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心编传奇三集

  再表刘世誉在家等信,就像热锅上蚂蚁,惟恐事体不妥。守到日晡时候,见家人飞马回来,说:“已在大树林边抢了李小姐轿子,如今只差五里路了。”世誉不胜大喜,立叫送聘礼到李家来。
  这时李再思同二娘坐在楼上,肚里寻思:此刻当有消息。转念未完,只见喜儿飞奔上楼道:“二爷,〔喜儿小奴才,就是一脚鬼。〕不知甚人家,插花披红,送盘盒羊酒来了。门上人不敢拦阻。”李再思忙问道:“什么人家送来?我家又没有喜事。〔单要瞒二娘。〕奇怪,奇怪。你快出去打听实信来报。”喜儿答应便去。只听得一派鼓乐之声,人声嘈杂。二娘张眉竖眼,不知理会。〔真正那里说起!〕又见喜儿来说道:“那礼盒是刘吏部老爷家里送来的,说是要了大小姐去了,故此行聘来的。”李再思口中但叫“怎么说”?便同喜儿慌忙下楼出去。二娘听了大惊,〔不得不惊。〕也随下楼来打听。
  再思走到大厅上,有刘家掌家到面前来致意道:“半路已迎了小姐,故送聘礼过来,二爷照帖查收便是。”说完,一哄而去。再思倒像唬呆光景,〔逼真。〕一字也不说,但叫家人等把礼盒捧进去。二娘也走到屏门后,见将盘盒收进,便道:“这事那里说起,怎么便收了他礼物进来?”再思道:“就是后面刘家了。他说半路上迎了大小姐去,故送那聘礼来。”二娘大惊道:“今日是小姐们从坟上转来,难道半路上竟抢了大小姐去,故送那聘礼来?二爷便该和他理论!好人家怎做出那般丑事来!”再思道:“那里晓得这个小奴才用此毒计!〔那里晓得这个老奴才用此毒计。〕他们来人放下便走了,叫我向谁理论?”二娘道:“事体未知若何,怎么便收他礼物?”再思道:“那些盘盒里边,自然是些财礼搢匹首饰等物,若不收他进来藏放,不争的掉在外头,任人拿去。”当下连忙搬运,收了进去,摆了一后堂。初先鼓乐送来,街坊上也挤了好些人进来,看见送礼人一到便去,李家把礼物收进,便都散出,各去胡猜乱想是何道理,并议论盘盒之内说多道少。你论我说,那都是蠢辈常情,〔点缀不漏。〕不在话下。
  那时二娘十分着急,无奈终是女流,家中丫鬟妇女们都来聚观。再思开盒看帖,二娘道:“写的恁么?”〔终是女人见识。再思便取帖看,情状可想。〕再思念道:“金钗二股,金钏二具,珠花四树,珠宝事件八样,金簪四枝,彩缎二百端,代仪五百两,羊四只,酒四坛。”二娘略略看过道:“那几盒细匹银封,又是怎么的?”〔妙。〕再思道:“想是送我的了。”〔“想是”,妙。〕只见小厮们扛酒进来,却是六坛,羊是六只。二娘道:“方才听得是四坛酒,四只羊,怎么都是六件了?”〔妙。〕再思道:“想也是送我的了。”〔“想也是”妙。〕二娘道:“他敢做出这般事来,二爷必然晓得。”再思道:“我病了好几十天,镇日不出大门,见我与谁接待来?晓得他恁的!”二娘想来不差,乃道:“如今怎么好?”再思恨骂道:“没良心的!〔好个自骂自。〕敢做出这般歹事。如今木已成舟,叫我如何摆布?只是儿子们也该回来了。”
