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首页
- 集藏
- 小说
- 斯文变相
斯文变相
斯文变相
版本:
光绪丙午(1906)年乐羣小说社铅印本。十回。
作者:
署“遁庐着”。
内容:
透过主角冷镜微的经历,讽刺文人官吏的虚伪与腐败。续编未见。
第一回 冷碧虚题词愤时俗 唐金鉴诊病引经书
第二回 道义交挑丹充马宝 裕丰庄拆色掉龙洋
第三回 讲阴阳怕逢彭抹布 谈理学转荐魏书箱
第四回 蠢秀才浴所论文章 呆知县尸场看性理
第五回 老书生换名应乡试 大管带戴镜打洋枪
第六回 勒书价硬用芦柴戥 混烟痛苦骗膏火钱
第七回 李少爷执帖见倌人 牛魔王敲门骂山长
第八回 巡斋舍魂消诸葛灯 哭书坟泪尽天妃庙
第九回 讲圣论牵涉阎罗王 赋情诗推托西王母
第十回 激义愤痛上万言书 数恩仇冤沉一字狱
第一回 冷碧虚题词愤时俗 唐金鉴诊病引经书
笔冢累累,描不劲儒林诡状。怪何物、铸人苍昊,这般肮脏。嫫摹母翻嗔西子舞,天魔巧借菩提相。望氤氲、幻海是风涛,凭谁障。门和户,争依旁,山和斗,成欺诳。便重刊夏鼎,难窥魍魉。我欲燃犀牛渚下,君看照胆秦宫上,数年来、掬泪洒穹苍,空惆怅。
调寄《满江红》
列位看官,知道这首《满江红》是个什么来历呢?话说扬州城外,有个地方,叫做宜陵镇。这宜陵镇的东边,有一座小小古庙,叫做断云庵,庵内住了一个不僧不俗的道人叫做冷眼道人。这冷眼道人,自从来到断云庵之后,约莫住了三十多年,年纪总在百岁以外,头发秃得是半点俱无。不管什么大风、大雪、大雷、大雨,便是天崩地塌下来从没跨过山门一步。每逢本地一班施主到庵瞧他,或是带些香火钱布施他,他只笑嘻嘻的,坐在藤牀上,略略的点一点头,弯一弯身子,略起右手,道一声上坐。除了这上坐两字以外,他便朦朦胧胧的迷着一双老眼,颤巍巍的坐在上面,片言不发。远远望去,好比一株枯树。任凭你是什么地方上的阔绅或是达官显宦,打从这里经过,他总是眼光一闪,登时闭了。为的这种原故,有些文人学士,替他加卜外号,叫做天囚道人。他却藉此休息,落得个消闲自在,连什么大千三千世界和那世界上古往今来的什么朝代,都忘记得干干净净,你道快活不快活。古书上说得好: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偏偏靠着这庵不远的地方,有个种园田的王老儿。
这王老儿也不知道多少年纪,但见他满脸上的皱纹,皱得像那三年陈老的福橘一样。头上飘着几十根又枯又短的黄头发,却用红头绳编成一条小辫,挂在颈脖子后面。偏他精神矍烁,每日清晨早起,便挑着些青菜萝卜之类,经过庵前,说两句不疯不癫的呆话。到得镇市上,做完了买卖,顺手带着一壶黄酒,掮着两只空箩,跨进山门,向道人讨了一只粗碗,一面喝酒,一面便把他肚皮里熟读的古书,什么《西游记》《封神榜》、《岳飞传》、《水浒传》种种的故事,唠唠叨叨的指天画地,讲与这道人消遣。
不料那日天气新晴,正想和那道人攀几句闲谈,进门一看,那道人已不知去向。但见靠藤牀一带的泥墙,淋淋漓漓的,写着几十行擘窠大字,就是这首《满江红》看来看去,虽然不十分明白,觉得都是牢骚满腹,愤时嫉俗的话头,不由得看了一遍,伤心一遍,放声大哭。哭到没可奈何时,掠开泪眼朝那《满江红》的下首一瞧,只见一轴手卷,挂在那边。打开看时,前面原是道人的亲笔画,画的一幅《霜林脱剑图》,后面便是道人,叙他自己一生的阅历。原来这道人姓冷,名镜微,表字碧虚,原籍浙江仁和人氏。