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联珠


  贾有道看了,心下暗惊道:“果然生得标致!若把老方看见时,必中东床之选,不消说了。”因向闻生道:“久仰大名!前日在富子周处讽咏佳章,真今日之李杜也。敝东翁极其心服。”闻生道:“不敢。拙作俚鄙,过蒙方老先生谬加赞赏,知己之感,铭心刻骨。因抱残恙,未及奉拜,怎么又劳先生远顾!明日力疾出来,一同奉候。”贾有道说:“社翁既有贵恙,到不敢动劳,我辈相知,何必拘此形迹。况且舍亲明日绝早就要开舟,到不敢动劳罢。”闻生道:“岂也。自然要出来奉候。”因说道:“昨日又蒙方老先生见惠佳刻,字字珠玉,真是当代作者。小弟大胆,妄加圈点在此。”就叫燕喜取来与贾相公看。闻生之意,要贾有道看了,去对方公说他如此敬仰之意。不想中了奸人之计。贾有道看了,假意道:“经老社翁一评,更加妙了。”因说道:“闻得尊作甚多,不知可以赐教一二么?”闻生道:“前偶刻一册,正要请教。”就叫燕喜取一册诗稿,送与贾有道。又吃了一杯茶,作别起身。
  贾有道一路想道:“不好,不好。我只说他有病不能出来,回去说他相貌丑陋、人物轻挑就罢了。如今他明日要来。老者一见,这事就要成了。须得另生一计方好。”一头走,一头想道:“有了,有了。他圈点了方公的诗,拿出来我看。老方生性从来极喜欢人赞他的诗,极恼的是人扫他的诗。我如今拿他一本,尽行抹坏,只说是小闻抹的,他请我到书房中,被我看见袖了来。老者看了自然大怒,再从旁下他几句火,明日若是小闻来时,叫家人呵叱他一番。再把小闻送我的诗稿也抹坏了,只说老方涂的,叫家人丢还他,不怕他两家不恼。”
  正想之间,已过缪家门首。只见缪成正背着手,在那里走来走去,见了贾有道,忙问道:“小闻生得如何?”贾有道说:“好。”缪成道:“比学生如何?”贾有道说:“你是极标致的了。看起他来,觉得又比你好些。”缪成叫道:“怪哉,怪哉,我不信天地之间还有标致如我的!”老贾道:“你且不要闲说,我有一条妙计在此。”就把路上想的计,告诉了一遍。缪成拍掌道:“妙计,妙计!陈平之所不如也。这位小姐听起是学生的了。”贾有道说:“你且不要欢喜,快些拿老方前日送你的诗同笔砚来。”二人就坐在库房里,一边吃酒,一边乱抹乱叉。缪成道:“我又不晓得诗中之意,若是批得不时,岂不露出马脚!我只批‘不通’二字便了。”顷刻之间,早已批完,立起身来说道:“我去了。所许之物,见赐了如何?”缪成果然取出一百两银子,送与贾有道。贾有道接了,欣欣得意而归。正是:
  
  美色人人爱,黄金易动心。
  一时贪念起,百计即相侵。

  未知贾有道此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富家儿当场出丑 穷秀才暗地遭秧



  诗曰:
  
