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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海
恨海
作者:吴趼人
第一回 订婚姻掌判代通词 遭离乱荒村撄小极
第二回 情脉脉芳心增忐忑 乱烘烘蓦地散东西
第三回 紫竹林无处访鸿泥 八百户暂时驻芳趾
第四回 侍亲娘荒店觅茶汤 寻夫婿通衢张字帖
第五回 惊恶梦旅夜苦萦愁 展客衾芳心痴变喜
第六回 火熊熊大劫天津卫 病恹恹权住济宁州
第七回 巧应对安稳出危途 误因循夫妻遭毒手
第八回 论用情正言砭恶俗 归大限慈母撇娇娃
第九回 甘落魄天涯羁荡子 冒嫌疑情女谏顽郎
第十回 遁空门惘惘怅情天 遭故剑忙忙逃恨海
第一回 订婚姻掌判代通词 遭离乱荒村撄小极
我提起笔来,要叙一段故事。未下笔之先,先把这件事从头至尾想了一遍。这段故事,叙将出来,可以叫得做写情小说。我素常立过一个议论,说人之有情,系与生俱生,未解人事以前便有了情。大抵婴儿一啼一笑都是情,并不是那俗人说的“情窦初开”那个“情”字。要知俗人说的情,单知道儿女私情是情;我说那与生俱来的情,是说先天种在心里,将来长大,没有一处用不着这个“情”字,但看他如何施展罢了。对于君国施展起来便是忠,对于父母施展起来便是孝,对于子女施展起来便是慈,对于朋友施展起来便是义。
可见忠孝大节,无不是从情字生出来的。至于那儿女之情,只可叫做痴。更有那不必用情,不应用情,他却浪用其情的,那个只可叫做魔。还有一说,前人说的那守节之妇,心如槁木死灰,如枯井之无澜,绝不动情的了。我说并不然。他那绝不动情之处,正是第一情长之处。俗人但知儿女之情是情,未免把这个情字看的太轻了。①并且有许多写情小说,竟然不是写情,是在那里写魔,写了魔还要说是写情,真是笔端罪过。②
我今叙这一段故事,虽未便先叙明是那一种情,却是断不犯这写魔的罪过。要知端详,且观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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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眉批:解情字透澈。
②《红楼》、《西厢》一齐抹尽。
却说光绪庚子那年,拳匪扰乱北方,后来闹到联军入京,两宫西狩,大小官员被辱的,也不知凡几。内中单表一个人,姓陈。名棨,表字戟临,广东南海人,两榜出身,用了主事,分在工部学习,接了家眷来京居住。夫人李氏,所生二子:大的名祥,表字伯和;小的名瑞,表字仲蔼。在南横街租了一所住宅安顿。恰好他一位中表亲戚,从苏州原籍接了家眷来京,一时寻不着房子。戟临本来嫌房子太大,便分租两间与他,大家同院居住。他那亲戚姓王,名道,表字乐天。妻子蒋氏,所生只有一女,小名娟娟。王乐天是个内阁中书,与陈戟临一般的都未曾补缺。京官清苦,长安居不易,戟临住了北院的五间房子,西院三间,王乐天住了,还有东院三间空着,一般的要出房钱,未免犯不着,因把召赁的条子贴了出去。过了几时,便有一个人来问,要赁房子。戟临便招呼他看过,问起姓名。那人道:“姓张,名皋,字鹤亭,广东香山人。”戟临见是同乡,更是喜欢。议定了租金,鹤亭便择日搬了进来。他也只得一妻一女:妻子白氏,女名棣华。
这是辛卯、壬辰年间的事,说出来真是无巧不成书。这一个院子,三家人家,四个小儿女,那时都在六、七岁上。王家本是陈家老亲,张家又是陈家同乡,同在一院里居住,内眷们来往,甚是亲密。四个小孩子,也是天天在一处顽。戟临请了一个蒙师,在家里教两个孩子读书;王、张两家也把女儿送来附学。小孩子家,愈加亲密,大家相爱相让,甚是和气。张鹤亭每过一、两年,便要到上海去一次。原来鹤亭是一个商家,在上海开设了一家洋货字号,很赚了几个钱,因此又分一家在北京前门大街,每年要往来照应。凡是到上海去时,便托戟临照应内眷,因此更成了知己。
光阴迅速,不觉已过了五、六年,戟临已经补了营缮司实缺,满、汉堂官又都十分器重,派了个木厂监督的差使,光景较前略为好了。一日,李氏对戟临说道:“祥儿今年已是十三岁,瑞儿也十二岁了。他弟兄两个,近来很用心读书,我看将来也不输与老子。”戟临笑道:“奇了,怎么夫人平白地夸奖起儿子来?”李氏道:“不是我平白地夸奖他们。可知做父母的看见儿子好,心中便格外欢喜,欢喜了,便多方要代他们打算。”戟临道:“打算甚么呢?”李氏道:“打算同他们说定了亲事。”戟临道:“这个忙甚么,他们年纪小得很呢!”