自幼便生得眉清目秀,聪颖异常,省城里没一个不知道他是个神童的,准拟他功名上进。到了一十六岁,在他父亲的书房玩耍,向那一只破旧书箱的里面,拣出一部破旧的书来,叫做什么《理学宗传》,从头至尾的读了两三遍,偏偏的记性太好,竟把全部记得个只字不遗,竟如寒九天气,吸下的冷水,点点滴滴,都黏在肺腑中间。从此以后,头也直了,眼光也定了,手也僵了,说话时嘴也木了,走路时脚步儿也方了。他父亲看得很为奇怪,怕他中了风魔,时常的用言语来开解他。无奈他只一丝不乱,一心一意的要做程朱,把一个两千几百年偌大的道统,不管他几何轻重,直担到自己一人的身上。
你想读书人家的小孩子,脑气筋本来是天生弄坏的,身子是万万不会结实的,哪里经得起这一副重担子,压在肩膀呢!
不上一月,竟弄成了一场大玻吓得他父亲手忙脚乱,把省城里的名医,都请教遍了。眼见得病势日重一日,十分焦灼,忽想起一位老世伯来。这老世伯名叫唐金鉴,曾经挂牌多年,只是本领有限,生意也不十分兴旺。自古道,病急乱投医,事到于今,也顾不得许多,便吩咐家丁,拿了自己的名片,送到仁和县前的直街。只见一块又黑又黄的招牌,上面写的四个小字,分两行标注的是“三世儒医”,下面写的是“唐金鉴医室”五个大字。那家丁便站住了脚一想,我们老爷真正胡涂了,为什么请教起儒医来呢?处馆带行医,本来就打十八层的地狱。这位先生,既是三代的儒医,三个十八层不是要打五十四层地狱么?想着,便要踅回家去,回复主人。就在这时,斜地里面走出一个人来,身上着的一件竹布长衫,手里拿着一柄方头折扇,朝着家丁望了一下,问道:“你这人,敢是来请先生的么?”
那家丁接着他一问,信口答道:“正是呢。满城里面到处是先生,不知哪里有个好的呀?”那人道:“俺家祖太爷,读的医书足足堆满了半间屋子,还不算是好的!除是到那东岳庙里把那华陀祖师抬出来才好呢。”那家丁听他这话来得蹊跷,既然主人家吩咐来请,定然有些道理,便跟着那人进了头门,付了号金,在一旁坐下。等候了好半天,不见动弹,心下暴燥,站起身来,向那人问道:“俺家少爷的病势很急,为何先生不赶快出门?”那人道:“你休着急,俺家祖太爷的功课,还没做完呢。”家丁忙问做什么功课,那人道:“俺家祖太爷,年纪七十多岁,读了一世的书,不知是那上头的讲究功名两字,就异常的蹭蹬。亏着前年裘大宗师,做了我们浙江的学台。这裘学台,是最爱惜老人家的,俺家祖太爷,报了个八十七岁的老童生,拄的是龙头拐杖,进了龙门。裘学台从那点名桌上,一眼瞧见了,便恭恭敬敬的吩咐着两个差人,扶进号去。发出案来,果然高高的中了个第十三名的秀才。俺家祖太爷,读得四书五经最熟,时常的对我们讲起,说人生世上,到了临死的时节,不管什么万贯家财,金银宝贝,没一件是带得去的。只有这四书五经,是孔圣人亲手动笔的文章,就是佛祖、如来爷爷和那道祖太上老君爷爷,都看得非常的郑重,吩咐那转轮殿下,生前读得四书五经熟的,准他带到来生。所以俺家祖太爷,每天五更里醒了转来,便把衣裳披起,点起纯檀的贡香,背那四书五经。一共只消八枝香,便可以背完了。现在已经点到第七枝,约莫已经背到《礼记》呢。你休要这般作急,停一会,我替你催他便了。”家丁皱眉道:“既然这样,就把俺家老爷的名片,还了我罢。”那人听到这话,半空里打下一个霹雳似的。好几天不曾有过生意,今天生意上门,怎好轻易放过!只得央那家丁坐下,拿着名片,走到里边,见他祖太爷,兀自直呆呆的坐在案前,闭着眼睛,嘴皮儿不住的乱动。等了好一回,闪开两眼,瞧见他的孙子进来,眉头一皱,骂道:“你到这里干什么?
