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逸史

  烟浓火发,惨矣!祸及梅林。一霎时,竹篱茅舍成焦土;转眼处,娇男幼妇化啼鹃。
  正看间,见对面大梅树背.转出一个人来,向东拼命的奔走,细认像李大一般。后面一个贼徒,赤着身,手执着银也似白一把截头大刀,飞也似赶了过去.过了石桥,那人被梅根绊了一交,跌在地下,扒起来,正待要走.贼徒赶上,一刀斫做两半去了。二人在墙头上,惊得牙齿儿捉对儿在那里相打哩!看犹未了,一声喊起.贼众数百人,一窝蜂已杀到庄前来了。二人惊得几乎跌下梯来,死命的伏在墙上,动也不敢动。
  可也是作怪,贼众杀便杀到庄门外来了,却不冲进来,牵队儿,似走马灯上古人一般,只在庄外团团的跑了两跑,一拥退到对岸立住。呆呆的看了一回,大喊一声,又赶过庄来,依先向庄外团团跑了两跑,又一拥退回对岸立住。张小仆低低向黄聪耳畔说道:“想是尔家相公的法灵了。”黄聪道:“噤声!且听他们说的是什么。”二人便细听他说,只见一个贼徒以刀指着庄上道:“明明是一所庄院,怎么走进去,便就不见了?又有这样大湖水,波涛汹涌起来,敢是我们眼花了?”又有一个道;“再进去看看!”一拥,又大喊进来,又是在庄门外打圈儿的跑了两三跑,依旧退去。此时,黄聪二人心中已定.只是暗暗在墙头上喜笑道:“惭愧!”忽又听见一个道;“此庄想是个甚么神庙,恐怕我们进去弄坏他屋宇,故此显出神通来遏住我们哩!”又一个道;“说得是,我们回去罢.”遂一拥退出村去。黄聪二人下来,轻轻开了庄门,跟了一二里,见贼徒真个散去,欢欢喜喜.回至草堂,张老还在那里发三日疟般的打寒战哩。二仆道;“太公,贼退了!”张老方才定神问道:“怎么就退了?”二人将墙头所见所闻,细细述了一遍,又道;“我二人已跟出一二里,看来贼徒去远了,只是村中那几家,被他劫掠烧焚的不成世界了.”张老听得,向逢玉道;“举家免此大祸,皆出君赐!真生死而肉骨也!”一面说.一面低头拜下去。此时,逢玉已收了法,慌忙扶住道:“皆老先生洪福所致,晚生何功之有.”此时众人俱各惊得骨软筋麻,逢玉也困倦了,欲求安寝.张老忙叫小仆取了相公的铺盖来,亲自掌灯引至客房里。安置毕,吩咐小仆收拾家伙,自己退入后堂,与妻女又感激了逢玉一番,方才就寝。正是:
  不缘好客.那得免难。昔日孟尝,今宵张瀚。不吝杯酒,保全无算。寄语世人,何须尖钻。
  再说张老,受了惊的人,卧在床上,一时睡不着.因反复思想那逢玉,雄才闳辩似秦宓,冰清玉润似卫玠,一股勃勃的英气流露眉宇,已足令人爱杀,怎么小小年纪退此强敌,全无一毫慌张的意思?真有卒然临之而不惊的手段!吾欲择婿,舍了此子岂足言智?只是他在程乡,女儿嫁了他,他须带了回去,却又割舍不下。于是辗转了半夜,忽想着磜头、火带诸贼,日炽一日,官府相文避法,主招主抚,御贼者反指为激变,被劫者控告无门,似此世界,恋他何用?就如夜来,幸遇此生.救我一家;若不遇他,只可与李大等同作刀头之鬼!着实想来,此地其实札住不得了,何不竟把女儿招了他,待他去从化回来,举家竟搬移程乡暫住,以待时清。父女既不致远隔.又可以避贼锋,岂不两便?但不知此生曾聘妻室否?又想道:就使聘了,吾女亦愿居其次罢。主意已定,专候天明说话。正是:
  芙蓉绣褥值千金,付于萧郎惬素心。
  漫说泰山千万丈,也将移向古梅阴。