  千古无人解爱才,伤心国士几寒灰。
  苏秦憔悴人多丑,张俭飘零实可哀。
  有笔空题鹦鹉赋,无家独上凤凰台。
  悠悠行路何须问,好向花前复酒杯。

  话说贾有道得了缪成一百两银子,欣然而归。回到船上,方公问道:“你回来了,曾见闻生么?其人何如?”贾有道正色道:“人到也生得将就,只是太轻薄些。”就摇了一摇头道:“也没有如此轻薄的道理。”方公道:“你怎么见得他轻薄?”贾有道说:“恐伯老爷动恼,晚生不好说得。”方公越发疑心起来,嚷道:“他的轻薄与我何干?你快说来!”贾有道才向袖子里摸出诗来,说道:“老爷送他的诗稿,他意如此乱抹,岂不可恶!”方公道:“你怎么晓得?这诗从何处得来?”贾有道说:“他推病不出来相见,被晚生再三说,请晚生到书房里去。只见摊在桌上,被晚生袖来。老爷的诗果然不好,也不该如此乱抹。况且老爷尊作,天下皆称。所以说,如今少年轻薄的多。”
  方公听了此语,已有几分怒色,乃至接来一看,不觉大骂道:“如此放肆!小畜生,我到怜他的才,哪晓得他到如此狂妄!”贾有道便接口道:“他病已好了,看老爷不在眼里,所以不肯来拜。”方公道:“如此轻薄小子,要他来拜甚么。”贾有道便说:“依晚生愚意,若是他来拜时,不要接他帖子,呵叱他一番才是。”方公未及回答,只见家人禀道:“钱老爷移席到了。”方公只得叫请进来。
  钱推官行过了礼,只见方公怒气冲冲,推官打一恭道:“老师何以有不豫之色?”方公道:“士风浇薄,适才受一轻薄少年之辱,所以不觉忿忿。”推官又问道:“敢问何人得罪老师?”方公道:“就是此地闻友。”钱推官道:“原来就是闻友。去年考个案首,还会做几句文字,怎么得罪老师?”方公就把前事说了一遍,因叹道:“老夫一片怜才之心,竟付之流水!”钱推官道:“这有何难。目下文宗就到,待门生对文宗讲,革去他的前程就是。”方公怒气正盛,也不应他,也不止他,便问道:“学生明日开舟,贤契有何见教?”钱推官移近椅子道:“门生待罪三年,瓜期已满,要求老师提挈。望一行取真,再造之恩矣!”方公道:“学生此番入都,恐就要差。若是在京,断无不竭之理。”方公也没心吃酒,谈了一会儿,钱推官告辞起身。
  〔方公〕将批坏的诗稿递与小姐道:“你说有如此轻薄少年!”遂将闻生之事,说了一遍,说着又怒气冲冲。小姐十分不安,说道:“少年轻薄,诚为可恨。”回到寝处,心里想道:“此生想自负有才,看爹爹的诗不中意?我且看他批得如何。”展开一看,不觉柳眉倒竖,星眼圆睁,恨了一声道:“纵不得意,也何必涂抹至此。爹爹为我择婿,受了如此之辱。此气不可不出。”又来见方公道:“狂生如此可恶,爹爹该处治他一番!孩儿想宗师是父亲同年,不日就到。爹爹何不对钱推官说了,托他转致文宗,革去他的前程,以消父亲之气。”方公道:“适才钱推官正如此对我说,我因心中不乐,未曾应他。”小姐道:“我们如今就要开船,爹爹何不留一札嘱咐他。”方公道:“这也说得是。你就替我草一书稿起来,叫贾有道誊了,明日送去。”小姐就在灯下写就一书,写道:
  
  两承惠顾,玉谊稠叠。仆因王命严迫,不敢入城,即契好如门下,亦未及一登堂抱歉,何以别论,自当铭心。狂生轻薄,诋毁过情,拙作虽非明珠,亦何至按剑如此!督使按临,想扶进淳风,主持名教,门下亦有与责成也。何如,何如,草布不即。

  写完,就拿与方公看了。次早起来,就叫家人传与贾有道誊写。贾有道〔见〕正中他计,就立刻写完,请方公用个图书,着人送去。
  只见一乘小轿沿河而来,抬近船边,问道:“这是方老爷船么?闻相公来拜。”家人还不知就里,请进帖来。方公见帖上写道:“眷社晚生闻友顿首拜”,不觉大怒,叫家人扯碎他帖子,叱辱他一番。对小姐道:“他还来拜我,岂不可恨!”小姐道:“便是!”却折身从纱窗里一张,只见一个书生从轿中出来,衣冠儒雅,举止风流,缓步而行,若不胜衣;正欲上船,却被家人将帖子劈面掷去,说道:“甚么闻有闻无!我家老爷并没有你这个相知,不劳赐顾。”闻生见他如此光景,便道:“你家老爷自要见我,托富相公再三相订,故特带病而来,你为何如此可恶!”家人一齐道:“甚么可恶,把他两个耳刮子才好!”闻生大怒道:“我是相公,你们怎敢如此放肆!贾相公可在船上?快请出来,我有话说。”家人道:“贾相公哪有闲工夫出来见你!”贾有道听见问他,便叫家人进去,把闻生的诗叫家人丢上岸来,说道:“老爷说:你这样不通的诗,奉还!”闻生越发大怒,见他豪奴众多,谅不能理论,心里想道:“我且回去,寻了富相公,再与他讲理。”就叫家人拾了诗稿,竟上轿而去。正是:
  
  本是相亲意,如何反作仇?
  谁知个中计,宵小弄权谋。

  方公正在船上,见如此光景,十分不乐,就叫点鼓开船。
  却说方小姐见了闻生,心下想道:“我看此生相貌端雅,不像如此轻薄的。况他既已涂坏了诗,如何肯与贾有道袖来!既被他袖来,岂有不知,又如何带病来拜,讨此耻辱?其中必有缘故。”就把批坏的诗稿,又拿来细看一番道:“越发可疑。如何好处乱抹,不好处到不抹?且上面批的‘不通’二字,又写得潦草粗俗。”拿出日前那首诗来一对,笔气大不相同,暗想道:“若果是他抹的,受此凌辱也该;若还不是,岂不屈冤了他?我又叫爹爹坏他的前程,岂不说我的恶薄?”又不好对方公说得,只是以心问心,沉吟不语。一个侍儿,叫做柳丝,是小姐极得用的,生得也有几分姿色,十分伶俐,自小随着小姐读书,亦颇通些文墨。看见小姐如此沉吟,便问道:“小姐,你看两岸桃红柳绿,何不赏玩赏玩,只是纳闷!”小姐也不回答。
  行了一日,船到无锡,吹打住船。只见一只浪船歇将拢来,一个人同了贾有道到了大船上来,原来是缪成来送,并送礼物。家人传了帖子,方公说:“请进官舱。”见了道:“不及奉别,何劳远送。”缪成十拘束,唯道:“不敢。”贾有道替他送上礼帖。方公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犀爵特进,银壶一执,杭罗贰端,湖绵二斤。

