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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楼迷史霞笺记
话说这洒银公子,一心要去嫖那丽容,竟自败幸而回,不觉怀恨在心,随说道:“昨日那丽容妮子,甚是可恶,不惟不与我相交,而且推我一交,放肆之极,如何放得他下。况这李玉郎我亲自见他从院子出来,他的人才又好,学问又通,自然与那丽容如漆投胶,哪里还放得我在眼中。也罢,如今到学中倡扬他一番,再禀了孙先生,管叫他拆散了姻缘,我或者得与他相亲,也未可知,就是这个主意。”
却说这孙先生是个斯文宗匠,作养人才的学究,教训甚严。每到更深人静,仍到书房内查点一番。这洒银公子明知他有个毛病,到得时侯料想必来窃听。他就与众朋友说道:“为人须贵老成,吾辈原登徒子,不可邪淫。如今彦直李兄,只因他父亲病了,唤得他家去,将来咱们皆被连累。”众窗友说:“ 洒银兄,却是为何?” 洒银说:“ 列位有所不知,这隔墙有一张丽容,甚是美貌。不知何时,彦直李兄竟与他钩上了,竟到他家去嫖,月往日来,不止数次。似他这等宿娼,将来先生知道,吾等难免见责。” 众窗友说:“ 李兄少年老成,恐无此事,不可妄谈。” 洒银说:“ 诸兄不记那霞笺事乎?那日我们同在会景楼上观看那秋千之乐,李兄有一段呆视之情,所以欣然作了一幅霞笺。就以此作了他的媒证了,况小弟昨日学中亲见他出得院门,后边跟着个丽容小娘送他,更有何说。但是我恐他日后败露,不得不早为言之,以为先生责备的地步。” 众窗友道:“ 洒银言之有理,真是不愧学长。”孰知这些话俱洒银故意说的,适值先生出来查访,便一一听在心里,不觉大怒,便走到书房说道:“洒银你方才说些甚么?”洒银说:“弟子在此读书,更有何说。”先生道: “ 你分明说甚么李彦直在外宿娼,还说没有。”洒银道:“也曾说过李彦直,他真天生聪明。过目成诵,吾辈皆不能及,只此一句,再无他说。” 先生更怒,说道:“我耳中听得至真,讲的是嫖甚么妓者,你不肯承认,叫斋夫快拿板子来。” 洒银急急止住道:“ 先生不必动怒,待学生一一说来就是了。” 先生道:“ 快说!” 这洒银便说:“隔壁有一个妓者,名唤张丽容,那玉郎李窗兄,曾在会景楼上见过他,就以秋千为题,赠他一幅霞笺,后来不知他怎样与他相见了。昨日学生在院子门口亲见他从内出来,后边那丽容尚自送他。学生恐日后先生见责,恐有连累,所以告诉众同窗,以为脱身之计。” 先生听罢说:“ 既吐真情,暂且饶恕。如今彦直在那里?” 洒银说:“ 他父亲有病,唤他回家了。”先生说:“为何不辞而去?” 洒银趁口说道:“ 想是他撞见学生,他就难见先生了。” 这先生气得怒发冲冠,因说道:“自古训教不严,师之惰,养子不教,父之过。这学生既然回家,我就修书一封,叫斋夫送与李老先生管教他一番,有何不可?”洒银暗自欢喜,自为得计。正是: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却说这孙先生听了洒银之言,十分愤怒。说道:“我看李彦直才华甚高,颖悟过人,将来定不可量。谁知习于下流,竟去嫖妓,本欲重责一场。如今他回家去了,不免修书一封,令斋 夫 速 速 送 去,叫 他 父 亲 训 教 他 一 番,多 少 是好。”随提笔写道:
忝在知己,不须烦言。尊公子幼年美质,时当追琢。近来不习上进,眷恋张姬,宿娼功疏,难图画锦。业已访真,特寄书笺,用达忠言。乞老先生严加教训,尚有成就。草草陈情,余不宣。
写完封固停当,就差斋夫即时送去,暂且不提。
却说李老御史偶染寒疾,赖夫人调养,早已安和。一日与夫人并坐言欢,忽有家人来报说:“学里孙师爷差人送书至此。那人口中言道,我家大相公连日不去读书,在妓女家走动。”李御史一听,甚是动怒,说:“将书过来。” 家人递过书去,拆开一看,说:“有这等事!且将银子三钱赏那斋夫,令他上覆孙师爷说:‘俺知道了。’”这家人出去,夫人说:“相公,孙师爷书来,写些甚么?” 这御史大怒,说道:“你养得好儿子!近日书到不读,习了下流去嫖,这还了得!我要打死此子,省得辱没家门。” 夫人说:“经目之事,犹恐未真,传来之言,岂可轻信。” 李御史说:“ 既如此,快唤书童来审问。” 