  再说逢玉,退了强敌.暗暗欢喜道;“那美人果是他女儿!禅师之言,已验了一半了,只是婚姻一事,急切间不好启齿,必须寻个计策来挑动他,使他自己开口方妥.”左思右想,总没个妙策。想了两个更次,忽想着道;“必须如此方妙!”遂叫醒黄聪前来吩咐道:“张家有个女儿,端庄美丽,绝世无双,我要娶他,只是邂逅间不便提起说得,尔须为我如此如此,尔是个小斯,就出言唐突些.也不打紧。”黄聪领命。
  次日绝早起来,假说入內讨茶与相公吃,走至中堂。张老正起来,夫妻两个坐在堂上,把招逢玉的事与娘子细细说知了,要打点出来与逢玉讲,见黄聪走进来,张老道:“管家起得恁早?”黄聪道:“我家相公要盏茶吃,叫小的来取.”张老闻言,即唤女儿道;“尔去我书橱里,把那柳城茶撮一服来,叫丫环泡一盏出去,与黄相公吃。”女娘取了茶出来,黄聪佯惊讶道:“此是姑娘了,好一个人才!面宠儿与我相公一般.不知曾吃人家槟榔否?若不曾吃时,与我相公匹配起来,佳人才子,岂不是天上有地上无的一对好夫妻么!”张老大喜道;“管家尔也如此说!不知尔家相公曾受室否?”黄聪道;“我家相公有誓在先.不得绝色佳人誓不婚娶.家中虽有几个世家大族,愿与我相公结亲的,相公探得他女儿平常,都不肯轻许。像有姑娘这般人物,怕不一说就成?”张老道:“我正有此意.烦管家转达若何?”黄聪道:“待小的就去说来。”
  转身便走出来了。好一回儿.复进内堂来.张老连忙起身迎问道:“管家,相公意下何如?”黄聪道:“我相公听见姑娘美丽,又承太公美意,着实羡慕欢喜。只是他想来有三件难处不敢从命,叫小的来辞谢.”张老道:“那三件呢?”黄聪道:“我相公说:一件,不得亲命,不敢擅专;二件,旅途中,财礼不备;三件,娶了姑娘,携回程乡,怕太公舍不得他远离。就婚府上.又怕我家太公怨望。有此难处,故不敢从命.”张老大笑道:“前两件不打紧,有我作主。后一件,我已筹之熟矣,不须相公踌躇.待我与相公面说便了.”遂起身出至堂中.请逢玉出来,施礼坐下道:“老夫生下二小儿,长志龙.自幼在广西桂林府生理;次飞龙.从中离薛先生读书于峄山,俱不在家.家中惟老夫与荆妻龙氏、小女贵儿、婢仆数人而已,门无壮丁,族鲜庇连。近日磜头诸贼.到处残虐,而龙博、归善为甚,苦苦恋桑梓.势难瓦全。老夫久欲移徙别处,避其凶害,但苦不得一武陵源耳。今闻贵县,乃声明文物之区,程处士之遗风犹在,曾公芳之政化未泯,方之做处,真是个洞天福地。相公若不弃葑菲,愿献小女侍君箕帚.俟相公从化回来,即便举家同相公东归,不识相公肯俯就否?”逢玉道:“但恐枳棘之林,非鸾凤所栖耳!如果老先生不嫌鄙陋,晚生园林颇亦宽广,尽可暂留车骑,晚生当得执鞭前驱。至于令爱一事,晓生二亲未告,六礼未备.何敢遽望射屏?”张老道:“吾闻君子,宜配佳人,小女虽未敢拟河洲.而才情志节.颇异庸流,相公既遇,何妨经权互用?至于财礼,小女余生实出君赐,决不敢受,但乞一信物足矣!”逢玉闻言道:“既承老先生如此过爱,晚生敢不敬遵?请上坐了,受逢玉一拜.”随扯椅一张,放在中间,携张老坐在上面,纳头便拜。
  张老忙答以半礼,便子婿称呼。拜毕,回至客房,取出母亲寄与姑娘的织锦程茧手巾一条,双手捧与张老道:“小婿客中别无异物,此巾系家母手织,寄与我姑娘的,借一条来奉岳父为聘物罢.”张老接来一看,内锦古松一株,下面坐着个汾阳双寿图。张老大喜道;“即此一巾,便是美兆了。”随拿进与女儿收了,就向女儿头上拔下一枝金钗来,付与逢玉收好,大排筵席,款待了两三日。逢玉告辞起程,张老执手道;“贤婿且再住几时,老夫还有几句话儿与贤婿说。”此一说有分教:
