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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冤家
云福神魂一悚,宿酒顿醒,连忙上马,密嘱两个家人深秘此事,回府安歇。母女被害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触赃官张玉毙命 抗县令百容寄监
诗曰:
鼓响三咚正坐衙,如狼差役各纷拿。
冤门大启罗民入,铜气金光早杀他。
却说朱家右邻张玉,是晚睡不安席。云福叩门时,早已披衣窃听,始闻絮絮,继而嚷骂。斯时忿火填胸,意欲开门与云福理论,自忖权势不敌,只得暂行忍耐,听他如何摆布。续后闻嚎哭,一会马蹄疾响,数人嘈杂而去。凝神再听,悄然无声,不觉心中大疑,忍不住启户查看。见朱家门扉大展,入内两尸横地,鲜血溅阶。心中大骇,疾呼邻里。
更保齐集,群问何事,张玉把朱家母女被杀、与自己窃听之事陈说一番。众人大惊,一齐拥入朱家看验,吓得各人面面相觑。张玉曰 :“我等在此喧嚷无益,急宜报伊父于,回来告 官相验为是 。”众人曰 :“张兄说得是 。”即命人分头报之父 子。
朱百容父子闻报回。回家中一见屋,大哭,忙问众人母女因何被杀。张玉便把夜来窃听之事细说一番。保正说道 :“分 明胡云福酒后行凶,强奸杀命。你快些入城报官为是 。” 朱能带泪道 :“我与胡贼势不两立!父亲一面报官,孩儿 直入胡府,把他男女尽行杀却 。”
百容道 :“我儿不必鲁莽,这狗贼府内家丁数百,儿去枉 送性命。况云福父亲乃当今姐丈。你纵然杀却仇人,他必然不肯干休。不若报明县官,待官怎样处决,然后再作计较 。” 众人道 :“此事报官亦大费手。自古道:‘捉贼拿赃,捉奸在床。’如此无凭无证,恐报官不准。纵然禀告亦是枉然 。” 张玉道 :“此事不难。待我做个证人,拼死拼生,务必除却这 个狗子 。”众人道 :“既然张兄仗义,肯作证人,我等亦须联名。朱翁早早报官,等合即守尸为是 。”百容道 :“蒙诸君仗义,生死均感。诸君请回,张兄留伴吾儿罢 。”朱能咬牙切齿, 顿足啼泣。众人劝慰一番,各自散去。
百容拭泪进城,到县衙击鼓鸣冤。知县雷象星闻报,坐堂传讯。值日差役把百容带入。百容跪下,递上状词。承案胥吏接状呈上,雷象星细细披览,只见写着:
具禀朱百容,年五十二岁,住城外朱家在。堡正郝唐、乡正钱兆、党正倪孚、左邻朱谦、右邻证人张玉、更夫朱进、地保朱福,为恃势强奸、连杀二命,邻证确凿乞思检验,拘凶抵偿事。切蚁父子素业屠猪,日夜在店,留妻冯氏、女秀霞在家。突于本月初三夜,被权恶胡云福,系镇国公三子,酒后闯门,强奸不遂,刺杀蚁妻女二命。右邻张玉知证,街坊更堡炳据。祸因前月十五日,伊遣恶仆胡成到蚁家,说纳小女为偏。
蚁辞不允。遂致用强,连毙二命。如此恃势行凶,无法无天,迫得匍叩台阶伏乞俯赐亲临检验,差拘胡云福到案,依律究办,生死衔经,沾恩切赴
太爷台前作主施行。
万历三十三年八月初四日禀
雷象星看罢,见词告衿弟胡云福,沉吟一会,开声问道:
“你是朱百容么?”答道 :“小民就是朱百容 。”县主问道: “你妻女被杀,是夜你父子在家否?”百容道:“小民父子是 夜在店,得街邻奔报方知 。”县主道 :“你既不在家,何以知杀人的是胡云福?”答道:“是右邻张玉亲耳听闻,确证可凭。”
