来,叫丫鬟换一杯热酒,自己送过去。何小姐一来怕啕气,二来因嫁了匪人,愤恨不过,索性把酒来做对头,接到手,两三口就干了。里侯以为得计,喜之不胜,一杯一杯,只管送去。何小姐量原不高,三杯之后,不觉酩酊。里侯慢橹摇船,来捉醉鱼,这晚成亲,比前番吹灭了灯,暗中摸索的光景,大不相同。何小姐一来酒醉,二来打点一个死字放在胸中,竟把身子当了尸骸,连那三种异香闻来也不十分觉察。受创之后,一觉直睡到天明。
次日起来,梳过了头,就问丫鬟道:“我闻得他预先娶过一房,如今为何不见?”丫鬟说:“在书房里看经念佛,再不过来的。”何小姐又问:“为什么就去看经念佛起来?”丫鬟道:“不知什么缘故,做亲一月,就发起这个愿来,家主千言万语,再劝不转。”何小姐就明白了。到晚间睡的时节,故意欢欢喜喜,对里侯道:“闻得邹小姐在那边看经,我明日要去看他一看,你心下何如?”里侯未娶之先,原在他面前说了大话,如今应了口,巴不得把何小姐送去与她看看,好骋自己的威风。就答应道:“正该如此。”却说邹小姐闻得他娶了新人,又替自家欢喜,又替别人担忧,心上思量道:“我有鼻子,别人也有鼻子;我有眼睛,别人也有眼睛。只除非与他一样奇丑奇臭的才能够相视莫逆;若是稍有几分颜色略知一毫香臭的人,难道会相安无事不成?”及至临娶之时,预先叫几个丫鬟摆了塘报,“看人物好不好,性子善不善,两下相投不相投,有话就来报我。”只见娶进门来,头一报说她人物甚是标致;第二报说她与新郎对坐饮酒,全不推辞;第三报说他两个吃得醉醺醺地上床,安稳睡到天明,如今好好在那边梳洗。邹小姐大惊道:“好涵养,好德性,女中圣人也,我一千也学她不来。”
只见到第三日,有个丫鬟拿了香烛毡单,预先来知会道:“新娘要过来拜佛,兼看大娘。”邹小姐就叫备茶伺侯。不上一刻,远远望见里侯携了新人的手,摇摇摆摆而来,把新人送入佛堂,自己立在门前看她拜佛;又一眼相着邹小姐,看她气不气。谁想何小姐对着观音法座,竟像和尚尼姑拜忏的一般,合一次掌,跪下去嗑一个头,一连合三次掌,嗑三个头,全不像妇人家的礼数。里侯看见,先有些诧异了。又只见她拜完了佛,起来对着邹小姐道:“这位就是邹师父么?”丫鬟道:“正是。”何小姐道:“这等,师父请端坐,容弟子稽首。”就扯一把椅子,放在上边,请邹小姐坐了好拜。邹小姐不但不肯坐,连拜也不教她拜。正在那边扯扯曳曳,只见里侯嚷起来道:“胡说!她只因没福做家主婆,自己贬入冷宫,原说娶你来作正的,如今只该姊妹相称,哪有拜她的道理?好没志气!”何小姐应道:“我今日是徒弟拜师父,不是做小的拜大娘,你不要认错了主意。”说完,也像起先拜佛一般,和南了三次,邹小姐也依样回她。拜完了,两个对面坐下,才吃得一杯茶,何小姐就开谈道:“师父在上,弟子虽是俗骨凡胎,生来也颇有善愿,只因前世罪重业深,今生堕落奸人之计,如今也学师父猛省回头,情愿拜为弟子,陪你看经念佛,半步也不敢相离。若有人来缠扰弟子,弟子拼这个臭皮囊去结识他,也落得早生早化。”邹小姐道:“新娘说差了。我这修行之念,蓄之已久,不是有激而成的。况且我前世与阙家无缘,一进门来就有反目之意,所以退居静室,虚左待贤。闻得新娘与家主相得甚欢,如今正是新婚燕尔的时候,怎么说出这样不情的话来?我如今正喜得了新娘,可保得耳根清净,若是新娘也要如此,将来的静室竟要变做闹场了,连三宝也不得相安,这个断使不得。”说完,立起身来,竟要送她出去。何小姐哪里肯走!里侯立在外边,听见这些说话,气得浑身冰冷。起先还疑她是套话,及至见邹小姐劝她不走,才晓得果是真心,就气冲冲地骂进来道:“好淫妇!才走得进门,就被人过了气。为什么要赖在这边?难道我身上是有刺的么?还不快走!”何氏道:“你不要做梦,我这等一个如花似玉的人,与你这个魑魅魍魉宿了两夜,也是天样大的人情,海样深的度量,就跳在黄河里洗一千个澡,也去不尽身上的秽气,你也够得紧了。难道还想来玷污我么?”里侯以前虽然受过邹小姐几次言语,却还是绵里藏针、泥中带刺的话,何曾骂得这般出像?况且何小姐进门之后,屡事小心,教举杯就举杯,教吃酒就吃酒,只说是个搓得圆捏得扁的了,到如今忽然发起威来,处女变做脱兔,教里侯怎么忍耐得起?何小姐不曾数说得完,他就预先捏了拳头伺候,索性等她说个尽情,然后动手。到此时,不知不觉何小姐的青丝细发已被他揪在手中,一边骂一边打,把邹小姐吓得战战兢兢。
只说这等一个娇皮细肉的人,怎经得铁槌样的拳头打起?