  言未毕,只见彦直同小使等带跌的跑进来,叫道:“不好了,妹妹被刘家抢去了!”再思听了“妹妹”二字,怪叫道:“怎么说?”〔情景逼真。〕彦直道:“儿子们今早从庵中起身,走到半路大树林边,只见有五六十人拦路,喊道:‘那大轿里的是我们刘府里的奶奶,你们要抬到那里去!’便一齐动手,打得我们四散跑命。李兴都打坏了,坐轿的人个个唬死。不多一刻,那班人去了,我们才走拢来,却不见了大轿,〔不差,抢去的是大轿。〕妹妹被他抢去。”再思忙问道:“大轿是大妹坐的,怎说抢去妹子了?如今大妹在那里?”〔奸谋尽露。〕彦直道:“今早大妹身子不快,嫌大轿空阔,恐受风寒,故与妹妹换轿坐的。”再思听见,把初先的假气恼变成了真气恼,倘躺在一张椅子上,一句话也说不出。〔逼真摹描之笔。〕二娘道:“大妹呢?”〔再思、二娘同问大小姐,心上念头各别。〕彦直道:“我马走得快,先来了。他们这时也好到了。”
  言未毕,只见李婆同小丹哭将进来。二娘道:“大小姐呢?”小丹带哭的道:“回那边去了,说就来告诉二爷哩。”彦直指着摆的礼盒道:“这是何来?”〔情景逼真。〕二娘道:“刚才刘家送来的,说半路迎了小姐去,送来的聘礼。”彦直大怒,便要持棍打碎盒子。〔彦直好。〕二娘拦住道:“打他做恁!”只见李兴一步一拐的进来,张惠也到。二娘道:“他们人来,你们便该喊叫村庄里人,出来救护才是。”张惠道:“他们都带了短棍打人,我们的马被打,乱跳的走了,李兴颠下地来,浑身跌坏。那边又是个荒野地方,没有庄堡的。”那时再思见说侄女要来,便叫小使们将盘盒尽数搬到后头楼上去,尚未搬完,丽娼同着那兰英等来了。〔妙。〕
  丽娼叫了“叔叔”,上前福了两福,再思还了两揖。此时再思心地里那里过意得去?一点良心难昧,一种羞惭,打从丹田底下发将上来,涨得两腮颊通红,耳根赤紫,好难安放。〔逼真。〕忙道:“是有这等事,气杀我也!”丽娟与二娘各相叫一声,此时总不暇叙祭扫情由,只讲这件事情。再思又再不便说“侄女怎么换了轿子?”〔又气闷。〕二娘已明知再思决然与刘家商通,要抢的是丽娟,谁料皇天有眼,偏偏换轿坐了。然在丽娟面前又不好说出,只得把刘家的尽情痛骂。〔情景绝妙。〕丽娼看了这般情景,也没有得说,只好肚里暗笑。见再思羞惭无地,二娘只是痛骂,〔奇闻。〕气忿不过。一家垂头发苦,不便久停,遂向二娘道:“且等叔叔定个主意,我今日身子不快,要去睡了。”二娘道:“方才为这气恼事,人都气昏了,〔情景逼真。〕不曾问得大小姐,怎么今日便不快起来?”丽娟道:“想是受了些风寒,今早便有些怕冷,又为路上被了惊唬,一发精神不好。”二娘道:“大小姐请回罢,我也不送了。”丽娟道:“叔叔去了。”
  转到自家楼上,对兰英等道:“你们见么,方才二爷后堂摆着那些盘盒,分明是和刘家做就圈套,一面抢人,一面行聘。幸亏天理昭彰,老夫人梦里显报。不然叫我落他圈套,怎生是好!”兰英道:“二爷使心用心,如今报应在自己身上,可见天理是有的。”张婆道:“也不晓得二爷有这般恶心肠,自家骨肉,竟同陌路。”王忠的妻子与秋黍道:“我等只听得吹手沸反,出去看时,听得说刘家抢了小姐去,把我们唬得魂飞魄散,没做理会处。〔情理逼真。〕后见大相公回来,说抢了二小姐去,总是疑惑不决。