家人唤到书童,御史说:“跟随大相公伺侯,逐日做些什么?” 书童说:“白昼随大相公在会景楼上读书。” 御史说:“ 晚间呢?” 书童说:“ 晚间在号房承宿。”御史说:“我闻你大相公近日去嫖,你晓得么?” 书童说:“小人不晓得。” 御史道:“看板子过来。” 家人拿到板子,说:“书童,料你不肯实说,家人扯下去打他十五板。”书童说:“就死小人也不知道,可照那里说起。” 打了十五并不肯说,御史更怒,说道:“书童,你去快唤那畜生来。”这书童挨了板子,一步一跌走到书房。这玉郎正在那里思念翠眉,见书童到来,便说:“ 我有封书,你可送去与张翠眉?”书童说:“甚么张翠眉、李翠眉,老爷、太太知道了,先将书童的腿都打烂了,被俺遮饰已过。如今叫书童请大相公,你可自作道理。” 这玉郎失了一惊,说:“这可怎处?”无奈走到近前,说:“爹妈有何吩咐?”御史说:“我送你到学宫,作的是何功课?” 玉郎说:“ 会景楼上读书。” 御史道:“夜间呢?” 玉郎说:“号房安置。” 那夫人就接口道:“相公,你看孩儿,说话与书童一样,可见并无此事。” 御史说:“你妇人家晓些甚么!这不是孙先生寄来的书子,你自看去。”玉郎接在手中,看完失惊,自揣必是洒银陷害,便就闲口无言。老御史一时怒极,即将板子打了玉郎,骂道:“狗畜生!你空戴儒冠,这书香一脉自此永坠了,留你这不肖子何用?”夫人说:“相公息怒,须念幼年无知,教他从此改过就是了。” 御史说:“ 夫人,禽犊之爱非所爱,必须打死了他,方消吾恨。” 说罢,举起板子又打。玉郎说:“ 爹爹,孩儿知罪了,再也不敢如此。” 御史说:“ 狗子,你身穿青衿,岂不有愧,快脱下来!” 这玉郎只因内穿着丽容赠他的寒衫,他就遮遮掩掩,不肯去脱,御史定然叫他脱下,玉郎不得已将青衫一脱,露出了那件衣服。老御史不觉更怒,又骂道:“ 分明浪子形状,还敢嘴强,气杀我也,不肖子!那公卿之子不学流为庶人,庶人之子勤学可为公卿。你这样不成器的东西,有玷家声,书也不要你读了,与我锁禁房中,不许出门。” 夫人道:“ 相公,岂不闻尧舜之子尚且不贤,也要耐烦些。” 御史道:“ 一发胡讲,叫院子快送他到书房中锁禁起来。若放他出时,一顿打死。” 这御史吩咐已毕,气倒在床上将息。夫人随把玉郎叫到一旁,说道:“我儿,攻书是你本等,怎么做这等事。你如今快将张丽容丢下,我对你爹爹说,别选个侯门贵戚与你结姻,岂不是好。” 玉郎说:“母亲对我爹爹说,就娶那张丽容与孩儿为妻,孝顺母亲罢。” 夫人道:“ 还要胡说!难以劝解,家人们快且开了书房门,推他到里边去。”正是:
辱没家声习下流,不如打死也甘休。
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与儿孙作远忧。
不知玉郎锁禁书房如何结果,下回分解。
第 五 回 丽容乘便去探病 中丞回府受虚惊
话说李玉郎,被孙先生一封书拆散了他的姻缘,他父亲便将他锁禁书房,不准出门。这玉郎只得尊命受禁,无可奈何,却也不在话下。
且说浙江有一都统阿鲁台,镇守松江等处,前者琉球等国作乱,被他一计平伏,成此大功。凯旋之日,指望封侯请赏,奈无物进与伯颜丞相,不得受爵。他就把参军铁木儿请到帐下商议,说道:“俺如今立此大功,指望封侯升赏,谁知泯灭无闻,思想起来,奈无异物进与伯颜丞相,所以不能如意。你有甚么计策,献上来再为斟酌。” 铁机道:“ 元帅听禀,伯颜丞相富贵已级,天下奇宝皆出其门,为今之计,须得绝色女子进去,方得欢心。”阿鲁台说:“妙计,妙计!就烦将军,以千金彩缎往苏杭等处搜寻一个绝色美人,俺好进与那伯颜丞相,以图升赏。”铁木儿说:“小将自当奉命,但请放心。”二人计议已定,要选那绝世佳人献与丞相,暂且不提。
