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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山冷燕
山显仁在旁观看,见女儿举止幽闲诗如颂雅,满心狂喜;又见天子盛称,诸臣交讚,祇得勉强跪奏道:「稚女陋词,圣前无礼,乞圣恩宽宥。」天子道:「卿女才德不凡,卿当慎择佳婿,无失身匪人,伤朕文明之化。」遂命近侍传旨,赐黄金百两、白金百两、明珠十颗。面谕山显仁与山黛道:「昔唐婉儿梦神人赐一秤,以称天下之才。今朕再赐汝玉尺一条,汝可以此为朕量天下之才。再赐金如意一执,此文武器也。文可以指挥翰墨,武可以捍禦强暴。倘后长成择婿,有妄人强求,即以此击其首,击死勿论。」又命近侍磨墨,展开一幅龙牋,亲洒宸翰,御书「弘文才女」四大字以赐之。山显仁与山黛俯伏於地,再三谢恩道:「圣眷宏深,皇恩浩荡。微臣父女踵顶俱捐,何能上报万一。」
正奏不完,早有一个内臣走来跪奏道:「皇太后娘娘闻知万岁爷召见才女,喜以为奇。着奴婢来奏知,如万岁爷朝见毕,命奴婢宣入后宫朝见。」天子听见,欢喜道:「朕正欲命彼朝见太后娘娘,不期太后娘娘早来宣召。」就降旨着山黛入后宫朝见太后娘娘。山黛领旨欲行,天子又止住。顾山显仁道:「深宫内院,卿女从未入朝,恐年幼恐惧,朕当亲率入宫见太后。众卿且退,山卿可退出午门候旨。」说罢即起驾,带领山黛退入后宫去了。
众阁臣俱各散去,惟山显仁领了众侍妾坐在朝房伺候。祇候至日色沉西,方见四个小太监捧着许多赏赐,又一个大太监刘公押送山黛出来。山显仁迎着,又望内叩头谢恩。然后率众侍妾一同簇拥直出西华门外,方令山黛上了暖轿。山显仁就要辞谢刘公回去,刘公道:「咱奉太后娘娘与万岁爷旨意,叫送小姐到府,怎敢半路便回。」山显仁见辞不得,便同坐显轿并押在后,摆列执事回府。
此时街上看的人,挨肩擦背一发多了。不一时到了相府,山小姐轿子直入后厅,方纔下了进去。山显仁与刘公到了仪门就下轿,山显仁拱揖到厅,先将赏赐供在上面,然后分宾主坐下。献茶毕,刘公就笑嘻嘻说道:「好一位令嫒小姐,点点年纪怎么这样聪明。莫要说才学高皇爷爱他;祇方纔朝见皇太后老娘娘并皇后娘娘,行的礼数从从容容,就象见惯的一般,就是嫔妃也及不来。对答的话儿一句句清清楚楚,就是朝中大臣也没有这样明白。两宫皇太后见了,俱欢喜的要不得,就要留她在宫中过夜耍子。转是万岁爷说她年小,恐怕老太师父母牵挂,故赐茶留到这时候,方赏赐了着咱送来。」山显仁道:「圣上与太后皇恩,真天高地厚,感激不尽。又劳公公台驾远送,何以克当。今日仓促中,不敢草草简亵,容改一日,洁治一尊奉屈,再备薄礼奉酬。」刘公笑说道:「咱与老太师通家往来,不要说这些客话。盛酌也不敢叨,厚礼也不敢受,咱直说了吧,老太师若是见爱,祇求令嫒小姐亲写一把扇子见赐,便是异宝了,别样东西咱都不爱。」山显仁道:「老公台命安敢不遵。明日命小女写了送来。」刘公笑道:「别的物件便没个逼取的道理,求诗求文坐索却不妨。老太师与令嫒小姐若是肯见爱,何不就当面赐了,使咱欢喜欢喜,省得许下又要牵肠挂肚。」山显仁见说,也笑将起来道:「老公公台谕,倒也直接痛快。」就吩咐侍妾传禀小姐,快写一柄诗扇送来。刘公公拦住道:「且不要去,咱们内官家的性儿是这样直的,还有一句话率性实实说了吧。诗文的好歹,咱们实不知道,祇见皇爷这等贵重,定然是希罕的了,故思量也要求一柄诗扇,以为镇家之宝,真假委实看不出来。若求了一把假的去岂不叫人家笑杀!令嫒小姐,咱又是在上位前伏侍过的,必得当面写几个字儿,咱方肯信真。若是内里边写出来的,咱终有些疑疑惑惑。老太师你心下肯也不肯?」山显仁笑道:「老公公既是这等疑心,请到后厅去。」随之起身拱他入去。刘公方欢喜道:「若是这等,足见老太师盛情了。进去,进去。」遂起身同到后厅来,求山小姐面写诗扇。祇因这一求,有分教:
砚池飞出北溟鱼,笔毫杀尽中山兔。
刘公进去,不知小姐肯写诗扇不肯写诗扇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金闺女诗嘲狂士
词曰:
笔墨何尝有浅深,兴至自成吟。有时画佛,有时画鬼,苦不能禁。意气相投芥与针,最忌不知音。乍欢乍喜,忽嗔忽怒,伤尽人心。
右调《眼儿媚》
话说山显仁,因刘太监要求女儿面写诗扇,无法回他,祇得邀入后厅坐下。一面吩咐侍妾传话,请小姐出来,一面就吩咐取金扇与文房四宝伺候。
原来山小姐退入后楼,正与母亲罗夫人讲说宫中朝见之事,尚未换衣。忽侍妾来禀,说刘公求写扇之意,小姐笑道:「他一个太监晓得甚么,也要求我写扇。」罗夫人道:「刘太监虽不知诗,却是奉御差送你来的,若轻慢他便是轻慢朝廷了。」山小姐道:「母亲严命极是,孩儿就去。」因起身随侍妾出到后厅,因是相见过的便不行礼。
此时案上笔、墨、扇子,俱已摆列端正。山显仁因说道:「唤你出来别无甚事,刘老公公要你写一把扇子。」山小姐未及回答,刘公就接说道:「咱学生奉御差来送小姐一场,也是百年难遇。令尊老太师要将些礼物谢咱,咱想礼物要还容易,小姐的翰墨难得,故不要礼物,祇求小姐一柄诗扇。老太师已许了,小姐不要作难方好。」山小姐道:「写是不难,祇怕写得不好,老公公要笑。」刘公道:「万岁爷见了尚且千欢万喜,咱笑些甚么,是小姐谦说了。」小姐笑一笑,就展开扇子,提起笔来一挥而就,送与父亲,就进去了。
山显仁看了一遍微笑笑,就送与刘公。刘公接在手,见淋淋漓漓,墨迹尚然未乾,满心欢喜,因笑说道:「小姐怎么写得这等快?」
山显仁道:「凡写字,有真、草、隶、篆四体,真、隶、篆俱贵端楷精工,惟草书全要挥毫如风雨骤至,方有龙蛇飞舞之势。小女此扇乃草书,故此飞快。」刘公笑道:「咱常见人家慢慢的写还要错了,怎这样快却不掉字,真个是才子。但这个字,咱学生一个也不识,老太师须念一遍咱听。」山显仁就将扇子上字,指着念与他听道:
麟宫凤阁与龙墀,奉御承恩未暂离,
莫道笑颦全不假,天颜有喜早先知。
后写:钦赐才女山黛题赠尚衣监刘公
刘公听了道:「老太师念来,咱学生听来,凤阁龙墀,像说的都是皇爷内宫的事情,但其中滋味咱解不出,一发烦老太师解与咱听,也不枉了小姐写这一番。」山显仁因解说道:「小女这首诗,是讚羨老公公出入皇朝,与圣上亲密的意思。头一句麟宫、凤阁、龙墀,是说皇家宫阙之盛,惟老公公出入掌管,与圣上不离,故第二句说奉御承恩。古来圣明天子,绝不以一颦一笑假人。万岁爷圣明,岂不如此。老公公与圣上不离,若是天颜有喜,外人不知,惟老公公早已先知。这总是讚羨老公公与圣上亲密的意思。」
刘公听了,拍手鼓掌的欢笑道:「怎么这等说得妙,祇是咱学生当不起。真个是才女,怪不得皇爷这等贵重。多谢了!小姐明日有事入朝,咱们用心服侍吧。」山显仁道:「一扇不足为敬,改日还要备礼奉酬。」刘公道:「这首诗够得紧了,礼物说过不要,就送来咱也不收。」说罢就起身。山显仁尚欲留他酒饭,刘公辞道:「天快晚了,还要回复皇爷与两宫娘娘的旨意哩。」竟谢了一直出来。正是:
芳草随花发,何曾识得春。
但除知己外,那处觅知音?
