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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山冷燕
平山冷燕 清 荻岸散人编次
序
天赋人以性,虽贤愚不一,而忠孝节义莫不皆备,独才情则有得有不得焉。故一品一行,随人可立,而绣虎雕龙千秋无几。试凭吊之不骄不吝,梦想所难者尚已降。而建安八斗,便矫一时;天宝百篇,遂空四海。鹦鹉贾杀身之祸,黄鹤高槌碎之名。晋代一辞,大苏两赋。类而推之,指而屈之,虽文彩间生,风流不绝,然求其如布帛菽粟之满天下,则何有焉?此其悲在生才之难,犹可委诸天地。独是天地既生是人矣,而是人又笃志诗书,精心翰墨,不负天地所生矣。则吐辞宜为世憎,下笔当使人怜。纵福薄时屯,不能羽仪廊庙,为凤为麟;亦可诗酒江湖,为花为柳。奈何青云未附,彩笔并白头低垂;狗监不逢,上林与长杨高阁。即万言倚马,止可覆瓿,道德五千,惟堪糊壁。求乘时显达,刮一目之青,邀先进名流,垂片言之誉,此必不得之数也。致使岩谷幽花自开自落,贫穷高土独往独来,揆之天地生才之意,古今爱才之心,岂不悖哉!此其悲则将谁咎?
故人而无才,日于衣冠醉饱中,蒙生瞎死则已耳。若夫两眼浮六合之间,一心在千秋之上,落笔时惊风雨,开口秀夺山川。每当春花秋月之时,不禁淋漓感慨,此其才为何如?徒以贫而在下,无一人知己之怜。不幸憔悴以死,抱九原埋没之痛,岂不悲哉!予虽非其人,亦尝窃执雕虫之役矣。
顾时命不伦,即间掷金声,时裁五色,而过者若罔闻罔见,淹忽老矣。欲人致其身,而既不能,欲自短其气,而又不忍,计无所之,不得已而借乌有先生以发泄其黄粱事业。有时色香援引儿女相怜,有时针芥关投友朋爱敬,有时影动龙蛇而大臣变色,有时气冲牛斗而天子改容。凡纸上之可喜可惊,皆胸中之欲歌欲哭。吾思人纵好忌,或不与淡墨为仇;世多慕名,往往于空言乐道。矧此书白而不玄,上可佐邹衍之谈天,下可补东坡之说鬼,中亦不妨与玄皇之梨园杂奏,岂必偻诸后世,将见一出而天下皆子云矣。天下皆子云,则著书不愧子云可知已。若然,则天地生才之意,与古今爱才之心,不少慰乎。嗟嗟!虽不如忠孝节义之赫烈人心,而所受于天之性情,亦云有所致矣。
时顺治戊戌立秋月天花藏主人题于素政堂
第一回 太平世才星降瑞
诗曰:
富贵千年接踵来,古今能有几多才?
灵通天地方遗种,秀夺山川始结胎。
两两雕龙诚贵也,双双咏雪更奇哉?
人生不识其中味,锦绣衣冠土与灰。
又曰:
道德虽然立大名,风流行乐要才情。
花看潘岳花方艳,酒醉青莲酒始灵。
彩笔不妨为世忌,香奁最喜使人惊。
不然春月秋花夜,草木禽鱼负此生。
话说先朝隆盛之时,天子有道,四海昇平,文武忠良,万民乐业。是时,建都幽燕,雄据九边,控临天下,时和年丰,百物咸有。长安城中,九门百逵,六街三市,有三十六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楼。衣冠辐辏,车马喧阗。人人击壤而歌,处处笙箫而乐,真个有雍熙之化,於变之风。有诗单道其盛:
九重春色满垂裳,秋尽边关总不防。
四境时闻歌帝力,不知何世是虞唐。