李氏道:“老爷有所不知,我看见同院的两个女孩子,和我们祥儿、瑞儿,真是天生的两对,便想说定了。”戟临道:“同住在一个院里,怕他们跑了不成!过两年再说不迟。”李氏道:
“不是怕他们跑了。我看得这一对女孩子实在好;恐怕被人家先说了去,岂不是当面错过?”戟临沉吟道:“王家娟娟,人倒甚聪明。①近来我见他还学着作两句小诗,虽不见得便好,也还算亏他的了。说话举止,也甚灵动。②张家棣华,似乎太呆笨了些,终日不言不笑的。③并且鹤亭是买卖人,一点也不脱略,那一副板板的习气,还不肯脱,他未见得便肯和我们官场中结亲。”李氏道:“我们且央媒人去求亲,肯不肯再说,此刻提也不曾提起,怎么便先料定人家不肯呢?”当下商议已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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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倒甚聪明,记着。
②说话举止是灵动的,记着。
③呆笨不言笑的,记着。
次日,戟临便央了两位媒人分头去说合。王乐天一口便答应了,把女儿娟娟许与仲蔼。张鹤亭听了,却与妻子白氏商量。白氏道:“这是儿女大事,官人做主便是,何必和我妇道人家商量?”鹤亭道:“不是这等说。我天天在外头,回家的时候少。娘子天天在家见着,他们祥儿到底人品资质如何?
虽然说是小孩子家看不出甚么,然而一举一动与及平日脾气,总可以看得出点来。他们现在一处读书,可还和气?这也是要紧的。”白氏道:“祥儿的举动,倒比他兄弟活泼得多。①常听说读书也是他聪明。至于和气不和气,这句话更可以不必说。此刻都是小孩子见识,懂得甚么?”鹤亭道:“这倒不然。
彼此向来不相识的倒也罢了,此刻他们天天在一处的,倘使他们向来有点不睦,强他们做了夫妻,知道这一生一世怎样呢?”白氏道:“他们天天多是哥哥、弟弟、姊姊、妹妹的一处顽笑,有甚么不睦?”鹤亭便不言语,到书房里看看众孩子的情形,见他们都伏在案上写字,和那教读先生谈了几句,便踱了出来,那里看得出个甚么道理。可有一层,陈戟临是个仕宦世家,教出来的孩子,规矩却是甚好。所以祥、瑞两个,虽然十一、二、三岁的孩子,那揖让应对,②已同成人一般。
这一着,鹤亭早就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这回同白氏商量,一则是看白氏心意如何,二则自己只有一个女儿,也是慎重他的终身大事之意。其实,他心中早有七分应允的了。当下回到东院,再与白氏商量,不如允了亲事。但是允了之后,必要另赁房子搬开,方才便当。不然,小孩子一天天的大了,不成个话。夫妻们商量妥了,到了明日,便对媒人说知。媒人回了戟临的话,自是欢喜。张鹤亭便在西河沿另外寻了一所房子,搬了过去。戟临便把东院收拾起来,做个书房。王乐天仗着是老亲,李氏又苦苦留住,便没有搬开。③一面择吉行文定礼,从此交换了八字婚帖。娟娟仍旧上学,同着读书。他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放了学时,常到李氏这边来顽。孜孜憨笑。李氏十分欢喜他,抚摩顽弄,犹如自己女儿一般。鹤亭自从搬开之后,棣华便不读书,只跟着白氏学做女红,慢慢便把读过的《女诫》、《女孝经》都丢荒了,只记得个大意,把词句都忘了。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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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举动是活泼的,记着。
②揖让应对,自是官家专门学。
③景况好了,便不分租与人了,一笑。
④只要如此。
光阴荏苒,到了庚子那年,两对小儿女都长成了。棣华与伯和同庚,都是十八岁,棣华大了月分;仲蔼十七岁,娟娟最小,也十五岁了。这年,陈戟临升了本司员外郎。这一年,正是拳匪闹事的时候。自上年,便有了风声,到了正、二月里,便风声一天紧似一天。苏州人向来胆小,①王乐天又是身体孱弱的,到了三月里,外面谣言四起,乐天便告了个假,带了妻女,先行出京,回苏州原籍去了。与戟临说定,等过两、三个月,没事,仍然带眷来京,万一有了事,这里总是容身不得,便在上海相会。戟临一一答应,送了一程,便自回去。此时仲蔼、娟娟都已知识渐开,大家都有恋恋不舍之意。近来张鹤亭到上海去了,只丢下家眷在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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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奚落杀苏州人。