刘公辞去,得了这把诗扇,到各处去卖弄不题。
却说山显仁到后厅,与罗夫人、小姐将御赐礼物检点,商量道:「金银表礼,还是赏赐,御书才女四字与玉尺、金如意此三物真是特恩,却放在何处?」罗夫人道:「既赐女儿,就付女儿收入卧房藏了。」山显仁道:「朝廷御物收藏卧房,岂不亵渎。明日圣上知道不便。」罗夫人道:「若如此说却是没处安放。」山显仁道:「我欲将大厅东旁几间小屋拆去,盖一座楼子,将三物悬供上面,就取名做『玉尺楼』,也见我们感激圣恩之意,就可与女儿为读书作文之所,夫人你道何如?」罗夫人道:「老爷所论甚妙。」商量停当。
到了次日,山显仁就吩咐听事官命匠盖造。真是宰相人家举事甚易,不上一月,早已盖造停当。即将御书的四个大字镶成匾额,悬在上面。又自书玉尺楼一匾,挂在前楹。又打造一个朱红龙架,将玉尺、金如意放在其上。周围都是书橱书架,牙签锦轴,琳琳琅琅。四壁挂的都是名人古画墨迹。山黛每日梳妆问安毕,便坐在楼上拈弄笔墨,以为娱乐。
此时山黛的才名满於长安,阁部大臣与公侯国戚、富贵好事之家,无不备了重礼来求诗求字。山显仁见女儿纔十岁无甚嫌疑。又是经皇帝钦赐过的,不怕是非,来求的便一概不辞。
此时天下太平,宰相的政务倒也有限。府门前来求诗文的,真是络绎不绝。一日,有个江西故相的公子,姓晏名文物,以恩荫官,来京就选,考了一个知府行头在京守候。闻得钦赐才女之名,十分欣慕。便备了十分厚礼,买了一幅绫子,一把金扇,亲自骑马来求。原来山小姐凡有来求诗扇的,都是一个老家人袁老官接待收管。这日,晏文物的礼物绫扇,老家人就问了姓名登帐收下,约定随众来取。晏文物去后,老家人即将礼物交到玉尺楼来。不期小姐因老夫人有恙入内看视,不在楼上。老家人就将礼物绫扇交与侍妾,叫她禀知小姐。不期侍妾放在一个橱里,及小姐出来,因有他事忙乱,竟忘记了禀知小姐。
及临期,各家来取诗文,人人都有,独没有晏公子的绫扇。晏公子便发急道:「为何独少我的?」老家人着忙,祇得又到玉尺楼来问。一时查不着,祇得又出来回复晏公子道:「晏爷的绫扇,前因事忙不知放在哪里,一时没处查。晏爷且请回,明日查出来再取吧。」晏公子听了大怒道:「你莫倚着相府人家欺侮我,我家也曾做过宰相来。怎么众人都有,独我的查不出来。你可去说,若肯写时,就写了;若不肯写时,可将原物还了我。」老人家见晏公子发话,恐怕老爷知道见怪,因说道:「晏爷不消发怒,等我进去再查。」老家人纔回身,晏公子早跟了入来。跟到玉尺楼下,祇见楼门旁贴着一张告示说道:「此楼上供御书,系才女书室,闲人不得在此窥觑。如违,奏闻定罪。」晏公子跟了入来,还思量发作几句,看见告示,心下一跳,便不敢做声,蹑着足悄悄而听。祇听见老家人在楼上禀道:「江西晏爷的绫扇曾查出吗?」楼上的侍妾应道:「查出了。」老人家又禀道:「既查出了可求小姐就写。」公子直入,亲自在楼下立等过了一晌,又听见楼上吩咐老家人道:「可请晏老爷少待,小姐就写。」晏公子亲耳听见,满心欢喜,便不敢言,祇在楼前阶下踱来踱去等候。