一日,天子驾临早朝,文武百官济济锵锵,尽来朝贺,真个金阙晓钟,玉阶仙仗,十分隆盛。百官山呼拜舞已毕,各各就班鹄立。早有殿头官喝道:「有事者奏闻。」喝声未绝,祇见班部中闪出一官,乌纱象简,趋跪丹墀。口称:「钦天监正堂官汤勤有事奏闻。」天子传问:「何事?」汤勤奏道:「臣夜观乾象,见祥云瑞霭,拱护紫微,喜曜吉星,照临黄道。主天子圣明,朝廷有道,天下享太平之福。臣不胜庆幸,谨奏闻陛下。乞敕礼部诏天下庆贺,以扬皇朝一代雍熙雅化。臣又见文昌六星,光彩倍常,主有翰苑鸿儒,丕显文明之治。此在朝在外,济济者皆足以应之,不足为奇也。最可奇者,奎壁流光,散满天下,主海内当生不世奇才。为麟为凤,隐伏山林幽秘之地,恐非正途网罗所能尽得。乞敕礼部会议,遣使分行天下搜求,以为黼黻皇猷之助。」
天子闻奏,龙颜大悦,因宣御旨道:
天象吉祥,乃天下万民之福。朕菲躬凉德,获安民士,实云幸致,安敢当太平有道之庆!不准诏贺。海内既遍生奇才,已上徵於天象,谅不虚应。且才为国宝,岂可使隐伏幽秘之地!着礼部官议行搜求。
圣旨一宣,早有礼部尚书出班奏道:「陛下圣明有象,理宜诏贺,万岁谦抑不准,愈见圣德之大。然风化关一时气运,岂可抑而不彰?纵仰体圣心,不诏天下庆贺,凡在京大小官员,俱宜具表称贺,以阐扬圣化,为万世瞻仰。天下既遍生奇才,隐伏在下,遣使搜求,以明陛下爱才至意,礼亦宜然。但本朝祖宗立法,皆於制科取士。若徵召前来,自应优叙。徵召若优,则制科无色,恐失祖宗立制本意。以臣愚见,莫若加敕各直省督学臣,令其严责府县官,凡遇科岁大比试期,必须於报名正额之外,加意搜求隐逸真才,以应科目。督学府县官。即以得才失才为陞降。如此则是寓搜求於制科,又不失才,又不碍制,庶为两便。伏乞皇上裁察。」
天子闻奏大喜道:「卿议甚善,俱依议行。」礼部官得旨,率百官俱称「万岁」。朝毕,天子退入,百官散出。
此时,天下果然多才,文章名公,有王、唐、瞿、薛四大家之名。词赋巨卿,有前七才子、后七才子之号。一时诗酒才名高於北斗,相知意气倾於天下。人人争岛瘦郊寒,个个矜白仙贺鬼。元、白风流,不一而足;鲍、庾俊逸,屈指有人。白雪登历下之坛,四部执弇州之耳。师生传欧、苏之座,朋友同李、郭之舟,真可谓一时之盛。
这一日,礼部传出旨意,在京大小官员,皆具表次第庆贺。这表章无非是称功颂德,没甚大关系,便各各逞才,极其精工富丽。天子亲御便殿,细细观览,见皆是绝妙之词,惊人之句,圣情大悦。因想道:「满朝才臣如此,前日钦天监奏文昌光亮,信不虚也。百官既具表称贺,朕当赐宴答之,以表一时君臣交泰之盛。」遂传旨,於三月十二日,命百官齐集端门赐宴。旨意一下,百官皆欢欣鼓舞,感激圣恩。到了临期,真个是国正天心顺。
这一日恰值天清气爽,日暖风和,百花开放。天子驾御端门,阶下摆列着许多御宴。百官朝见过,惟留阁臣数人御前侍宴。其余官员,俱照衙门大小,鳞次班列坐两旁阶下。每一座各摆御苑名花一瓶,以为春瑞。旨意一下百官叩头谢恩,各个就座而饮。一霎时,御乐作龙凤之鸣,玉食献海山之异,真是皇家富贵,不比等闲。但见:
国运昌明,捧一人於日月天中;皇恩浩荡,会千官於芙蓉阙下。春满建章,百转流莺聒耳;睛熏赤羽,九重春色醉人。食出上方,有的是龙之肝、凤之髓、豹之胎、猩之脣、驼之峰、熊之掌、鴞之炙、鲤之尾、山之珍、海之错,说不尽八珍滋味;乐供内院,奏的是黄帝之咸池,颛顼之六茎,帝喾之五英,尧之大章,舜之箫韶,禹之大夏,殷之大濩,周之大武,听不穷九奏声音。班联中衣裳灿日,祇见仙鹤服、锦鸡服、孔雀服、云雁服、白鷴服、鹭鸶服、鸂鷘服、鹌鹑服、练鹊服、黄鹂服,济济锵锵,或前或后;阶墀下弁冕疑星,祇见进贤冠、獬豸冠、鵔鸃冠、蝉翅冠、鹊尾冠、铁柱冠、金颜冠、却非冠、交让冠,悚悚惶惶,或退或趋。奉温纶於咫尺,尽睹天颜有喜;感湛露之均霑,咸知帝德无私。传宣锡命,彤弓明中心之贶;匐伏进见,天保颂醉饮之恩。誓竭媚兹将顺,然君曰俞,臣曰咈,人惭献谄,愿言不醉无归。然左有监、右有史,谁敢失仪。君尽臣欢,尊本朝故事,敕赐赋醉学士之歌;臣感君恩,择前代良谟,慷慨进疏狄仪之戒。真可谓明良际遇,鼓钟笙瑟,称一日祥云龙虎之觞;天地泰交,日月同陵,上万年悠久无疆之寿。
君臣们饮够多时,阁臣见乐奏三阕,酒行九献,恐群臣醉后失仪,因离席率领群臣跪奏道:「臣等蒙圣恩赐宴,亦已谨卜其昼,醉饱皇仁。今恐叨饮过量,醉后失仪,有伤国体,谨率群臣辞谢。」
天子先传旨平身,然后亲说道:「朕凉薄之躬,上承大统,日忧废堕,赖众先生与诸卿辅弼之功。今幸海内粗安,深感祖宗庇佑,上天生成。前钦天监臣奏象纬吉昌,归功於朕,朕惧不敢当。众卿不谅,复表扬称颂,朕实无德以当此,益深戒惧。然君臣同德同心,於兹可见。因卜兹春昼,与诸卿痛饮,以识一时明良雅意。此乃略去礼法而叙情义之举。虽不敢蹈前人夜饮荒淫,然春昼甚长,尚可同乐,务期尽欢。纵有微愆,所不计也。」阁臣奏道:「圣恩汪洋如此,真不独君臣,直如父子矣。臣等顶踵尽捐,何能报效,敢不领旨。」天子又道:「朕见太祖高皇帝每宴群臣,必有诗歌呜盛。前钦天监臣奏文昌光亮,主有翰苑鸿儒为文明之助。昨见诸臣贺表,句工字栉,多有奇才,真可称一时之盛。今当此春昼,夔龙并集,亦当有词赋示后。今日之盛,方不泯灭无传。」阁臣奏道:「唐虞赓歌,禹稷拜扬,自古圣帝良臣,类多如此。圣谕即文明之首,当传谕群臣,或颂或箴,或诗或赋,以少增巍焕之光。」天子闻奏甚喜。
正谈论间,忽见一双白燕从半空中直飞至御前,或左或右,乍上乍下。其轻盈翩跹之态,宛如舞女盘旋,十分可爱。天子停目视之,不觉圣情大悦。因问道:「凡禽鸟皆贵白者,以为异种,此何说也?」阁臣奏道:「臣等学术短浅,不能深明其故。以愚陋揣之,或亦孔子所称「绘事后素」之意。天子点首嘉歎,因复问道:「白燕在古人亦曾有相传之佳题咏否?」阁臣奏道:「臣等待罪中书,政务倥偬,词赋篇章实久荒疏,不复记忆。乞宣谕翰林诸臣,当有知者。」
天子未及开言,早有翰林院侍读学士谢谦出班跪奏道:「白燕在汉唐未必无作,但无佳者流传,故臣等俱未及见。惟本朝国初,时大本七言律诗一首,摹写工巧,脍炙一时,称为名作。后袁凯爱之,慕之,又病其形容太实,亦作七言律诗一首和之。但虚摹其神情,亦为当时所称,甚至有以为过於时作者。此虽嗜好不同,然二诗实相伯仲。白燕自有此二诗以立其极,故至今不闻更有作者。」天子问道:「此二诗卿家记得否?」谢谦奏道:「臣记得。」天子道:「卿既记得,可录呈朕览。」遂命近臣给与笔札。
谢谦领旨,因退归原席,细将二诗录出,呈与圣览。近臣接了,置於龙案之上。天子展开一看,祇见时大本一诗道:
春色年年带雪归,海棠庭院月争辉。
珠帘十二中间卷,玉剪一双高下飞。
天下公侯夸紫颔,国中俦侣尚乌衣。
江湖多少闲鸥鹭,宜与同盟伴钓矶。