  方公道:“如此厚礼,学生断不敢领。”贾有道便替他说:“舍亲竭诚备来,要求老爷全收的。”就叫管家收进舱里。原来这些管家,都是老贾贿赂的,竟都收了去。方公便叫置酒款待。
  小姐在舱内,见收进礼帖来,展开一看,见写着“门生缪成有拜”,道:“原来是老贾的亲,前日来拜门生、求亲事的。我且张他一张。”从窗里看时,只见那人坐在下边,生得:
  
  身如松段,面似桔皮。身如松段,欲俏而愈觉难俏;面似桔皮,非麻而其实类麻。头戴一顶纱帽唐巾,高耸密珀一块,身穿一领金红道袍,斜扯偏袖半边,两眼注定方公,一口唯称不敢。三家村暴发财主,五百两新进秀才。

  小姐看了,不觉暗笑。只见方公问他道:“贤契还是从师,还是自坐?”缪成挣了半日答道:“从一个鲁业师,是本地一位名公。”方公又道:“贾令亲极称足下大才,老夫甚慕。前因匆匆,未暇接谈;今日舟中无事,正好领教。”就向家人道:“取出我的‘永谐图’来。”只见家人持一轴小画,方公就叫展开。原来正是方公夫妇的喜容,上边有许多题咏。方公对缪成说:“这是愚夫妇小影,已蒙诸名公题赠,要求贤契珠玉。”缪成听见,就象青天里一个大霹雳的一般,惊得魂不附体,坐在椅上,好似泥塑木雕的,只不做声,一眼盯定着老贾。方公看他如此光景,便道:“老夫暂别,好让足下构思。”进舱去了。缪成便将手乱扯老贾的衣袖,道:“那处,那处?”贾有道也惊得出呆说:“这事我就替不得你了。”缪成见他如此说,越发着忙,急得满面通红,汗流如雨。左思右想,无计可施,又恐怕方公就要出来,只得托说出恭,便跳上自己的船,一溜烟走了。
  方公出来,不见了缪成,又好恼,又好笑。贾有道自觉没趣,不敢久坐,也过二号船去了。方公进京不题。
  却说闻生受了一场大辱回来,分咐家人去请富子周,心中想道:“这件事是你自托富子周来讲,又叫老贾来拜,如何反叫恶奴把我如此凌辱。”愈想愈恼。只见家人回来说:“富相公上坟未归。”只得过了一夜。
  到次日绝早,自到富家来。富子周连忙出来相见道:“吾兄为何今日恁早?”闻生道:“多谢兄好作成。”富子周见闻生满面怒气,便道:“小弟不解,求吾兄明言。”闻生就把老贾来拜,自己带病去会,被他叱辱之事细说一遍。便道:“小弟受了这场恶气,难道就罢了不成?原来兄起的祸根,还得兄去问个明白!”富子周听了,不觉惊讶道:“这又来奇了!他前日无心见兄之作,十分爱慕,再三托小弟致意,又要小弟执柯。今日吾兄既去拜他,这是极妙的了,如何反有此举动?殊令人不解。”就雇了两乘轿子,同出城来。
  只见船已开了。问岸上的人,说道:“昨日开船去了。”富子周向闻生道:“令人不解,到是小弟得罪了。我们赶上去何如?”闻生道:“他既有心辱我,此时再赶上去,又讨他一场没趣,烦兄一行罢。只问他为何如此!”富子周就叫家人叫船,叫了半日,只叫得一只船来。船家先要船钱,不想二人都不曾带得银子,船家见没有银子,竟撑船去了。
  富子周就叫家人回去拿银子。二人寻一个观音庵坐下等他,再等不来,心中十分焦燥。只见一个人走将过来道:“呵呀!二位相公还有工夫坐在此处。”原来这人是学里王斋夫。二人见了,齐问道:“老王何往?”王斋夫道:“正要到相公府上。学院老爷到了,初十日取齐,月半就要考了。急忙而来,叫我们如何来得及!”说罢,拱拱手道:“我就要到社相公家里去。”急忙的别了。
  又过了一会,家人取了银子才来。只见夕阳西下,又无船只可叫,富子周道:“今日将晚,明日去罢。”闻生道:“明日起身,不知何日赶着。来往要数日工夫,万一宗师挂牌,岂不误事!只得罢了。”恨恨而别,富子周就留闻生吃酒,闻生不肯,遂各自回去。
  闻生归到家中,闷闷不乐,觉得身子困倦,和衣睡了。他的病还未全好,受了这场气,又病将起来。闻公夫妇听见宗师要考,儿子又病起来,十分着急,日夜请医生调治。过了十数日,只见家人来说:“学院老爷挂牌,先考吴县。”闻生只得带病入场。做完两篇文字,颇觉得意,头牌就出来了。闻公夫妇接着,问道:“身子不甚狼狈么?”又叫他念了个破承起讲,闻公道:“大意已见,论起理来,科举还该取得。”过了月余,专等宗师出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