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扫迷帚
言次,忽一女仆取茶点进,口称奇事奇事。资生问他何事惊怪?女仆道:“方才遇见一同乡人,说及他邻家有某甲得罪神道不肯祈禳,终竟死了,临死口叫懊悔不绝。”心斋不待说完便插嘴道:“如何!如何!可知祈禳之事尚不可废。即鬼神之说,不尽无凭。”
资生哼了一声道:“屡言不悛,表弟何顽固若此。可见吾中国这班士子实不中用。手孔孟之书,膝程朱之席,而胶执鲜通,不明真理,殆皆我弟一流人物。鄙意人当疾病缠身,只有节饮食,慎起居,求医服药,勉尽人事,除此别无他法。无如积习相沿,难以理喻,一遇疾痛,辄谓鬼神作祟,信巫觋僧道等胡言,百般祈祷,幸而获安,不以为病本可不死,以为其术之神,实足挽回造化。若辈遂得饱所欲而去,设仍不讳,非特无片言一斥其谬妄,反悻悻然谓此因不早祈禳,以至触怒鬼神,愚夫愚妇,如醉如痴,妄费巨资,在所不恤。那晓得人之寿夭,断非此等人可主宰其间。苟或生死之权,果由若辈操之,则与其临渴掘井,不若未雨绸缪,人何不于未病之先豫倩其专诚祈祷,以免夭札。则凡拥资财,挟权势者流,又皆可恃此无恐,长生不死,有是理乎?明此而祈禳之说,不攻自破。更堪笑者,民间或筑坟,或造屋,其邻近之人,设抱微恙,家人辈必相聚议说,是必动土触犯太岁神所致,急宜延巫祈禳,或请僧道作福,庶保无虞。不知冤各有主,太岁有灵,自当于筑墙造屋之家,肆其荼毒,何致殃及无辜,无理取闹。其尤甚者,则以邻近并无土木之兴。师巫无可借口,乃逞其捣鬼伎俩,以为是必飞来土煞所致。无论并无土煞,就令有之,既可飞来,即可飞去,何妨任其来去自由,置诸度外?或谓天狗、腾蛇、白虎等星,亦能在人间作祟,实在并无此星,何所谓祟。其说荒谬绝伦,更可付诸一笑。或又谓祖先作祟,理宜祈祷追荐,以妥幽灵,于理尤觉不顺。祖先果有知,必加意护佑子孙,使永无灾悔,安肯无端作祟,自害后嗣。至异姓鬼魂,生既与之无隙,死岂转为寻仇,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殊堪怪叹?”
心斋侧着耳朵,觉得此段议论入情入理,不禁连连点首,蹷然起敬道:“表兄,你的说话甚是真切,今而后如梦初觉,可不为一切幻说恶俗所迷。”
第四回 鬼出会满城鬼气 瞎算命一片瞎谈
中国民俗,每逢七月下浣大都敛钱做那盂兰盆会。日则扎就灯彩鬼像,沿街跳舞。夜则延请僧道,拜忏唪经,搭台施食,各处大同小异,而以苏州为最着。心斋自月初到卞家,转瞬已是旬余,在镇江时颇慕苏州盂兰会之名。一日午后,与资生说起,欲至苏一观,以作谈资。资生雅不愿往,而又不好拂表弟之意。想道:闻今岁苏州盂兰会较往年更胜,当必穷形尽相,能令人发一大噱。若同彼前往,一则略尽地主之谊,二则能使表弟触目惊心,倒也一举两得。当即满口应允,唤仆人雇定船只,先期同舟赴苏,寓居胥门外某客栈。