只得拚命去扯。谁想骂便骂得重,打却打得轻,势便做得凶,心还使得善,打了十几个空心拳头,不曾有一两个到她身上,就故意放松了手,好等他脱身,自己一边骂,一边走出去了。
何小姐挣脱身子,号啕痛哭。大抵妇人家的本色,要在那张惶急遽的时节方才看得出来,从容暇豫之时,哪一个不会做些娇声,装些媚态?及至检点不到之际,本相就要露出来了。
何小姐进门拜佛之时,邹小姐把她从头看到脚底,真是袅娜异常。
头上的云髻大似冰盘,又且黑得可爱,不知她用几子头篦,方才衬贴得来?及至此时被里侯揪散,披将下去,竟与身子一般长,要半根假发也没有。至于哭声,虽然激烈,却没有一毫破笛之声;满面都是啼痕,又洗不去一些粉迹。种种愁容苦态,都是画中的妩媚,诗里的轻盈,无心中露出来的,就是有心也做不出。邹小姐口中不说,心上思量道:“我常常对镜自怜,只说也有几分姿色了,如今看了她,真是珠玉在前,令人形秽。这样绝世佳人,尚且落于村夫之手,我们一发是该当的了。”
想了一会,就竭力劝住,教她重新梳起头来。两个对面谈心,一见如故。到了晚间,里侯叫丫鬟请她不去,只得自己走来负荆唱喏下跪,叫姐呼娘,桩桩丑态都做尽,何小姐只当不知,后来被他苦缠不过,袖里取出一把剃刀,竟要刎死。里侯怕弄出事来,只得把她交与邹小姐,央泥佛劝土佛,若还掌印官委不来,少不得还请你旧官去复任。
却说何小姐的容貌,果然比邹小姐高一二成,只是肚里的文才,手中的技艺,却不及邹小姐万分之一。从她看经念佛,原是虚名;学她写字看书,倒是实事。何爱邹之才,邹爱何之貌,两个做了一对没卵夫妻,阙里侯倒睁着眼睛在旁边吃醋。
熬了半年,不见一毫生意,心上思量道:“看这光景,两个都是养不熟的了,她们都守活寡,难道教我绝嗣不成?少不得还要娶一房,叫做三遭为定。前面那两个原怪她不得;一个才思忒高,一个容貌忒好,我原有些配她不来,如今做过两遭把戏,自己也明白了,以后再讨,只去寻那一字不识、粗粗笨笨的,只要会做人家,会生儿子就罢了,何须弄那上书上画的来磨灭自己?”算计定了,又去叫媒婆吩咐。媒婆道:“要有才有貌的便难,若要老实粗笨的何须寻得?我肚里尽有。只是你这等一分大人家,也要有些福相、有些才干才承受得起。如今袁进士家现有两个小要打发出门,一个姓周,一个姓吴。姓周的极有福相、极有才干,姓吴的又有才、又有貌,随你要哪一个就是。”里侯道:“我被有才有貌的弄得七死八活,听见这两个字也有些头疼,再不要说起,竟是那姓周的罢了,只是也要过过眼,才好成事。”媒婆道:“这等我先去说一声,明日等你来相就是。”两个约定,媒人竟到袁家去了。
却说袁家这两个小,都是袁进士极得意的。周氏的容貌虽不十分艳丽,却也生得端庄,只是性子不好,一些不遂意就要寻死寻活。至于姓吴的那一个,莫说周氏不如她,就是阙家娶过的那两位小姐,有其才者无其貌,有其貌者无其才,只除非两个并做一个,方才敌得她来。袁进土的夫人性子极妒,因丈夫宠爱这两个小,往常啕气不过,如今乘丈夫进京去谒选,要一齐打发出门,以杜将来之祸。听见阙家要相周氏,又有个打抽丰的举人要相吴氏,袁夫人不胜之喜,就约明日一齐来相。