  声名才子文华远,鬼蜮凶人怨恨深。
  不知张太公说出是么来,且听下回分解。



  张竹园评曰:黄逢玉为上半主脑,张贵儿为下半主脑,此回预露其才,下文方有根底。然逢玉易写,贵儿是守礼闺女.最难着墨。作者就张老口中,轻轻带出才志二字,而贵儿全身已活跳纸上。



第 三 回 压富儿唯诗一首 访仙迹得药两丸
  词曰:
  诗书事,问尔可曾攻?但倚朱提,倩人代作,偷取誉声隆。遇着才人逢至公,恁多金也没用,怎禁面皮红。偏是奇人贱黄白,贵磨砻。喜杀是奇山奇水,爱杀是秘迹神踪。踏遍了,文章盖世.绩著景钟。
  右调《下里曲》
  话说逢玉在梅花村住了三四日,作辞张老道;“小婿在路上挨延既久,今在府上又住了这几天,恐怕家中悬念。今欲辞岳父,往从化去,见了姑娘,好作速抽身回来,同岳父起程.罗浮小婿也不去游了.”张老执着逢玉手道;“亲翁康强,不必过为挂虑。我这惠州西湖,四月十八日有个浴佛大会,十分闹热,旧有诗社,四方来考者甚多.贤婿既到此地,老夫愿同贤婿到彼一考,就可赏览些西湖景致,乘兴便陪贤婿转到罗浮一游。游了罗浮,贤婿就从覆翠山穿出,便是博罗大河,搭船至省,甚是便易。但今日是四月初三,考期还远,且再宽住几天.”逢玉不好拂得岳丈意思,只得住下不表。
  今且表西湖,在惠城之右,槎溪、廉泉二水汇而为湖,回环二十余里。中有漱玉滩、点翠州、明月湾许多名胜。昔杨万里有游西湖诗云:
  三处西湖一色秋,钱塘颍水及罗浮。
  东坡原是西湖长,不到罗浮便得休。
  明初缙绅先生,于首夏清和之时,各携酒盒,丛集游宴。陈主事皇瑞,慕南园五子之风,于丰湖栖禅山寺倡为詩社.其后考者日盛,凡得批首,必登高科,故凡有抱负者,莫不以为新铏之试.今且不表。单表丰湖之側有个富户,名唤作何肖,白手攒积得几万两银子,买了许多田园屋宇.自觉得也是个豪杰,只是目不识丁,全不晓得飞觞醉月,分韵题诗的乐趣,见了名公巨卿、高人逸士,也未免减色起来。后来生下一个儿子,名唤做足像,年至七八岁时,便延了个先生,名唤做饶有,来教他读书,思量与他增增气。怎奈那足像的志气,全与老子不同,见了书本,就如着了懵香的一般,一身便软麻起来,两只眼睛合拢了再睁不开;遇着那戏耍的事,就跳跃终日也不知倦。那先生又是个没天理的,奉承他是个富家子金子殿的人,不但不去束缚他,反以非礼之事引诱他。到了十四五岁尚认不出一个人字.那先生却逢人便说足像是个才子,代他抄了几篇古文,圈得花花绿绿的,叫他拿与老子看.那老子原是个临深不惧的人,见了这许多圈儿,便就扣盘扪烛的咿唔哩罗起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不胜快活道:“我儿子也有这般学问!我的封君稳稳拿到手了。只是不知时运到也未?明日丰湖社会,是个登科的占验,何不使儿子去考考?倘考得批首,也好预备预备。”主意想定,便唤足像到来吩咐道:“我明日同尔到诗社一考,勿终日在书房里埋没了名声.”足像闻言,惊得呆了,暗暗想到:“我从不会写字,怎么去考得诗?须得与先生商量方好!”连忙回转书房,将父亲言语述了一遍道:“倘到那里,写不出字来怎么了得?”先生道:“不妨,我自有妙计,只要费几十两银子,保尔夺得批首来!”足像道;“要银子何用?”先生道:”我有几个好友,都是当今有名的诗伯,尔有了银子.我代你请他来一同去考,坐在一处,多作几篇,暗暗递一二篇与尔,怕不横扫于人?”