苏人好游,凡遇三节会前一二日,各处已极热闹。翌晨,二人连袂出城至虎邱一带游览,但见七山塘,游人似织。迨夕阳西下,画舫轻摇,灯火通明,管弦嘈杂,诵昔人“木兰之楫沙棠舟,玉箫金管坐两头”之句,觉乐事赏心,风光美满,此时此景,彷佛似之。麋台鹿囿间,风景固自不恶。及兴尽归来,则已玉露初零,鱼更数跃矣。倦极假寐,一宵无话。
明日恰是会期,二人朝餐后,同至元妙观前,先啜茗于云露阁,小饮于老万全,领略苏垣风味。俄而万头攒动,空巷出观,都道会来会来。资生等亦逢场作戏,随众观看。计前导有金鼓、有灯牌、有十景旗伞、有茶担、玉器担、香亭、锣鼓、十番棚等项。次则扮出各种鬼相,如大头鬼、小头鬼、摸壁鬼、无常鬼、两面鬼、独脚鬼、长子鬼、矮子鬼、胖子鬼、瘦子鬼、胀死鬼、饿死鬼,以及刻薄鬼、势利鬼、强横鬼、懦弱鬼、说谎鬼、骄傲鬼、色鬼、酒鬼、胁肩谄笑鬼、招摇撞骗鬼。末后有焦面大王鬼,摆来踱去,全是官样,是鬼是官,令人莫辨。
又有小孩数十,身穿号衣,手持各样军器,装作鬼兵。另有一童,翎顶翘然,骑马按辔,装作鬼将,押解鬼饷,冥镪纸帛,高积如山。更有一巨鬼,匍匐作求乞,演出借债鬼的模样,以上诸鬼,却都兴高采烈,鬼混鬼闹,鬼笑鬼跳,一路人看鬼,鬼看人,应接不暇,两人看着大笑不止。看时辰表时正在三点余锺,尚可畅游,遂步入元妙观。此处为江湖卖技人聚集之所,把戏场,西洋镜,拆字摊,相人馆,无所不有。
忽一处喧哗嘈杂,聚看的人围了数重,近前逼视,一乡下农人扭住算命的狂殴不已。算命的双目皆瞽,不回手,不开口,一任毒打。看的人恐酿人命,齐声喝止。问其缘故,乡人怒目切齿道:“我是城外农人,家中父母双全,耕田度日颇可温饱。今因赶热闹进城,适在此处游玩,这厮百计兜揽,因费钱百文,令推算流年。可恨这厮屈指一轮,便开口向我道:『尊造刑克重重,命硬得很,必定父母早亡,难享荫下之福。』那时我尚不发怒,惟正言相告道:『你误了,我父母康健无恙,你怎说此话咒他老人家?』这厮听了我言,并不转风,却反板着面孔道:『我的推算极准,从来不曾瞎说,照你的八字,父母决已不在,你还说康健,难道你要想他人做父母么?』列位爷们,这厮的话叫我那忍得住?列位且闪开些,让我索性打死那人,出这一口鸟气。”
说罢,又欲转身举手。此时资生实在看不过,大声喝道:“你这人也太呆了,星相地卜,原是骗人财物,无一语可信的。
即有一二句道得准,不是他随口撞着,便是他设法探听,察言辨色得来的,又何必与此等人认真?你恨他咒你父母,须知你父母决不会被他咒死,照你这样毒打,万一失手,酿成命案,官司临门,那时你父母真要吓死气死,后悔也来不及了。你有钱百文,不喝酒去,却与这厮胡缠,这是你的大错,又何苦一误再误呢。”
说到此处,那乡人已恍然大悟,连声称谢,便拱拱手一溜烟去了。那些看客亦口称有理,一哄而散。看那算命时已是头面青紫,不成模样,一块半新半旧的白布落在桌下,俯首视之,兀自似通非通的写着几句道:“推算星命,传自异人,断决休咎,应验如神。焚香卜易,必要诚心。所占之事,灵应十分。
诸君赐教,到馆面陈。”二人不觉哑然一笑,相与大踏步而去。