自从乐天行后,那京官纷纷告假回籍的,络绎不绝,恼了政府,下了一个号令,不许告假。于是一众京官,稍有知识的,都知道是要等死的了。白氏慌得几次到戟临处,商量出京南下,争奈此时已不能告假,白氏又只母女两个,不便远行,总想不出一个办法来。直挨到四月底边,忽接了鹤亭电报,说“此间消息不佳,倘料得乱事将起,即祈南下,并请挈带舍眷”云云。戟临此时也没了主意。外面谣言,一日数起,忽然说各国公使已经电调洋兵入京,准备开仗;忽然又说荣中堂已经调董福祥入京护卫;有人又说董福祥的兵净是拳匪;有个又说端王已经向公使馆下了战书,明天就要开战。此时京里的人,那一个不慌做一团。
到了五月初一,更是人心惶惶,那拳匪在街上横冲直撞。
戟临慌了,便请了白氏来,叫他收拾细软,带了女儿出来,自己派了家人,和两个儿子,一同起身。白氏依言,即日收拾了行李,带了女儿棣华同来,当此乱离之际,也不及讲那未婚回避的仪文了。戟临吩咐两个儿子起行。仲蔼道:“父母都在这里,当此乱离之时,岂有两个儿子都走了之理?只等哥哥陪了张伯母出京,孩儿留在这里,侍奉父母。万一乱事起了,也同父母在一处避乱。”①戟临道:“我是做官的人,不得不遵守命令,不能告假,你们何苦身处危地!莫若我在这里,你两个奉了母亲,和亲家母一同去罢。”李氏道:“老爷在这里,我们岂可以都走了?还是孩儿们同去的好。”仲蔼道:
“母亲和哥哥同去罢,孩儿在这里侍奉父亲。”戟临道:“小孩懂得甚么,还不和你哥哥一同快走!”仲蔼道:“别的事不敢令父亲动怒,这件事任凭大人责罚,孩儿也不敢行。”戟临无奈,只得叫伯和一个,带了家人李富,同了白氏母女,雇了两辆骡车动身,到了火车站上,要附坐火车到塘沽去。谁知到了车站时,站上的人一个也没有了,说是今天不开车了,因为怕洋兵进京,已经把铁路拆断了。伯和没法,只得和白氏商量,且坐了骡车过去,侥幸赶到丰台,可望有车。又和车夫商量,加了他车价,一路向丰台而去。那骡车又不敢在铁轨旁边行走,恐怕遇了火车,不及回避,只得绕着道儿走,走到太阳下山,将就在一家村店里住了。这家店,统共只有一间客房,房里又只有一张土炕。棣华此时,真是无可奈何,只得低垂粉颈,在一旁坐下。这家村店,却又不备饭的,伯和只得叫李富往外而胡乱买几个烧饼充饥。幸得没有第二伙人投宿。伯和同家人、车夫在堂屋里打盹。过了一夜,次日那车夫便不肯行。无奈又只得加他车价。伯和许了他,每天每辆给他七两银子,不问一天走多少路,走一天算一天。说明白了,方才套车起行。走到丰台车站,只见站上烧的七零八落,车夫又不肯行,拌了多少嘴舌,方才前进。是日又赶不到黄村,仍在村店中歇了一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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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情之施于父母者,谓之孝也。
伯和因为与棣华未曾结亲,处处回避,一连两夜,在外间打盹。北边村落房屋,外间是没有门的,因此着了凉,发起烧热来。这天就不能行动,只得在那村店里歇住。白氏甚为心疼,便叫到房里炕上睡下憩息。棣华只得在炕下一张破椅上背着身子坐下。幸得带着有广东的午时茶,白氏亲身和他热了一碗吃下去,到了下午才好些。那车夫又罗唆着说:
“纵不起行,也要七两银子一天。”那李富又和他争论。伯和便道:“不要争了,依了他们罢。”那车夫听了,方才无话。是夜伯和就在房内歇了。好得北边土炕甚宽,只要房子有多大,那炕便有半个房子大,动辄可以睡得十多人。白氏把一张矮脚炕几摆在当中,让伯和睡在几那边,自己和女儿就睡了几这边。若在北方人,这等便是分别得很严的了。棣华何曾经过这种光景?又是对了一个未曾成婚的丈夫,那里肯睡?只是背灯低首,默默坐下。伯和白天里吃药取汗,睡了一大觉,此时反睡不着,躺在炕上。但见一灯荧然,棣华独坐,白氏在那边已睡着了。对此光景,未免有情,便轻轻的说道:“姊姊睡下罢!”看官,须知棣华比伯和大了两个月,从小在书房里便是姊弟相称的,所以此时伯和也照前称呼,叫一声:“姊姊。”切莫动了疑心,说广东人的夫妻是以姊弟相称的。闲话少提,且说棣华听了伯和这句话,低头不语。伯和又道:“有炕几隔开了,伯母又在那边,你看那纸窗都破了,虽是夏天,夜深了不免要有风的,不要受了凉!”棣华低着头,半晌,慢吞吞的低声说道:“贤弟请将息罢,病才好呢!”①伯和听说,一骨碌坐起来。不知为着何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