直待接见了小姐,方才放心。”兰英道:“此时二小姐心里不知怎样烦恼哩!刘家看见了二小姐,不知怎生发急,还有一场大是非哩!”说到此处,大家笑了一回。丽娟道:“隔墙有耳,莫使被人听得,过去述了,一发要致恨的。〔有见识,又是忠厚处。〕假如这件事我若当之,惟有一死,一死不打紧,叫我老爷怎生存济!”说到此际,不觉凄然。〔设身处地,何以为情。〕又道:“若非老夫人托梦,兰英参破,决堕术中,此时我已非我了。”说到此处,潸然泪下。张婆道:“如今纵抢的是二小姐,后来老爷回家,必晓得事体起根下落,到那时,二爷的脸面放在那里?”丽娟道:“良心已死了,顾甚脸面。”当下说了多时,天色晚了,掌灯上楼,吃了夜饭,收拾安置不表。
  再说刘世誉打发盘盒去后,一面铺毡结彩,不多时,送礼人回。李小姐轿子将到,乐人便闹动鼓吹。白子相道:“今日李小姐来,出于仓卒,决然受惊啼哭,不便照俗礼交拜天地,恐旁人观看不雅。”世誉道:“礼岂为我辈而设?我已吩咐,竟抬进新房出轿,我已叫了能言的妇女们在旁劝慰。”只见新人轿子到了,家人报进,妇女们出接。
  那素玉自半路被抢,不知头由,唬得魂不附体。只见得轿子如飞,不知抬往何处。走够多时,进了城,到一家门首。听见鼓乐喧天,多少妇女簇拥进去,歇轿掀帘。素玉两袖紧掩面孔,死也不放,只管啼哭。〔生成道理。〕众妇女也不敢去扯他的手,只好搀扶出来,进房入幔坐下。世誉随着进房,虽不能见他杏脸桃腮,然见了那绿鬓乌云,红裙翠袖,足下金莲窄窄,头上珠翠交加,满心欢喜。〔那知空欢喜。〕吩咐妇女们好生服侍。
  大厅上设了酒席,相请亲戚到来。那些亲戚见请,不知其故,直待到了,方晓得是做亲。而不知此亲从何时结下,何以一时仓卒,更觉得毫无次序。白子相会见,略略叙些原委,众人方晓得那抢亲的缘故。素知世誉是思远的爱子,更兼富贵之家,作为自与人不同,众人一味奉承说好,管他则甚。〔不胜三慨。〕世誉出来陪客,开怀畅饮。
  那时素玉已知是做亲情景,想:“我们都是官府人家,他来求亲,我爹爹自然应允,何必像那乡愚举动。我哥哥回去说了,我爹爹自与他怎肯干休!”只听见一妇人道:“李小姐,你被半路抬自然不晓得缘故,我对小姐说个根由:〔这便是能言的妇人了。〕我家姓刘,新官人便是二相公。我家老爷现任吏部,与府上只隔得一条街。小姐也自然晓得。我二相公因爱李小姐,情愿结亲,故尔造次。今日已送过聘礼,是尊府二爷收的。小姐既到我家,便是自己家里了,勿生烦恼。”素玉听了,方知就里,然而还不晓得错抢之情。只因那些妇女依主之命,不敢吐露底细,恐伤了他叔侄之情。素玉又想道:“既然我父许他,只该凭媒依礼的嫁我,我怎敢违命。怎弄出这等勾当,被人耻笑!”心中忿闷,〔不论抢是抢差的人,生成要气闷。〕愈加啼哭。又听见一妇人道:“小姐,你已到来半日,想必饿了,请用酒饭。若不用酒,用些点心。”〔以不入耳之言来相劝勉。〕素玉只是掩面而哭,并不则声。又听得道:“我家二相公把银钱看得甚轻,小姐可以做得主,一万五千,悉凭你用。这犹不足为奇,明日我二相公高中了,做了个绝大的官,那时小姐倾刻便是一品夫人了,好不荣耀哩。〔说好话的人。〕请小姐不要哭了。”素玉只是个哭,那些妇女急得没摆布。