第五回 辨吴谚通人多识 说女界志士伤心
卞杨二人一路说说笑笑,回到寓中早已是黄昏时候。栈主人搬出夜饭,二人食毕闲谈。心斋初次到苏,听得吴中人士,无论男女老幼,那口音都与镇江不同,恍然于方言俗语,各处歧异。因记起他母亲在日,曾说道:“吴人言语,忌讳最多,习俗所尚,父老所传,多有不可解者。”因开口问资生道:“表兄,你是吴人,定习闻吴语,吾听得先母说,吴地谚语不一而足。今夕无事,欲恳兄一一明告,并剖析其理由,使弟异日回镇江后多一谈笑之资,也是弟出门半月。到过苏州的一大纪念。”资生闻言,踌躇半晌,方答道:“表弟,这又何苦!你既不思作方言记,不必把此没要紧的事问及愚兄。不瞒表弟,兄虽吴人,这种俗谚因其荒诞不经,无关实用,却也不大理会,叫兄从那处说起?”他中表两个正在一问一答,不防隔壁有一寓客,忽哈哈大笑起来,声震窗户,继又轻轻的说道:“吾久闻吴江卞生,是当代博物君子,那知连这本地风光谚语也不懂得,被人问倒,还要左支右吾,岂不可笑!”资生历历听得,心颇不悦。然他究系虚心自下的大儒,不是那一得自封的顶名儿秀才。细思道:“此人话中有因,或尚可与谈,不免尽先施之礼,与他一叙。因此偕心斋同走过来。
那人正凭案观书,忽见二人进来,连忙离座出迎道:“适才狂言多多得罪。磊落如兄,谅不我责。”资生忙应道:“小弟不才,正欲请教。即蒙兄直言指斥,感且不朽,敢问尊姓大名。”那人道:“弟姓汪,名梧凤,字学海,昆山县人。因事到苏。昨见二君举止不凡,询及栈主,始知兄即吴江卞某。此弟生平最敬佩的人,敢问此位名姓。”资生一一代答,并求教言。
学海道:“一物不知,儒者之耻。适才听兄答令亲之言,不免沾染一二分虚骄气,据弟看来各处俗谚,以误传误,于风俗人心实大有关系,须得吾辈读书明理之人随时洞察,随处道破,转移而感悟之。若鄙为不屑措意,听其谬说流行,这就是大大的不是了。以我兄之通达一切,似尚见不及此,此弟所以浩然长叹也。兄谓俗语不必深求,不知俗语未可厚非,特世人误传之,致陷入迷信一派为可恨耳。即如吴谚云:『二八勿打灶。』吴人因此谓二月、八月不可作灶说最不通,岂知二八乃篱笆之误。言灶近篱笆,恐防火烛也。又云:『正九勿搬场。』迁移家宅者,遂避去此两月,此亦无谓之至。其实正九乃针灸之误。言针灸科迁移,生意必不好也,『弗到黄河心弗死,到了黄河死不及』世之将错就错者,每援为口实,无理可笑,莫甚于此。盖黄河乃横祸之误。言人不犯横祸,则不肯死心塌地,及犯了事,则身为囚犯,欲死不及,乃劝人及早改过的意思。
『吃酒包婆娘,亦空三千粮,摘醋咬生姜,亦空三千粮』,浪掷金钱者,每以此数语为口头禅。奢俭一致,必无此理。要晓得上之亦空,乃一空之误。下之亦空,乃一供之误。千字系天字之误。言吃酒包婆娘,一天空三天之粮,摘醋咬生姜,则一天可供三天之粮。诸如此类,不可不辨。吾兄以为然否?”
资生欣然答道:“妙论。妙论。得未曾有可作吴谚中新校正掌故了。”学海谦让不遑道:“这不过一知半解,算得甚么?
