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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凤萧
刘钊在树上听得,自思打鱼辛苦,不如且从他们去,落得快活,且此光景,下去必不害我。遂将身望下一跳,挺然直立于地。众人复罗拜,请他下船。刘剑遂到渔船中,收拾完备把空渔船弃了,竟到众人船中。各通问了姓名,是夜遂泊于深港中。明日复杀猪宰羊,拜刘钊为主,号为“黑飞神”。从此遂成大盗,专一打劫郡城乡宦、往来官员。随咯劫掠,那时适往乐安县来,因元宵佳节,遍地笙歌,弥天灯火,群盗亦混其中看灯。行至西街,见白家搭起鳌山,击鼓饮酒,又闻去冬白公在京回来,认做一桩好生意。
眉仙听得门前一片声响,白公忙唤家人。出来看时,只见只先一人黑脸胡须,手持利刃抢进厅来。众家人鸣锣喊叫,早有众邻,因赏灯未睡,都来救护。群盗见来的人多了,遂一哄而逃。独刘钊因进后厅出来不及,走至庭前,将身一纵意欲逃走。谁知屋上都有人,见一人飞起,棍棒乱挥,将刘钊打落庭中。庭中人见之掣衣扭发,乱喊道:“拿着一个在此!”推推挤挤,拥到厅上。
白公中堂坐下,喝问道:“汝妄行劫掠,天理难容,今日被获,有何理说?”
刘钊道:“小人非盗,原在太湖中,打鱼为生。因众人见我有飞纵之术,逼我入伙。劫掠非吾本意。望老爷赦我一死,再不行此邪路矣。”
白公想一想,道:“既是良民被逼至此,我且饶你。但此去不可重入盗伙,若再不改,必遭诛戮。”命取白金十两、布帛二匹以赠之。刘钊稽首叩讲道:“若小人此去,有可用刀之处必报老爷万一。”哭泣捧金帛而去。
次日白公命置酒邀请众邻,酬谢救护之意,对眉仙道:“我虽官居御史,因谏主不从,弃职回来,而盗贼疑我囊橐充肥,以致举家恐惧,邻舍惊惶,皆我之咎也。且既弃宜归隐,亦不宜居于都城众所瞩目之地,亦不好读书于外墅,所有薄产亦尽在彼,不如举家往居之,将旧宅分与众邻居住,以报救护之德。你意如何?”
眉仙道:“自古说:‘世乱宜居郭,年荒莫住城’。儿子外墅,又两地悬心。今父亲既有此意,可与众邻说明,然后迁徙。”
白公遂对众邻详达其意。先命家人将器用什物陆续搬去,择了吉日同眉仙、长孙夫人及侍婢数人上了车儿。白公又谢别众邻,催车出城而去。
且说乐安知县姓鲍名龙,号利飞,汴京人,与白公是同年契友。这日因拜容回来,从西街经过,只见众人执香在手,扶老携幼,纷纷都出城去。鲍公问左右道:“这些人为甚执香奔走?”左右不知,遂停轿唤地方来问。地方道:“本县白御史老爷今日归隐于黄泥堡,把宅子分与众邻居住。众人感其德,故此都执香护送。”
鲍公听了,喝退地方,自思:“白公是我素交,今日乔迁,众人都送,我既便道,胡不一送?”途命打轿到黄泥堡来。谁知白公才到得墅中,护送的如林而至。白公遍慰劳一番,赐以酒食,各各散去。忽见街役来报道:“本县老爷到了。”白公闻言即出来迎接。
鲍公走下轿来,一路打恭至厅前叙礼。鲍公道:“弟闻老兄乔迁之喜,特来一送。”白公道:“治弟舍家而逃,何得云‘乔迁’?不意老父母大驾光临,蓬荜增辉矣。”各叙寒暄,婉儿献茶过,白公命备饭,自己与鲍公往园中闲步。少顷,席已完备,白公遂邀鲍公入坐。只见向南摆下一桌,是客位;厅侧一桌,是主位。鲍公道:“吾与兄俱夙交,何必拘此俗套?请合席,以便杯茗话旧。”白公遂命移席于营中,分宾主而坐。随来衙役俱于外厢款待。
席间,鲍公道:“当今盛世,人都耸袂于公卿间,老兄年齿尚未衰,事犹可为,胡不出而整饬朝纲、修明庶绩,俾功名显于当时,德泽及于后世,顾乃甘于自弃,将斯民知觉之任置而不问,毋乃已甚乎?”