县主道 :“两非目见,只信耳闻,胆敢扳陷贵人,好生大 胆。且待验过伤骸再行讯究 。”于是吩咐胥差、仵作,俟候往 验。雷象星带齐胥差、仵作,摆道直往朱家庄而去。
一到门首,早有朱能及状内有名人等,跪接入内,摆设公案,焚香俟候检验。县主亲眼验毕。验得冯氏系剑伤,秀霞系撞死。绘成尸格分毫不错,即打道回衙。吩咐差役带齐案内有名人等到案审讯。百容临行,吩咐朱能殡殓尸骸。朱能领命,即买衣衿、棺木殡殓二尸,暂停舍后安灵,守孝哭祭一番。泣思母、姐惨遭冤死,何日得报深仇。又凶手不比平民,如此事大案情,这场官讼又怕胜负难料,不表。
且说雷知县回衙升堂审讯。案内有名人等一齐跪下,只有胡云福未拘到案。各点名毕。百容前经讯过,不用絮问。单向邻保问道 :“朱家之事你等果目的确见否?”众人道:“事后 张玉叫喊方知 。”县主道 :“未起事之前,百容在家否?”众人道 :“起事之日朱百容父子在屠店生理。起事之后,我等着 人叫他回来 。”
县主点头,即唤差役把众人带过,独唤张玉问道 :“证人 张玉是你么?”答道:“小民就是张玉 。”县主道 :“冯氏母女被杀,你果目击,抑或耳闻,好实供来,如虚反坐 。” 张玉道 :“此事非小民目击,实是耳闻。当胡云福叩门时, 小民已窃听了。始初以求茶为词,继而逼奸,继而刺杀,一一确听,下敢扳诬。伏望青天勿避权恶,拘拿凶手,免使冯氏母女含冤 。”
县主道 :“据你说来,云福逼奸是必吵闹许久。你家内人 及邻佑可有人同闻否?”张玉道:“小民孤身,家内无人,即邻里亦经小民叫喊方知 。”县主拍案道 :“好大胆刁民!自作之事,反推卸别人。只可瞒骗街邻,怎瞒骗得本县 !”即传朱 百容等众到案,道 :“你妻女被杀,凶手即是证人。明明张玉 串党入室抢劫,被冯氏母女知觉叫喊,遂逞凶杀命,扳诬贵人,希图卸罪。你等乡堡更邻,回去安分营生,本县即签差拿获余党,与张玉一齐结案 。”谕罢,众人叩头而去。县说随叫百容、 张玉具遵。吓得百容、张玉置辩不迭。张玉道 :“小民义忿填 胸,拼命作证,情知权势不敌,实望青天诛除城狐社鼠,为死者伸冤,岂意反令羊代牛死。如谓凶手即是证人,诸神明断,死亦甘心 。”
县主道 :“待本县斥破你的弊端,使你心服口哑 。”不知县主说出什么言语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李抚院受嘱沉冤 何知府谕民控部
诗曰:
民瘼奚关痛痒心,忍教三命把冤沉。
中流堪羡何知府,愧杀堂堂李□□
话说县主把张玉讦问道 :“你既肯事后作证公堂,何不先 事解纷邻舍?救死岂不好过伸冤?”张玉道:“情知众寡不敌,权势不登。初不意其刺杀,姑闭口以待其终止 。” 县主带笑道 :“你很口辩。据你说在外窃听事至刺杀,其 中吵闹嚎哭,四邻是必共闻,不只你一人独闻。岂有四邻闻声不救,必待你叫喊然后齐出?本县见你是个孤贫无赖之徒,串匪入室行劫,被冯氏母女知觉,你恐怕叫喊被获,遂至赶狗入穷,迫为反酿,竟将她母女杀死,希图卸罪,嫁祸权贵是真。
不动刑法,你决不肯招 。”骂罢,撒签喝打。吓得百容心慌, 连忙上前抱住,泣诉道 :“张玉为人,小民信得无他。太爷幸 勿冤枉,还望施恩息怒,另捕真凶 。”
县主哪里肯听,拍案喝打。众役喝开百容,把张玉推翻在地,重责四十,打得张玉叫苦连天。百容见如此光景,连连叩头替张玉分辩。张玉昏过,哭道 :“小民拼死拼生公堂作证, 实望青天拘凶偿命,使白发红颜伸冤地下,岂料党恶封冤,屠证灭口。小民虽死,誓必阴噬胡贼,杀却奸污,快息冤魂怨魄!
