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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海钟
宦 海 钟(清)云江女史 著
目 录
第一回 龙伯青凑趣开筵,贾端甫临崖勒马
第二回 赘姻富室大度能容,买笑秦淮酸怀难遣
第三回 流瀣相投高谈道学,眼瞅必报巧遇冤家
第四回 龙伯青忍辱绍箕裘,增朗之避风登仕服
第五回 戒懔四知正言规友,政成百里密疏荐贤
第六回 学步后尘苦心独运,菜膺简擢袒腹双栖
第七回 甘小就正士知机,恶作伪才媛择木
第八回 屈膝负荆终成佳偶,啮臂断袖别具赏音
第九回 助合妆院司同掷锦,误朝贺府县共迷花
第十回 澄叙官方惊看白简,褒崇勋绩荣耀乌台
第十一回 月夜看山魂销罗绮,凉宵听雨乡恋温柔
第十二回 买军火太守展长才,开崎筵钦差饶雅兴
第十三回 长袖善舞利益均沾,新学争鸣涛张百出
第十四回 会短离长萧郎荣别梦,情深胆怯弱弟试灵丹
第十五回 侍疾承恩正名有待,酬庸表绩特荐频邀
第十六回 得色思财惊传恶耗,以财易色细演奇谈伏编
第十七回 祝融一炬熔尽铜山,飞燕重逢营成金屋
第十八回 怙恶不悛远戍榆塞,嗜痂成癖死殉莲钩
第十九回 中萋菲飞章移柏座,执斧柯投刺访兰友
第二十回 女偿父债供状分明,李代桃僵遗言惨切
第二十一回 药石误投丧明抱痛,策葭幸托凉血甘居
第二十二回 失贞节娇女善承欢,吞巨款恶奴谋反噬
第二十三回 六亲同运幕燕分飞,一梦荒唐辕驹息辙
第二十四回 甘偕隐海陵营别墅,结同心嵩岳访名山
第一回
尤伯青凑趣开筵 贾端甫临崖勒马
抱真子便说道:“这贾端甫,不是做那甘肃臬台的贾廉访么?那是我认得他的。他是个有名的暮夜却金,坐怀不乱的君子。怎么也被这人编入小说里头?”诞叟道:“你到船上慢慢的看(口虐),这书亦并未理没了他的好处。”原来这贾端甫,名崇方,是南通州直隶州人,九岁上他父亲就没了,家里光景极寒,幸亏他母亲莫氏娘家尚可过得,按月贴补他些,才得混口饭吃,附在村学馆里读书,天份却甚聪明,十二岁上开了笔,做的破承题,先生说是很有意思。二十岁上就进了学。谁知到了次年正月里,他母亲就死了,接着他的外公莫怀恩也就一病不起,他两个娘舅,一个叫莫仁,一个叫莫信,都是市侩。他弟兄两个看老子一死,就在争夺家产,那肯再来照顾外甥。这贾端甫没了靠傍,衣食更无着落。过了母亲的百日,就托亲友替他找个馆地。却好州里钱谷龙师爷,要请个西席替他的小儿子破蒙,有人推荐就请他过去,每月脩洋四元。他好在单身人,也敷衍够用了。
这龙师爷,名钟仁,号实生,是浙江萧山人,年纪有六十多岁,就了三十多年的州县馆,于百姓的脂膏上虽然不甚顾惜,于东家的面子上却是十分恭维。所以,馆运很好,积赚的幕囊也很不少,他的太太早已死了,大的儿子是太太生的,名叫玉年,号伯青,在衙门里跟着学幕,也有二十多岁。小的儿子叫玉田,号研香,才七八岁,是姨太太生的。姨太太据说姓杨,东台人,有的说是花烟馆里的,有的说是一位东家收用过的丫头,因为太太吃醋,送与这龙师爷的,却也不知其底细。但是这位杨姨太太,打得一手的好烟,能把烟丝拖到一尺多长,然后卷起上在斗内,又是一双好小脚儿,进门就生了一位小姐,是梦见飞燕投胎生的,取名玉燕,又起了个号叫做梦飞。今年已十一岁,脚是他姐替他裹的,也甚校这贾端甫教的就是这姨太太的儿子龙玉田。这玉燕小姐每天早晨,也跟着识几个字,读两句女儿经、千家诗。光阴迅速,在馆里不觉也就坐了两年,与这龙师爷的大少爷及衙门里的几位师爷,也就混的很熟。
这一天是四月里的天气,正值通州城里出会,衙门里的书启师爷文彬如、征收师爷盖子章、巴吉人、账房师爷周德泉陪着州里二少爷增郎之,一齐到龙师爷公馆里来,约龙伯青去看会,顺便也就邀了贾端甫一同去。走了两条街,街上男女老幼往来的,真如人山人海,拥挤不堪。又走了几步,只见一群妇女,浓妆艳裹,在一家铺内看会。看见他们来了,有一个穿雪青纺绸单衫,年约十六七岁的姑娘,连忙喊道:“二少爷到这里来看!”这增二少爷望着他们,笑道:“你们全在这里?”