白公道:“不然。人之欲求富贵利达者,止欲纵共耳目之欲耳。治弟年逾知命,声色不沾,故隐于草莽之间,若得含哺鼓腹,咏歌舜日尧天,吾愿足矣。至斯民知觉之任,吾何敢当哉。”
鲍公连连点首道:“闻兄之言,如梦方醒。若弟辈,折腰五斗粟,俯首一顶冠,较兄何啻霄壤哉!容弟回署,申文上司为兄盖一碑亭于此官道之间,以见款留隐士之意。”白公再三恳辞。鲍公假意唯诺,致谢而别。
回到县中,即申文于抚按府厅之所。各官见旌表遗贤之事,都准施行。鲍公遂使人筑亭基于墅南,盖亭于其上,中立石碑。鲍公亲著其文云:
“于戏,人生一世,盛衰休戚,虽云异境,自达人而观之,均梦幻与泡影。夫得吾志也既非吾荣,则失吾志也又岂吾病,盖不以穷达而损益者,惟君子所性。至于人力其能致者,虽圣贤亦归之有命。吾怀白公,识高才挺,秉性惟劲,幼承家学,力追先正,蕴为德业,发为文章,莫不珠辉而玉莹。昔先生之未出也,识者因知其规模,可任以国家之政。及其立朝也,抗颜直谏,不惧披鳞,虽冠冕弃于沟渠,而声名溢于远近。及其义以为质,道以自殉,知无不言,言无不罄,不周而比,不诡而信。嗟易所谓蹇蹇,而娟嫉者,反以为悻悻,吹毛将求其瑕疾,中伤几成于俄顷。尚赖鸿泽之滂滞,遄归安于乡井。惟兹清幽,可游可泳,若将终焉,浩然无闻。我今莅此邦土,感生平之忠信,式立石刻以传名。”
又著铭言于后曰:
“于赫白公,性有骨鲠,一言不合,裂冠自迸。利飞鲍龙,忝为县尹。庚成仲春,吉日维丙,刻石藏亭,式彰留隐。”
又造牌坊于堡南官道之间。上扁额题二字曰:“留隐”。旁写:“熙宁三年仲春 旦立,年弟鲍龙题。”
筑造不日成功,白公遂设大宴邀请鲍公,再三致谢。鲍公尽欢而散,各役工匠俱有赏犒。从此黄泥堡竟改名留隐村了。
且说黑飞神刘钊,自那夜白公赠以金帛,释放而逃,从此尽悔前非,依旧买只渔缸,往五湖中打鱼去了。那些群盗被众人赶散,幸得放灯之夜,城门不闭,遂陆续出城。计点人数止少了黑飞神,明知被获,恐招出有祸,不敢留连,遂逃至南直地方。打听得苏州吴江金知县钦取回朝,为三司使,水路必经镇江,遂先到江边,劫得数只客船,伏于采石矶以待之。未知可曾劫得,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会计才职失三司 威福权诛行百辈
诗曰:
一帘霞影烘丹灶,半亩花阴长绿苔。
莫打流影啼村里,恐惊驯虎卧林喂。
敢言多稼人多寿,日日酒家扶醉回。
却说吴江知县姓金名革,号用武,杭州府新城县人,登治平进士,初授县尹之职,莅任吴江。一到之后,就有这些管闲事的乡绅来拜望,探其动静,若贪鄙之徒,就打通关节,共事渔利。谁知金公一尘不染,正直刚方,他们反不悦起来。又有一件,吴江县分虽小,乡宦甚多,最难是比钱粮一节。何则?乡宦多,田大半归于乡宦,临比时节,动不动一个乡宦名帖,乞讨这一限,又有别人的田产,他得了银子,注在自己名下,亦讨限免比。历来知县不依他,必致坏官;依了他,钱粮又比不起。
金公明知其敝,遂立个一图只比一户的法。假如钱粮以十分为率,大户田多,该纳一百两,纳到九十两,才是九分;小户田少,该纳十两,纳到九两,便是九分。推至一两二两也如此算。若是这一图,都少九分,只把少九分一厘的毛板打三十。若是这一图都少一分,只把少一分一厘的毛板打三十。是此,也有一十二十两受打的,也有一钱二钱受打的。他纳银的法又妙。假如一都有十图,县堂上,正比一图,还许二图纳银。书吏上算:图欠数。比到二图,还许三图纳银,书吏止算三图六数。至比到四图至十图,皆如此法。那欠钱粮的怕做末了,谁不忻忻乐输?他比较的法又妙。别的官员三六九比较。他日日比较,一日止比一部。假如今日比一都,明日比二都。这一都只几图,每日只打得几个欠户,日已不忙,人看着。凭他乡宦,也不便把名帖讨限了。故此别的官每比钱粮,再征不完,只攀扯前后填数。金公不消几月,都征剂解府。故此按台考察,置请优等,竟做了江南第一能干县官。回朝复命,奏与当国。时王荆公正因三司无人,欲得一会计之才,遂不待金公任满,钦取回朝为三司条例司,不许回家即日到京受职。金公素闻王安石之名。当时人有云:安石不出,其如苍生何疑,必可与有为之辈。遂星夜登舟,兼程而进。