俺恰好背到《礼记》的末一篇,平空地和俺来打岔,把这一部书的书气打断了,还不快些走么?”说着看他孙子,还呆着不走,嘴里嗫嚅着像要讲什么话,便喊一声道:“来。”他孙子听说喊得一声来,晓得上书房的老规矩,脸色早吓得个青黄不定。
赶忙走到案前跪下了,双手捧着一块红木板子,请他祖太爷发落。见他祖太爷怒气冲天,接过板子来劈劈剥剥的,打了一个起码数二十个手心。他孙子放胆开口,把个名片递上,说是有人来请。哪知道一个请字,便把他祖太爷喜得眉飞色舞的跳下案来,吩咐他孙子,喊一辆官轿。喊了半晌,不见回来,把他祖太爷急得暴跳如雷。自己撑着拐杖,走上直街,到了轿行里,见他孙子被一个轿夫扭住,喘吁吁的骂那轿夫一常那轿夫生怕他倚仗着阎王的势头,和他拚命,只得忍气吞声,抬着轿子,跟到医室门口,嘴里咕噜咕噜的说“去年欠下的轿钱,还没有算清,今天又要冲这个场面,把人家的筋力给他赚铜钱。”正说着被唐金鉴听见了,便飞来一个拐杖。幸亏那家丁挡住了,说好说歹的才踏上了轿,抬到冷府门首。
唐金鉴下了轿,进了中厅,便喊着冷镜微父亲的名字道:“竹江老世侄,到哪里去了外冷竹江听是唐金鉴的口音,知他脾气古怪,赶忙从病房出来,拂一拂衣裳,磕了两个板头。唐金鉴也板着一副老世伯的面孔,并不还礼,只用手略伸了一伸,便坐了上炕。问了些寒暄的闲话,用了茶点,引进病房。诊了半点钟的脉,沉吟了片刻,把自己的老光眼镜,从脸上脱将下来,拿着长衫的右角,向眼镜上揩抹了一番,又低着头擦一擦眼皮,才把那眼镜带上。看了舌苔,说令郎的这病,本不十分打紧,只怕是先前的医生,看错了门路。冷竹江道:“先前也曾请过些医生,只是药不见效,所以才敢劳动世伯,世伯要看从前的药方,请到书房细看便了。”唐金鉴点一点头,进了书房。冷竹江忙把抽屉一开,拿上一寸多厚的药方,送在唐金鉴的面前。唐金鉴逐层的翻阅,只管摇头道:“老世侄,不是我要怪你。你们令尊和我是同窗兄弟,你是七代单传,令郎有病,为何这样的不小心,请那些全没根底的郎中。倘然有个三长四短,你们这世代书香的门第,不是结果在老世侄的手里么?幸亏今日遇着老夫,也算是令尊大人冥冥中的感应了。那医书上的道理,老世侄是没有领略过来的,于今且引两句经书来,给老世侄讲讲《大学》上面有句道:『心广体胖,』又说道:『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问,食而不知其味。』据着老夫看来,令郎并无外来的感冒,不过积想伤心,心经上有些受损罢了。”冷竹江听他这话,似乎有理,便连声诺诺,着家丁捧上书包。唐金鉴打开书包来一翻,大喊道:“不好了,不好了。』吓得冷竹江面色如土,摸不着什么头脑。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道义交挑丹充马宝 裕丰庄拆色掉龙洋