跟手也有叫龙少爷的,也有叫巴师爷,也有叫老周的,咭咭叭叭,听不清楚,大家就顺步进去。贾端甫也就跟着过去,只见一个个妆研斗眉,虽非王嫱郑旦,态度亦自撩人。只恨自己一人不识。再细看这铺子,是一爿洋货店,掌柜的登时拿了一包香烟、一枝蜜蜡烟嘴送到增二少爷手里,说道:“二少爷请用烟,好两天不见了,今天天热,开两瓶荷兰水吃吃罢。”增二少爷道:“也好,只是扰你不当。”掌柜的道:“二少爷好说,只要二少爷多照顾些,就是了。”周师爷向掌柜的道:“刘子经你前一回送到衙门里的荷兰水,可不好,是隔年陈,走了气的,我们东家很生气,你可赶紧带些好的来。”刘掌柜忙道:“前期到的货,原不是顶好的,因为衙门里要的急,慌忙凑着送进去就是现在开的味儿也不好,师爷们请尝尝看,再过两天,就有老德记的带来了,一到就送两打过去。”一面说一面叫小伙计开了几瓶,倒在玻璃盅里。刘掌柜拿了一杯,用新手巾擦了擦口,恭恭敬敬的送到增二少爷手里。只见增二少爷怀里坐的穿雪青纺绸的姑娘,劈手把杯子夺了去,就喝。增二少爷望他说道:“小银珠,你怕喝不得呢!”小银珠把眼睛一斜,伸手在增二少爷脸上一摸,说道:“我倒是怕你喝不得罢,好意替你抢过来,你倒要说人。”龙伯青在旁拍手道:“只怕你们两个都喝不得。”刘掌柜慌忙又拿了一杯过来笑着说道:“这是董荷兰,不要紧的。”还未送到增二少爷跟前,只见小银珠把二少爷的头一掰,把喝剩下的半盅,送到二少爷的嘴里喝了。
文彬如、龙伯青齐声喝彩道:“好一个交怀盏!”二少爷也笑了。小银珠望他们瞧了一眼。刘掌柜把这一杯递与二少爷,然后拿了两杯敬周师爷、龙少爷,又招呼小伙计到各人面前分送。
龙伯青的一杯,也是与一个穿玄色绸衫的姑娘分喝的。增二少爷就向那穿玄色的问道:“文卿,你肚子疼的毛病可好了么?”
文卿道:“有时夜里也还要发,那丸药吃了也还断不了根。”
增二少爷道:“只要龙少爷夭天替你捺着肚子,就好了。”
文卿听说,就把手里未吃完的荷兰水,望增二少爷身上洒来。
龙伯青用手一栏,只听邦郎一声,玻璃盅子砸得粉碎。巴师爷道:“文卿,这遭你要赔了。”刘掌柜忙说:“不要紧的。”
又叫小伙计递过手巾来擦手。可怜贾瑞甫在旁看的眼馋心热,只恨没人理他,自己低头看了一看穿的衣服,也实在配不过,惟有暗暗的自己叹了一口穷气。不一时听见锣声响亮,说是会已到了。小银珠站在杌子上,一手扶着增二少爷的肩头,一手拿一块湖色熟罗手帕,微掩香唇。还有一个小姑娘不过十岁左右,拉着周师爷说:“姨夫,你抱着我看。”旁边坐的一个穿湖色熟罗夹袄的姑娘,约有二十多岁了,说道:“十二宝,你留心你的脚,不要碰脏了老周的衣裳。”周德泉真个把这小姑娘抱起来看。这小二宝看见门口有个卖纸做的小龙的,又叫:“阿姨!我要买个小龙玩呢。”文卿回过头来说道:“桂云姊姊,我说不要带这小东西来,你看只是吵。”巴吉人站在门口赶紧买了一个递与小二宝。旁边一个十二三岁、梳双丫髻的小姑娘也就牵住巴吉人道:“我也要呢,你敢不买给我?”巴吉人只得又买了一个,递与他道:“兰仙,我看你这么点点年纪,就会吃醋要强,将来大了不晓得要害多少人呢?”兰仙把那龙望地下一甩,说道:“甚么叫吃醋!我吃哪个的醋,你倒说说看?”巴吉人忙弯腰拾起来,送与兰仙道:“怪我说的不好,我的宝贝不要生气。”说的大家都笑了。文卿说道:“真真作怪,这点点小东西也会撒娇。”龙伯青低低的说道:“恐怕是跟你学的。”文卿在他肩上打了一下,说:“你拿我开心,回来再同你算帐。”说着,外头一对一对的灯牌花伞,又是锣鼓、棚鞦、千架纷纷过去。贾端甫躲在人家背后,也看得不甚清楚。