袁凯一首道:
故国飘零事已非,旧时王榭见应稀。
月明汉水初无影,雪满梁园尚未归。
柳絮池塘香入梦,梨花庭院冷侵衣。
赵家姊妹多相妒,莫遣昭阳殿里飞。
天子细将二诗玩味,因讚歎道:「果然名不虚传。时作实中领趣,袁作虚处传神,二诗实不相上下,终是先朝臣子有如此美才。」又赏鉴了半晌,复问道:「尔在廷诸臣,亦俱擅文坛之望。如有再赋《白燕》诗一首,可与时、袁并驱中原,则朕当有不次之赏。」
众臣闻命,彼此相顾,不敢奏对。天子见众臣默然,殊觉不悦。因又说道:「众臣济济多士,无一人敢於应诏,岂薄朕不足言诗耶,抑亦古今人才真不相及耶?」翰林官不得已,祇得上前奏道:「《白燕》一诗,诸臣既珥笔事主,岂不能作?又蒙圣谕,安敢不作。但因有时、袁二作在前,已曲尽白燕之妙,即极力形容,恐不能有加其上,故诸臣逡巡不敢应诺。昔唐臣崔灏,曾题诗黄鹤楼上,李白见而服之,遂不复作。诸臣亦是此意,望皇上谅而赦之。若过加以轻薄之罪,则臣等俱该万死。」天子又道:「卿所奏甚明,朕非不谅。但以今日明良际会一堂,夔龙在望,英俊盈庭,亦可谓千载奇逢。而《白燕》一诗相顾不能应诏,殊令文明减色,非苛求於众卿。」
翰林官正欲再奏,祇见阁臣中闪出一位大臣,执简当胸,俯伏奏道:「微臣有《白燕》诗一首,望圣上赦臣轻亵之罪,臣方敢录写进呈圣览。」天子视之,乃大学士山显仁,因和颜答道:「先生既有《白燕》诗,定然高妙,朕所宾师而愿观者,有何轻亵而先以罪请?」山显仁奏道:「此诗实非微臣所作,乃臣幼女山黛,闺中和前二诗之韵所作。儿女俚词,本不当亵奏至尊。因见圣心急於一览,诸臣困於七步,故昧死奏闻,以慰圣怀。」天子闻奏,不胜大悦,道:「卿女能诗,更为快事,可速录呈朕览。」
山显仁得旨,忙索侍臣笔砚,书写献上。天子亲手接了,展开而看,祇见上写着《白燕诗,步时、袁二作原韵》:
夕阳凭弔素心稀,遁入梨花无是非。
淡去羞从鸦借色,瘦来止许雪添肥。
飞回夜黑还留影,衔尽春红不浣衣。
多少朱门夸富贵,终能容我洁身归。
天子览毕,不禁大喜道:「形容既工,又复大雅。细观此诗,当在时、袁之上。不信闺阁中有此美才。」因顾山显仁问道:「此诗果是卿女所作否?」山显仁奏道:「实系臣女所作,臣安敢诳奏。」天子更喜道:「卿女今年十几岁了?」山显仁奏道:「臣女今年方交十岁。」天子闻奏,尤惊喜道:「这更奇了,那有十岁女子能作此惊人奇句,压倒前人之理。或者卿女草创,而润色出先生之手?」山显仁奏道:「句句皆弱女闺中自制,臣实未尝更改一字。」天子又道:「若果如此,可谓才女中之神童了。」道罢,又将诗细细吟赏,忽欣然拍案道:「细细观之,风流香艳,果是香奁佳句。」因顾山显仁道:「先生生如此闺秀,自是山川灵气所锺,人间凡女岂可同日而语?」山显仁奏道:「臣女将生时,臣梦瑶光星堕於庭,臣妻罗氏迎而吞之。是夜臣妻亦梦吞星,与臣相同,故以为异。臣女既生之后,三岁尚不能言;即能言之后亦不多言,间出一言,必颖慧过人。臣教之读书,过目即成诵。七岁便解作文。至今十岁,每日口不停吟,手不停披。想其禀性之奇,诚有如圣谕。但恨臣门祚衰薄,不生男而生女。」天子笑道:「卿恨不生男。」又道:「生男怎如生女之奇。」君臣相顾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