却说小姐在楼上查出绫子与金扇,祇见上面一张包纸写着:「江西晏阁老长孙晏尧明讳文物,新考知府,政事文章颇为世重,求大笔讚扬。」小姐看了微笑道:「甚么人,自称政事文章!」又听见说楼下立等,便悄悄走到楼窗边往下一窥,祇见那个人头戴方巾,身穿阔服,在楼下斜着眼拐来拐去。再细细看时,却是个眇一目,跛一足之人。心下暗笑道:「这等人,也要妄为。」便回身将绫子与金扇写了,叫侍妾交与老家人,传还晏公子。晏公子打开一看,其中诗意虽看不出,却见写得飞舞有趣,十分欢喜,便再三致谢而去。正是:
诗文自古记睚眥,怒骂何如嬉笑之。
自是登徒多丑态,非关宋玉有微词。
晏公子得了绫子与诗扇,欣欣然回到寓处展开细看,因是草书看不明白。却喜得有两个门客认得草字,一一念与他听。祇见扇子上写:
三台高捧日孤明,五马何愁路不平。
莫诧黄堂新赐绶,西江东阁旧知名。
又见绫子上写两行碗大的行书道:
断鳌立极,造天地之平成。
拨云见天,开古今之聋聩。
晏公子听门客读完了,满心欢喜道:「扇子上写的『三台东阁』是讚我宰相人家出身;『五马黄堂』,是讚我新考知府。绫子上写的『断鳌拨云』等语,皆讚我才干功业之意。我心中所喜,皆为她道出,真正是个才女。」门客见晏公子欢喜,也就交口称讚。晏公子见门客称扬,愈加欢喜。遂叫人将绫子裱成一幅画儿,珍重收藏,逢人夸奖。
过了月余,命下选了松江知府。亲友来贺,晏文物治酒款待。饮到半酣,晏文物忍耐不定,因取出二物,展与众客观看。众客看了,有讚诗好的,有讚文好的,有讚字好的,有讚做得晏文物好的,大家争夸竞奖不了。内中祇有一个词客,姓宋名信,号子成,也知做两首歪诗,专在缙绅门下走动。这日也在贺客数内。看见众人称讚不绝,他祇是微微而笑。晏文物看见他笑得有因,问道:「子成兄这等笑,莫非此诗文有甚不好吗?」宋信道:「有甚不好!」晏文物道:「既没不好,兄何故含笑,想是有甚破绽处么?」宋信道:「破绽实无,祇是老先生不该如此珍重他。」晏文物道:「她十分称讚我,教我怎不珍重?」宋信道:「老先生怎见得她十分称讚?」晏文物道:「她说『三台东阁』,岂不是称我相府出身;他说『五马黄堂』,岂不是讚我新选知府;『造天地开古今』岂不讚我功业之盛。」宋信笑道:「这个是了。且请问老先生,她扇上说『日孤明,路不平』,却是讚老先生那些儿好处?她画上说『断鳌拨云、平成、聋聩』却是讚老先生甚么功业?请细细思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