里侯因前次央人央坏了事,这番并不假借,竟是自己亲征。次日走到袁家,恰好遇着打抽丰的举人相中了吴氏出来,闻得财礼已交,约到次日来娶。里侯道:“举人拣的日子自然不差,我若相得中,也是明日罢了。”及至走入中堂,坐了一会,媒婆就请周氏出来,从头至脚任凭检验。男相女固然仔细,女相男也不草草,周氏把里侯睃了两眼,不觉变下脸来,气冲冲地走进去了。媒婆问里侯中意不中意,里侯道:“才干虽看不出,福相是有些的,只是也还嫌她标致,再减得几分姿色便好。”
媒婆道:“乡宦人家既相过了,不好不成,劝你将就些娶回去罢。”里侯只得把财礼交进,自己回去,只等明日做亲。
却说周氏往常在家,听得人说有个姓阙的财主,生得奇丑不堪,有“阙不全”的名号。周氏道:“我不信一个人身上就有这许多景致,几时从门口经过,教我们出去看看也好。”这次媒人来说亲,只道有个财主要相,不说姓阙不姓阙,奇丑不奇丑,及至相的时节,周氏见他身上脸上景致不少,就有些疑心起来,又不好问得,只把媒婆一顿臭骂说:“阳间怕没有人家,要到阴间去领鬼来相?”媒人道:“你不要看错了,他就是荆州城里第一个财主,叫做阙里侯,没有一处不闻名的。”
周氏听见,一发颠作起来道:“我宁死也不嫁他,好好把财礼退去!”袁夫人道:“有我做主,莫说这样人家,就是叫化子,也不怕你不去!”周氏不敢与大娘对口,只得忍气吞声进房去了。
天下不均匀的事尽多。周氏在这边有苦难伸,吴氏在那边快活不过。相她的举人年纪不上三十岁,生得标致异常,又是个有名的才子,吴氏平日极喜看他诗稿的。此时见亲事说成,好不得意,只怪他当夜不娶过门,百岁之中少了一宵恩爱,只得和衣睡了一晚。熬到次日,绝早起来梳妆,不想那举人差一个管家押媒婆来退财礼,说昨日来相的时节,只晓得是个乡绅,不曾问是哪一科进士,及至回去细查齿录,才晓得是他父亲的同年,岂有年侄娶年伯母之理?夫人见他说得理正,只得把财礼还他去了。吴氏一天高兴扫得精光,白白梳了一个新妇头,竟没处用得着。
停一会,阙家轿子到了,媒婆去请周氏上轿,只见房门紧闭,再敲不开。媒婆只说她做作,请夫人去发作她。谁想敲也不开,叫也不应,及至撬开门来一看,可怜一个有福相的妇人,变做个没收成的死鬼,高高挂在梁上,不知几时吊杀的。夫人慌了,与媒婆商议道:“我若打发她出门,明日老爷回来,不过啕一场小气;如今逼死人命,将来就有大气啕了,如何了得?”媒婆道:“老爷回来,只说病死的就是。他难道好开棺检尸不成?”夫人道:“我家里的人别个都肯隐瞒,只有吴氏那个妖精,哪里闭得她的口住?”媒婆想了一会道:“我有个两全之法在此。那边一头,女人要嫁得慌,男子又不肯娶;这边一头,男子要娶,女人又死了没得嫁。依我的主意,不如待我去说一个谎,只说某相公又查过了,不是同年,如今依旧要娶,她自然会钻进轿去,竟把她做了周氏嫁与阙家。阙家聘了丑的倒得了好的,难道肯退来还你不成?就是吴氏到了那边,虽然出轿之时有一番惊吓,也只好肚里咒我几声,难道好跑回来与你说话不成?替你除了一个大害,又省得她后来学嘴,岂不两便?”夫人听见这个妙计,竟要欢喜杀来,就催媒婆去说谎。吴氏是一心要嫁的人,听见这句话,哪里还肯疑心,走出绣房,把夫人拜了几拜,头也不回,竟上轿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