再说那张丽容,自从与李玉郎相交之后,他二人情投意合,又是文字知己,真乃山盟海誓思不断,再期来生续姻缘。不意被洒银进谗,孙先生将书信寄去,被他爹爹锁禁书房,不准出门。自然雁杳鱼沉,音信难通。这丽容放心不下,说道:“ 奴家自见李郎,将谓终身可托,谁想陡遭谗佞,竟起风波。日来被洒银公子在缠扰,正无处躲避。偶然白尚书夫人生辰,来唤奴家承应,一来错此遣我愁肠,二来便道探取李郎消息,岂不是好,不免叫过冯才,来问一问路径,可曾打 李 郎 门 首 经 过 否?” 说 罢 即 唤 冯 才。冯 才 说:“姐姐呼唤,必有洒食吃,看有甚么事情。” 这冯才走到近前,说:“姐姐有何传令?”丽容说:“今日白尚书老夫人生辰,叫我前去承应,你可将乐器放在锦囊中,随我前去。”冯才说:“拿甚么好,紫鸾萧罢。”丽容说:“不好,萧史秦楼逢弄玉,我今何意品鸾萧。不好,不好。” 冯才说:“ 班竹管如何?”丽容说:“湘妃雨后来池上,又被风吹别调开。也不好。”冯才说:“琥珀词何如?”丽容见他说到此处,一发伤心,说道:“知音只向知音说,不是知音不与弹。更不好了。” 这冯才被丽容絮叨急了,说道:“ 还有一个琵琶,拿去何如?”丽容说:“这个使得,当初古人借此写怨,我有一腔春恨,正要弹他,取来拿上。我且问你,我如今要白府去,可打李府经过么?” 冯才说:“ 正打李相门道经过。”丽容道:“我欲进去探玉郎一番,不知可容进去否?” 冯才说:“如今李相公不是前日那个李相公了,学里孙先生被洒银公子唆拨一场,知道他在我家来嫖,一封书送与李都宪。那都宪大怒,逼他回家去了,竟是一顿好打。如今锁禁在书房内,竟为害起一场相思病来,不知生死哩。” 丽容一听心如刀割,不觉大放悲声。冯才说:“快且不要如此,妈妈叫我不要说,我如今多嘴,不可惹出事来。” 丽容听得此言,只得呜呜咽咽不住的坠泪,这一段伤感之情,令人难道,有词为证:
关关睢鸟,双双上林稍。同举还同宿,同食还同饱。谁想大限无端,何期来早。雄在东洲唤,雌在西林叫。似雨逐寒梅,粉褪娇,毕竟命儿招。———右(上)调《月儿高》
话说张丽容听见李玉郎有病,恨不能步走到跟前,会他一面,方才是好。便说道:“冯才,你既要上白府去,必打从李都宪 门 首 过,你 可 背 了 琵 琶,快 送 我 前 去,重 重 有赏。”冯才说:“晓得。”这冯才牵过驴儿,搭上鞍辔,服侍丽容骑着,自己拿上琵琶,跟在后边,去探李玉郎的病症,这且不讲。
却说那玉郎,自从他父亲锁禁在书房,终日眠思梦想,念那张丽容的恩情,不觉得病在身,书童在旁侍汤药。这玉郎说道:“我自从父亲锁禁书房,朝夕如在囹圄。这时节茶饭不思,只觉淹淹沉沉,性命难保。天那!我丽容又不知一向何如?正是:海上有方医杂症,人间无药疗相思。书童,我且问你,如今老爷那里去了?” 书童说:“老爷往白府拜寿去了。” 玉郎道:“即如此,你可到张翠娘家讨一个音信回来,我也放心。”书童说:“相公你是聪明的,如今被张丽容弄的昏头搭脑,吃茶也是张丽容,吃饭也是张丽容。相公你想着张翠娘,翠娘不来想着你。我如今去问信,倘若老爷回来,怎么了得!” 玉郎道: “ 不妨,只说你去取药去了。”书童说:“如此,小人就去。”
却说书童出的门来,行不数步,见一俏娘骑着驴儿,后边跟着一人,身背琵琶,迤逦而来。这书童抬头一望,说:“好古怪,那边来的好像翠眉娘,我且等一等。” 须臾之间,走到近前,抬头一看,果然是他。这书童慌忙问道:“姐姐要往哪里走?”丽容道:“特来探望相公。” 书童说:“ 既来探望相公,为何拿着琵琶?” 丽容道:“顺便还要到白府去做生辰。” 书童道:“我家老爷如今也往白府拜寿去了,今日相公趁此空儿,叫我去问你消息,到也凑巧。” 丽容说:“老爷既不在府中,敢求小哥方便,传与相公,说我丽容要会他一面。”书童说:“老爷甚是严恶!把相公锁禁在房中,不准出来,如何得见?” 丽容道:“求小哥领进奴家一见何妨?”书童道:“我府中人多嘴众,倘若走了风声,老爷知道了,俺就吃罪不起。” 这丽容一阵心酸,不觉两泪交流,说道:“玉郎相公,我如今与你难逢,你的病体又是这样沉重,料终身再无相见之期了。” 说罢痛哭不已,这书童在旁看着他,就动了不忍之心了,说道:“翠娘,这样干系却也不小,我如今看你这等情意待我相公,也说不得了,我如今破上一身罪,领你到我相公房中做一个永诀罢。” 丽容听说,谢了又谢,跟着就走。那冯才也要进去,书童说:“你可不要来。”冯才说:“怎么?” 书童说:“ 俺这门槛高,你这乌龟怎样进得来?” 冯才说:“这有何难,待我滚进去何妨?”书童瞧瞧无人,趁空领着丽容到书房,指与翠娘说:“你看如此封锁严密,如何见得面?翠娘你打窗眼里看一看,待我对大相公说罢。” 这丽容便从窗眼一观,唬了一身冷汗。那一段悲伤之情,难以言传,有词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