  足像大喜道;“银子尽有,望先生早早行事,我明日同父亲来便了。”那先生拿了银子,便去雇那车载斗量不尽的诗伯来打卷。
  且说是年主社会的,是一个有名的孝廉,姓叶名春及.到了是日,先到栖禅山院.铺设停当,专候众人来考。辰牌时分,众人已齐,叶孝廉道:“我这丰湖诗社最有名的,近年来,渐不见有超拔之作,大都是诸君子不肯勉励之故。我今欲另设个规条,激励诸君子一番,庶肯各加揣摩.不知诸君子以为可否?”众人道;“愿闻.”叶孝廉道;“诸君子已投卷者的,限次日巳时,齐集禅院右边大石台基下立住,俟台上人拆封,宣名领卷.台下左设酒,右设水,第十至第一,领卷时赏酒一杯,末名罚水一杯。宣名须从末名逆宣而上.”众人闻言,各自忖道:“这一杯水料不到得罚我!”遂一齐答道:“妙!妙!”众人道妙,还只道得两个妙字,那足像的令尊竟叫了十来个妙字。尔道他怎么便叫了这许多妙字呢?原来他也在那里忖道:“我见人家儿子的文字,不过圈几句几行,我家儿子的文字,先生直从头圈到底!今日批首,不是我家儿子更是何人考了批首!”正要在石台上高喝一声“我儿子声名怕不似春雷般迸将出来么.”遂不觉的连声应道“妙,妙,妙!”
  叶孝廉大喜,忙写下个题目,贴在壁上。众人看去,却是个“朝云墓怀古”,下注一行小字,不拘韵。这就叫做“忙者不会,会者不忙”,众人题目尚未看清,那逢玉早已投卷而出。
  张秋谷接着道:“是么题目?贤婿怎不做他就出来了?”逢玉笑道:“我已做了。”秋谷大惊道:“贤婿直恁快捷!”二人且回下处不题。次日巳时,来至石台下.众人已齐。拆卷人高唱道;“大家静着,听宣尊号领卷,照依昨日所议,从末卷宣起哩,”此时,何肖已领了儿子拥立在前.袖着手,洋洋的,若不听见一般,在那里忖道;“尔只管宣,食水的听见了尊号,他自会来吃!我儿子只怕量浅,吃不得许多酒哩!”忖犹未了,台上人高高唱道;“一百三十六名,末名何足像!”何肖听了,就如半天里下了一个霹雳般,吓得开了口合不拢来,又见右边走出一个人,手里高高擎了一杯洗脚水,大叫道;“那位相公来吃了我这杯透心凉,回去免至火炭般发起热来哩!”大家哄然一笑,直把个何肖气得半死,到此地位,进又不是,退又不是,卷也不去领了,只得垂头丧气立在一边。久之,羞变成怒道:“且听他取的批首是那一个,若素有声名的也罢.若不是素有声名,缓缓与他算账!他不过是个举人,我拼了个万金.不怕他不吃我的夺命丹!”正恨间,已宣到第一名程乡县十六岁童生黄琼了,他不觉勃然大怒道;“放尔的狗屁!我惠州偌大一个府属,难道并没个真才实学的名儒老宿?倒被程乡小县一个小书生便压倒了!尔恃尔是个举人,受了人家贿赂,便敢藐视一府人物!別人怕尔.我何肖是不怕尔!”说毕,奋前一脚,把那左边放酒的桌儿踢翻在地。他家的饶有先生,初时听见足像考了末名,羞得无地可容,暗自想道:“这是我害了他,来此出丑了,贪赚他几两银子用,倒断送了一个好门头了!”忽见何肖发作.他便帮起腔来道;“众兄弟.何不竟把叶春及这低子挤下台来!”那几个钝枪诗友齐喊一声.一拥抢上台来.众人拦住道:“诸兄且缓,且叫叶先生把那黄琼诗卷与众人看.如果不公,再羞辱他也不迟。”何肖道;“诸先生也说得是,且叫他拿与请先生看!”叶春及此时,也自知罚水这段,大不是了,听着要诗看,忙将首卷发下来。众人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