约有半个多时辰,会已过完,小银球又买了一面玻璃砖的镜台,一盒香水。文卿等也买了些洋粉、洋胰、香水、头绳等类。自然是记在这班少爷师爷帐上的。小银珠拉着增二少爷,要他同去。文卿也同龙少爷咬耳朵。大家本来都有去的意思,自然一齐答应。贾端甫是同来的,大家也不好意思撇他,他也不好意思单走,只得跟着同行出了店门。几位姑娘在前,究竟大街上,这些少爷师爷不好过于放浪,只得稍为退后几步,走了两个弯子,已快到西南营了,这里地方较为僻静,银珠就站着,等增二少爷走到跟前,一手扯住说:“我走不动了,你搀搀我尝。”巴吉人道:“我看不如爬在二少爷身上,叫二少爷掬着走罢。”小银珠嚷道:“小巴你不要油嘴滑舌的,回来要你的好看!”龙伯青道:“他这么大了,你还说他是小巴,你究竟要多大的巴,才够你吃呢?”文卿把他打了一下道:“你这人,他们说话干你甚事,要你多嘴。”小银珠向着文卿说道:“姊姊,你再不管管姊夫,他更要无法无天的了。”文卿道:“我管得住他么?除非花家的爱宝来,那就制得他服服贴贴的。”龙伯青道:“阿弥陀佛,一百零一个局的也要吃醋。”
文卿道:“你该叫他的局么?还要嘴犟。”说着,已到门口,大家一拥而进。打杂的忙招呼:“陈奶奶,快打帘子,二少爷来了”一面又喊:“李奶奶、大杨奶奶、小杨奶奶!拿文卿姑娘、桂云姑娘、兰仙姑娘的茶碗!”只见银珠、文卿、桂云的都是菜缸子,兰仙的是茶碗,余外的都是客茶碗。打杂的送进一碟瓜子,小银珠免不得分敬一回。敬到文师爷面前,问道:“爱珍姊姊可好?你咋儿晚上甚么时候走的?”文彬如道:“我倒有好几天不去了”小银珠道:“说的好听,昨儿晚上是一只狗,在爱珍房里登到三更,我出局到那边还张见的,只怕是今天早上回去的罢。”文彬如道:“你尽管骂,回来问爱珍就知道了。”小银珠道:“他肯说?”说着已敬到贾端甫面前,问了一声:“老爷贵姓?”贾端甫连忙答道:“姓贾。”
小银珠敬过瓜子,坐到增二少爷怀里。增二少爷就伸手摸他双乳,他也半推半就,听二少爷伸手过去,细细的摩挲。这边桂云就到炕上替周师爷打烟。文卿趁人不见,拉着龙少爷到自己房里去了。小银珠坐在二少爷怀里低低的问道:“这贾老爷在衙门里做甚么?他的相好是哪一个?”增二少爷笑道:“他么,在龙少爷家里教读,他要攀相好可不容易呢。”小银珠道:“怎的?”增二少爷笑道:“他一个月的束脩,才够吃一个乾茶缸子,若要住夜,你们下头的嘴忙一夜,他上头的嘴要忙一月还不够的呢。”说的小银珠笑着要撕二少爷的嘴。他们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无如贾端甫一人静坐听得清清楚楚。一团火直透泥九,欲要发作又不敢发作,要走又不能走,只好装做听不见,走去看壁上挂的对联,写的是:“银烛高烧花欲睡,珠帘半卷月常圆。”款是银珠词,史清玩、铁顽戏赠。晓得是增朗之送的,却也不见甚么好处。一时钟上已当、当、当、当敲了四下,只见陈奶奶拿了两盘点心进来,一盘是猪油白糖小包子,一盘是虾仁汤麦饺子,大家随意吃了些。文彬如道:“天不早了我们走罢。”龙伯青也搀着文卿走了过来,问说:“点心也吃过了,我们怎样呢?”增二少爷还未答言,小银珠忙说道:“不许去!”龙伯青道:“不去怎样呢?要就在此吃便饭罢,算我的东。”增二少爷道:“又何必你做东呢!”小银珠道:“应该罚他,他先头在门口拿我开心。”“开的好!”