”县主大怒,喝叫左右夹起。众役把张玉夹住,张玉昏迷数次。
百容在旁泪如雨下,叩头雪辩。县主总总不理,拍案喝招。张玉抵死嚎冤,骂不绝口。县主连连拍案,喝众役抽紧夹棍。张玉抵当不住,双手一松,双眼一闭,昏死在地。县主忙叫松夹,命取水沃喷,喷之不醒。
百容见夹死张玉,忍不住大声道 :“太爷为朝廷命官,不是权门鹰犬,理应锄强扶弱,保护小民。今凶手不追,证人夹死。虽则下民易虐,只怕上司难欺。百容拼此微躯,势必沥情上控,看太爷能作威福否?”县主勃然大怒道:“可恶刁民,利口犯上。本县先把利害与你看 。”喝命左右掌嘴。打得百容 口血、鼻血交流,忍痛大骂。县主忙命把他监禁,将张玉死尸拖出,带怒退堂。
雷知县枉断此案,将苦主监禁,以免他上控。究竟心中不安,次日即打道到镇国公胡豹府中拜候。胡豹命云福出迎。雷象星进府参谒胡豹,胡豹离座答礼,两相坐下,云福旁坐。胡豹道 :“贤令光临何事?”雷象星道:“无事不敢惊扰。只为朱家庄朱百容妻冯氏母女被杀一案,在本县衙门控告,词连三公子。现有状词在此,请公爷金目 。”
胡豹接转一看大怒,骂声 :“畜生!贪图美色,草菅人命, 不畏国法么?”云福即时满面通红,起身站立。雷象星便问:
“果有此事否?”云福道:“此小弟不已之为。伏望衿兄设法 调停,使朱家寝息其事。弟当厚报 。”
胡豹道 :“贤令开堂讯供若何?”
雷象星道 :“众口一辞。本县曾为公子出脱,苦主不肯具遵,干证死口咬紧,无可奈何 。”
胡豹道 :“畜生死不足惜。陶朱公有言:千金之子,不死于市。畜生虽然不肖,断难令其抵偿。贤令倘能圆转,自有千金相谢 。”
雷象星道 :“公爷与贤衿不须忧虑,卑职已经将证人夹死, 又将苦主押监。独怕朱家亲串有人,或列要津,或忝名幕,唆他儿子上控,颇足忧虑。卑职到来正为此故。公爷还须打点,务尽根株为是 。”
胡豹道 :“这个不难。上而五府六部,下而督抚三司,本公只寄一封书,任他有纸千张,包管不准。贤令如此用心,本公从此另眼相看,今先薄赠,后保美升 。”说罢,命云福人内, 取出千金相谢。雷象星推让一番,然后领取,即打恭告辞,回衙而去。
胡豹即修书,命家人分头去京相好各衙门投递,又往本省布按三司、总督、抚院各处投递。布置已毕,再把云福申饬一番。然后命人打听朱家动静。
且说朱百容在监,幸得这个禁子非比别人,系儿子朱能的徒弟梁玉。一见百容进监,即以师公相称,甚好款待。谈及张玉枉死之事不胜感叹。正在慰藉间,忽监门有人呼声。梁玉出看,认得系师父朱能,速忙引入。父子相持大哭,朱能道 :“ 赃官附势,屠证沉冤,使父监押。儿昨领张玉尸骸回家殡殓,儿欲出棺上控,未知父亲之意如何?”