却说唐金鉴接着书包一看,为什么大喊不好,原来这唐金鉴的行医,专靠的一部《医宗金鉴》,平时出门都是寸步不离的。这番临走的时候,和那轿班上拌了几句嘴,有些张惶了,便把往年带进场里的书包,错拿了出来。冷竹江站在旁边一瞧,问道:“老世伯,怎样?”唐金鉴摇首道:“并不怎样,只是书包错了,这个包里,原是些《四书味根录》和那《文料触机》等类的书,虽然和医道有些相通的地方,究竟总隔膜着一层。
我另外有个书包,是我们祖太爷留传下来的一部《医宗金鉴》。
听说还是宋版初印,所以异常的珍重。我的先父在日,曾经用过一番苦工夫,手录着许多的经验良方,用朱笔恭楷,补在上面。就是令郎的这个病症,也有个对症良方。于今年老健忘,一时却想他不出,还须贵价去一遭儿才妥呢。”冷竹江连忙吩咐家丁,取了那个书包来。唐金鉴查了一刻,果然查出一个药方来,即便照本宣扬,用恭楷誊了一张。誊到着末的几个字,忽然把脚一跺,说道:“错了,错了,我真的老胡涂了。”说着另换了一张白纸,重新誊起。冷竹江侧着眼睛望去,和第一次开的药单,并没什么两样,只有药引上写的万宝灵丹第一次写的是方字少一点的小万字,第二次写的是正楷,不由得扑嗤一笑道:“老世伯,这万字小写有什么大出入呢?”唐金鉴把脸一沉,放下笔来,咳了好一阵的嗽,喘得上气接不住下气。这里冷竹江将药单一拿,早吩咐家丁去赎药了。唐金鉴气得白眉倒竖,枯眼双睁,向冷竹江大声说道:“老世侄,你知道“惟口启羞”一句的古书么?当初令尊大人和我同窗的时候,没一天不拿这句话儿朝思暮想,才免得流落下去,做了下流种子。
现今令尊大人去了世,我的年纪也老了,算来这世界,也是你们的世界了。但是老夫为着世交上面,顾不得你们怪我,我还要瞬叨几句。老世侄你既是读书人,难道《论语》上的“执事敬”三个字都忘记了么?不说是我们这班人,就是宋朝第一个理学朱紫阳先生,也说过写字要端庄,不然,便非居敬之道。
你看我多写几个字,只当我是多事,你可知道星星之火,能烧万里长城,一件事不谨慎,件件事都做不好么?不讲别样,单讲令尊大人,那年殿试的一节,本来拟定了是个状元,为何状元却被人家夺去呢?仔细想来,也不过一时大意,把那策上的“当涂典午”的一句话,写做“当涂典牛”。凑巧那年的大总裁,门庭微贱,他封翁是个牛经纪出身,只当这句话是有意嘲笑他,就把这本卷子打到归班的进士里面去了。你想这写字是轻易错得的么?况且我的祖父,两代都是杭州城里有名的孝廉。我虽然头发白了,明年科场还不免进去走走。好歹我进学的那年,是报的八十七岁,明年便是九十岁了,照着国家的定例,也好博一个恩榜回家,荣宗耀祖,才不孤负我读了一辈子书的辛苦呢。”说罢气昂昂的向那炕上一躺。冷竹江怕他有些尴尬,不敢做声。厨房里早把酒席备齐,便请唐金鉴到中厅,用个酒肴。唐金鉴起身告辞,冷竹江赶到账房里,拿到五块洋钱,封了一个席敬,另外又赏了一块洋钱的轿班,恭恭敬敬的送在唐金鉴手里。唐金鉴用手一捏,笑逐颜开的说道:“我与令尊系道义之交,这钱财本是公共之物,何用这般的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