资生兄,你可晓得俗语之害人犹不止此,受其毒者,以粗人及女子为最多。粗人姑不论,那女子为四百兆国民之母,关系颇重,中国女智不开,而又有一种辗转误会之妄语,深入脑经,此真不可救药的事。俗例重男轻女,谓生女则屋檐低三尺,新嫁娘忌在母家过冬至,谓母家过一冬,夫家死一公,已出阁之女,必在夫家度岁,谓非此则不利母家。他如耳朵热,则谓有人说他。眼睛跳,则谓是非将到。鼻打嚏,则谓报信不爽。得梦兆则妄测吉凶,睹物象则妄分休咎,以及日月之为兄妹,雷电之有公母,鸭之脑有秦桧之灵,鸺鹠之鸟是冥王之婿,见寸星之蛇而谓吾祖,见灯火之花而曰有喜,此皆无理之尤者。妇女彼此告语,不以为怪。无论村姑乡妇,即大家妇女,几没有一个不染此种呓语,津津乐道的。乃知《女界锺》所谓朝寻卖卜之人,夕念消灾之咒。朔望茹斋,报双亲之豢养;元宵听镜,决良人之登科。与夫请紫姑,拜地藏,占鹊噪,作筷仙,起牙牌数之类,犹事之小焉者也。”资生道:“吾兄高见极是。中国女界,如此腐败,真真可怪。”
言次,学海忽作色相告道:“资生兄,这事犹我国女子普通弊病,但使女学大兴即可无虑。你可知我姑苏妇女,近日更有一大玷恶,喧腾日报,内之为各省所讥笑,外之为各国所贱视么?”资生听了不觉一惊道:“这却未知,望兄明示。”学海方欲置答,只听得击柝之声,远远而来,其时已三鼓了。遂订明日再叙,各各告别安寝。
第六回 拜僧成习妇德失修 为妓毁妆情丝益固
资生与心斋,因急欲听学海议论,明晨起来,忙忙的用了早餐,方欲举步,忽见学海已掀帘走进,怡然色喜道:“今日可与二兄长谈了。”两人齐声答道:“愿闻妙言。”坐定,心斋先婉问道:“昨夕我兄所说苏城妇女,究系何事?”学海道:“此事说来自讲阴骘家言之,却像谈人闺阁,要坠甚么拔舌地狱。然揆诸现情确实如此。若缄口不言,更不足为鉴戒之资。
闻近来苏州绅衿妇女,每喜拜和尚为师,此倡彼和,相习成风。
公行无忌,莫能检束,美其名曰佛门徒弟,以为如此皈依,则可超登极乐世界。这岂不是一段奇闻么?那妇女平素在家,见了生人即遮遮掩掩,做出百般羞态,独于和尚跟前,无不放浪形骸,往来极密,其亲热更胜骨肉。凡遇寺中作佛会,及开光、传戒、斋僧、施食等事,皈依徒弟,多呼姨挈妹,到寺随喜,就在僧房内用茶用点。和尚百十分的殷懃,低言轻笑,做出许多的丑态。凡大丛林中皈依女弟子竟有多至百数十人,种种暧昧之事,实属不可胜言。风俗淫靡,一至于此,深堪浩叹!此等淫僧之罪,固擢发难数,为地方官者,果能雷厉风行,严禁力杜,违者罪坐家长,并重惩僧人之犯法者,则此风或可稍息。
乃竟熟视无睹,任其妄为,可为骇异。尤可愤者,僧人中每有自夸法术,哄骗资财,相传本城世家子某甲,短衣白袜,窄袖青衫,一望而知为纨裤子弟。去年八月,因赴金陵乡试,往钓鱼巷猎艳,与妓女玉兰有啮臂盟,从此数月不归,大有此间乐不思蜀之意。事为甲母所悉,愀然不乐,时甲新婚未几,其妻怨怼更不必言。有某僧者,自谓有秘术,甲母曾拜为师,一日适以事来,甲母告以故,并请用术离间之。僧初有难色,及赂以重资,始许一试。因索一红绫饼,呵气于背,又索小布袋一,口中念念有词。中藏一针,谓甲母曰:『持此饼与甲及妓食,并以此袋私纳甲衣缝中,必有效验。可使妓美变为丑,不能复合。』甲母乃作函促甲回,甲得书遂别妓整装归。其母绝不责骂,但谓曰:『妓有何好处,而痴心若此?』甲乃言妓之多情。且云:『若不得为小星,宁披发入山,与世长谢。』妻亦佯笑曰:『郎言妓多情如此,侬亟欲见之。』遂代恳于母,授金脱其籍。母沈吟良久,出饼置桌上,谓甲曰:『汝言妓真心,汝试持此饼与之同啖。谓内有毒药,因不能脱汝籍,与其生抱别恨,不如死葬双魂。妓肯啖之,则真心矣,赎之可也。』随与以巨资及饼。其妻已将小袋隐纳甲行衣中。甲茫然不知,欣欣前往。妓讶其太速,甲以母言告,即擘饼令啖。妓迟疑不决,甲笑曰:『焉有鸩人羊叔子哉!实告卿,我言卿良,而母与妻皆不信,故以此相试耳。如其否也,胡以资来。』遂以金示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