  只见众人送世誉进房,各各递了酒,混了一回出去。世誉已有些醉意,见李小姐在幔里兀是呜呜的哭,便道:“你们一些不会服侍,总不解劝,还惹得小姐这般烦恼。”众妇女道:“着实解劝,不知小姐为何只管啼哭。”世誉喝道:“你们那班奴才该打!什么啼哭?一总出去!”众妇女巴不能脱身,说道“去了”,一哄而出。
  世誉闭了房门,揭起绣幔,走近身边,说道:“小姐,请安置罢。小生向慕芳姿,今日得谐鱼水,真个三生有幸。实感佩深切,决不有负小姐。〔以为“啼哭”两字得罪了李小姐,也是世誉一段苦心。这一篇话,也还有文理。〕今日造次得罪,累小姐担受虚惊,只缘爱慕心诚,刻求完聚。不觉轻举妄动。还求小姐包容,幸勿介意。”素玉听见对头软语温存,心里想道:“那人却不暴厉。”十分烦恼,减了八九,便住了哭。〔莫谓素玉无志气,女人嫁丈夫,想来终身要跟他,是一件没法的事。〕世誉要移烛进幔照他,恐李小姐害羞,反为不美。便移远了灯,替他卸了首饰,抱到床上。那时兴发如狂,解衣就寝。顾不得他嫩蕊娇花,一霎时风狂雨骤;素玉此时做主不得,任其所为。正是:
  女适当时,郎应久恋。采上林之繁蕊,粉蝶黄蜂;收江左之春光,雏莺乳燕。恣情欢畅,尚怜一点腥红;勉意交酬,未解满腔愁线。只道是向日栖头美女,此夕怀中乍拥,殊惬素心;〔入情入妙之笔。〕却谁知今宵被底新人,来朝枕畔微窥,竟违初见。浓妆艳裹,身材想是相同,掩袖藏羞,面貌因而难辨。尽往昔积成妄想,深用温存;恐将来露出尊容,顿翻心念。
  明早醒来,世誉披衣起身,素玉侧身朝里。世誉道:“小姐,你再睡一睡,我先起去。叫丫鬟们煎参汤来你吃。”素玉不好答应。世誉下床,揭起绣幔,看他云髻蓬松,钗环横卸,想起昨日抢来,受了惊唬,心里十分爱恤,便磕在他身上,要亲热一番。〔世誉也会温存。〕手捧着李小姐的脸,趁了亮光,一见时,吃惊不小,放手不及。正是:
  三生石上欠姻缘,怎得蝉娟枕畔眠。
  一夜温存空自许,高唐梦杳隔神仙。
  这一番识破,有分教:
  色胆变痴情,种种痴情惟重色;
  羞颜成恶念,重重恶念只缘羞。
  未知刘世誉见了素玉有何话说,且看下回分解。
  此书叙丽娟、翠翘、婉玉三人,灵心慧性,大略相同。而翠翘涉历颠沛,才能功烈,较二人更胜。然观丽娟戒诸婢欢笑,莫使闻者致恨,此种德度见识,为不可及。世誉、再思、子相三人同谋,合意捏定,再无走失,岂知偏有此意外之变。想天不庇恶耶!然世上好人遭尽磨折,而恶人称心遂意者甚多,此反仅见者也。


  第二回 娶丑妻甘心忍气 偷美婢积恨成仇
  诗曰:
  我见世人娶妻室,不为贪财便慕色。
  贪财只捡富豪家,那管倡优与隶卒?
  慕色并非求淑女,但取容妍又媚妩。
  德性才能总莫论,甘心守个胭脂虎。
  似此犹为正婚配,更有无端相贼害;
  窥他闺秀玉天仙,便思巧作巫山会。
  钻穴搢墙事不成,反将恶语污贞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