行到镇江,因风水不利,暂泊采石矶。众客舡蜂拥停歇,将金公座船裹于中间。谁知那伙大盗,打听得金公到了,中夜乘舟,摇出矶来,把客舡铁锚抽起推开,拢上金公舡来。客船中人听得抽锚水响,开舱一望,见是群盗,疑劫已舟,发一声喊,众舡上人都起来,个个抽篙拔桨乱打过去,早打落一盗于江中。众盗见势头不好,夺舟而逃。众人又用小舟飞桨赶去,打倒摇橹之人于水中。群盗惊惶无措,束手就获。金公晓得,写一名帖连夜送于镇江府去。
知府询其群盗,情理难容,只得招出。知府尽将枭首示众。可知黑飞神改行为善,故免此戮,正所谓:
知足不辱,知止不殆。
金公过江起陆,一路望京而去。
再说朝中有一大奸,姓吕名惠卿,福建莆田人,生得弥天诈伪,无地贪饕。其献媚之状尤甚于捋须参政。由窦尚书少游汴京因贿赂王安石家,家人引见安石。安石见其有口辨,遂使掌书记。惠卿复与安石子雱结纳。那王雱为人慓悍阴刻,无所顾忌,性甚敏捷,未冠举进士。荆公甚爱之,所言无不从。惠卿知之,遂深相结契,撺掇荆公行新法。故安石误天下苍生之罪,二人应居其大半。
此时新设制置三司条例司,安石用金公为之。惠卿晓得,与王雱商方议道:“此官乃行新法之要职,今与外人为之,恐不可。”
王雱道:“不妨,待我与父亲言之,将此官与老兄做便了。”惠卿道:“不可。今金革将到,若用我为之,他必恨我夺职矣。不如以韩绛为之。此人畏公守法,在吾掌握之中,必无异议。且金革必不怨我二人。”
王雱道:“老兄好高见。但老兄这样大才,亦不该掌簿书钱谷之事。我当与父言之,以君居近侍。”
惠卿忙屈膝于地道:“若蒙小恩相如此,真犬马难报厚德。”
明日,果除为崇政殿说书,即今翰林讲官。又除韩绛为三司使,改金革为度支侍郎,即今户部。惠卿自拜过职,于神宗面前称扬荆公之美,又劝荆公道:“恩相欲服人心,必将朝廷政事尽行变易,为骇人耳目之举,方见吾辈作用。”荆公听之,遂设立新法:
立均输法;立保甲法;农田水利约束;行募役法;行市易法;置诸众提举官;行保马法;立手实法;太学生三舍法;立更戍法;更定科举;领方田均税法;行青苗法。此皆新法,议定颁行。
吕惠卿一日往金公宅中,询以新法得失何如。金公直答道:“别的不要说,只这青苗法为害尤甚。何则?其法虽以钱贷民,令出息二分,同秋夏税一齐输纳,但出入之际,吏缘为奸,虽有法不能禁。且钱入民手,虽良民不免妄用;及至纳钱,虽富民不免逾限。如此,则鞭朴必行,民无所措,必弃家绝产,卖妻鬻女,以偿官府。岂非其害尤甚乎?且后世谓天子与庶民争利,其名亦不美。”
惠卿听此一席话道:“吾晓得君若为三司使,则青苗法不可行。”
金公道:“三司与度支皆可,下官不以此官职介意。”
吕惠卿道:“若把此新法保守足矣,不然,恐怕首领不能保耳。”言毕,拂衣而去,遂到王安石面前说金公失职怨望,诽谤朝政、讪毁天子,大不敬。请加以大辟。
荆公道:“虽云谤毁,若以语言置大辟,恐人人自危矣。”竟不听惠卿之言。当时朝中大小官员,见新法不便,纷纷谏诤,议论蜂起,激动了一个继百代之绝学、系一世之民望,真所谓:顶天立地奇男子,武纬文经伟丈夫。
那人姓程名颢,手伯淳,谥号明道先生,河南人,时在朝为监察御史里行。立朝才数日,见新法横行,不觉浩然之气勃发,遂诣中书省,来见安石。安石方有谏者争论而去,厉色而待。先生从容谓曰:“天下事,非一家私议,愿平气以待之。”安石惭愧无地,意其必谏,辞以圣上召议事,进后殿去。
明日早朝罢,安石回府。先生至其家,安石趋迎。叙礼毕,甫坐,只见王雱蓬首跣足,手持一妇人冠,后堂抢出,谩骂曰:“此辈嗷嗷论新法者,犹如痴犬吠日。今惟有先暂韩琦、富弼之首,若有再言者,视此。”荆公遽然呵斥曰:“尊客在堂,议朝廷大事,稚子无知,骤敢唐突,且速回避!不然,必当治罪。”
原来荆公是敬重斯文的,遂鞠躬致谢道:“小儿秉性卤莽,出言无状。望老先生莫罪。”
先生道:“老相一子,尚治不下,而欲治天下,安可得乎?且谏新法者,众口一词,必有不可者,乞老相反已自思,无徒谓众犬嗷嗷也。”
荆公道:“若果有不便,容当再议。先生道德之士,必不同众人乱法之意。”
先生遂别,而新法颁行益急。先生见谏诤不从,遂乞罢。许之。而谏者如故。惠卿谓三雱道:“不行杀戮,众人不惧,新法恐不行。可先将数大臣放黜,以示禁止。众人无所倚赖,浮言自息矣。”遂罢故相韩琦,为河北安抚使之职,其余官员或罢废或贬逐或致仕,不止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