百容道 :“三命沉冤,势难哑忍,上控固是。但公门规制, 动辄需钱。儿急往店中与潘叔父商酌,将全盘生理让埋与他。
得银归家,先殓三骸,次图上控。务要超冤杀贼,慰死安生 。” 梁玉近前答言曰 :“贤乔梓持论固佳,但合省官员皆与胡贼相 好,独府大老爷持正不阿。老师欲雪冤,还须过府。第恐群邪交布,终为制肘耳 。”百容曰 :“事不宜迟,早图为上。儿去罢 。”
朱能泣辞曰 :“父亲安在牢中,勿生悲戚,过府准否,儿 自报之。”又嘱梁玉曰 :“家严早晚全叨看顾,倘有不怿,求代解烦 。”梁玉曰 :“兄去勿忧。兄父犹吾父。但愿恩星拥护,早得伸冤 。”说罢,相送出牢而去。
朱能直程到肉店,一见潘成,下礼哭诉前事,兼致父命,愿将生意与叔父承埋。潘成扶起相慰曰 :“不意贤乔梓遭此大 祸,使我心恻。贤侄不说,愚叔早已筹定 。”说罢,将全盘数 目呈出,所有铺底、客帐、家伙,一一开载明白,请朱能查验。 朱能曰 :“叔父不必如此。但我父亲应得多寡,恳求见惠。以 后生意,让叔父全做便是 。”
潘成闻说,即取白金二百相贻,曰 :“贤侄持此回家使用, 并上复尊翁,说愚叔生意羁身,不能到监相候 。”朱能泣谢, 持银回家,浼邻好相助,备买棺衾,暂殓三骸,浼人作状,上府再控。
且说襄阳府知府,乃岭南人氏,姓何名象峰,有族兄维柏在朝,官居兵部。象峰赋性骨鲠,不避权贵。恭人张氏,四旬只生一子,尚在襁褓。是日升堂,正值朱能击鼓,喝命皂役带入。朱能泣进状词,匍伏在地。知府把状词细看,读到胁奸刺毙、锄证封冤等语,不胜大骇。看毕怒曰 :“毙证而不拘凶, 诉冤而反系绁。在胡家固无国法,即知县何有上官?不加申饬,功令奚在!尔回去殡却伤骸,本府务必超冤释宁便是 。”朱能 叩头遵谕而去。
知府即行文到县吊案。县主见文大惊,即打道到胡府,与胡豹商酌。胡豹即修书往巡抚李士林,求寝其案。
李巡抚接书,即委中军传知府到衙。谕曰 :“朱家命案既 经该县审实,贵府何复翻提?”知府曰:“此该县糊涂。命案关天,正宜详慎,何得纵凶毙证,拘留苦主?现伊子在卑职衙门控告。安得不提?”李巡抚曰:“该县折狱素优,料无偏断。
况胡家势大,贵府勿作飞蛾 。”
知府曰 :“卑职一入仕途,便以民瘼为任。其害于民则治 之,初不计其势之大小也。三命沉冤,司牧者宁漠视乎!该县附势锄良,卑职正思弹劾。胡家自有胡家之势,卑职自守卑职之官。察冤释良,府县之责耳!纵有祸福,其谁敢知 。” 李巡抚怒曰 :“贵府蹈奇祸以博清名,本部院惜汝廉明, 故委曲开喻,岂料本强如是,殊非晓人。本部院受托胡公,岂容滋事 。”即执笔判牒,其辞曰 :“朱家命案,该县所审甚明,知府毋庸吊案。张玉奸杀卸陷,既经毙杖,姑作抵偿。百容扳害贵人,擅告官吏,暂行监候。牒仰该县照此施行 。”判毕, 即委中军行县,带怒退堂。知府见此,只得打恭辞去。知县接牒方始心安。
知府回衙,叹曰 :“吾今不得为民伸冤,枉作浵堂四品 。”
旁有恭人周氏问故,知府曰 :“朱家命案,被巡抚大人回护知 县,行牒免提。眼见民冤不白矣 !”恭人曰 :“何不叫幼儿子上京部控,老爷修书兵部伯爷处,求他照料,则民冤可白矣 。” 知府曰 :“汝言亦是 。”即命家人吩咐差役,带朱能入内衙问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