龙伯青道:“我替你把二少爷留下来,你不说好好的请我吃些点心,谢谢我,还要罚我,真是岂有此理。”小银珠道:“点心不是才吃的,你难道没有吃么?”龙伯青道:“那个不算,要你自己身上的。”小银珠向他啐了一口,说道:“你才同文卿姊姊两个人,在房里不晓得吃些甚么,只怕馒头、水饺子都吃饱了,才跑过来。”文卿道:“你们说话要牵上我,你看你,拿馒头把二少爷吃,连小襟钮扣子都散了,还要说人。”
小银珠低头一看,果然不错,羞的把脸一红,走开去钮好。
文卿也就不再说了,回头叫道:“小杨奶奶,你到厨房里关会一句,要一个便饭加帽子,天气热,菜要清爽些。”小杨奶奶答应了一句,就如飞的跑去。大家说说笑笑,真是欢娱,嫌日短,不觉已是掌灯时候。小杨奶奶走来说道:“菜已齐了,还是就坐,还是等一会?”龙少爷望着增二少爷说道:“怎样呢?”
增二少爷道:“我们就吃罢。”于是吩咐摆席。增二少爷的小银珠,龙少爷的文卿,周师爷的桂云,都是老线头不用交代。
巴师爷就是兰仙,文师爷是花家爱珍,盖师爷是郑家云仙,大家都知道的。龙泊青写了两个外局的条子,顺便问贾端甫道:“端翁,可有相好?还要做煤不要?”贾端甫道:“我没有,可以不叫罢。”龙伯青也就不勉强他花这一块半钱。大家入席,一时,头菜上了鱼翅。花爱珍已来了,坐在文彬如旁边,低低的问了一句:“昨儿回去关门没有?”却被小银珠听见,扑嗤的一笑,指着文彬如道:“你还要赖,这回可是不打自招了。”文彬如道:“足见没有过夜。”小银珠正要回话,桂云望他丢了个眼风,也就不开口了。爱珍又问龙少爷:“为甚不叫爱宝?”龙伯青道:“改天再叫罢。”口里说着,却向文卿挪嘴,文卿趁势就拧他的嘴说道:“你叫不叫关我甚事,我又不曾不准你叫,你望我挪嘴?”拧的龙伯青急声讨饶,大家哄堂大笑。这个当口,郑云仙已走进来,向大家招呼,文卿方才放手。巴吉人道:“真是救命王菩萨来了。”一回儿文卿自己弹着月琴,唱了一枝“满江红”。银珠叫琴师拉着胡琴,唱了一枝“天水关”,余外也有唱青衫子的,也有唱阔口的,也有唱小调的,真是弦管嗷嘈履高交错。一会唱停,文卿又按着各位敬拳,那些姑娘也参错着,分敬三个五个八马对手的乱喊,钏响丁冬,珠喉清脆,也有抢着代酒的,也有按着杯子不许多喝的,媚态柔情,令人心醉。不过贾端甫吃的是镶边酒,不但倌人除了照例敬拳之外,不与交谈,就是同席的客人也无暇与他说话。虽在热闹场中,却无限的凄凉景况。目睹诸人,真足令英雄短气。好容易把这一席酒熬过了,各自散坐,爱珍逼着文彬如同到花家,龙伯青也被文卿拉去,周德泉也要到桂云房里去敷衍敷衍面子。贾端甫正在没法,周德泉晓得增二少爷是要同小银珠亲热一阵的,恐怕他们这些人跟进去讨厌,连忙说道:“端翁、吉翁、子翁都到桂云房里烧烟去罢,我的老姘头房间,端翁也应该赏鉴赏鉴。”可怜贾端甫一腔冷气,幸得周德泉这一句话,才回转点热意过来。可见周德泉是老走江湖,随便甚么人不会得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