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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山再梦
入则孝,出则弟,守先王之道。
雨林应声对曰:
诵其诗,读其书,畏圣人之言。
小姐听毕曰:“对得切当。但用成语,尚属易对。我再出一对,你对。”遂出对曰:
文宣王,周宣王,司马宣王,一君一臣,一不君不臣。
雨林应声对曰:
邹孟子、吴孟子、寺人孟子,一男一女,一非男非女。
小姐听曰:“此对甚难,你对凑巧,足见才矣。仍须考诗,有我去年在中秋前一夕,作的一首,限你和韵。”乃念诗曰:
一窗好月照衾寒,来夕天涯人尽看。
虽忆酒非偕静侣,未能瓜破散乡团。
湘帘半卷钟未远,巫梦常闻捕到残。
最恨佳期偏杳杳,谁怜悄坐寄侬欢。
雨林听了,不待思索,即和之曰:
桂影扶疏月影寒,中秋前夕举头看。
清光艳似黄金波,皓魄皎如白玉团。
旅邸把杯频照影,深闺敲韵待更残。
应知明夜冰轮满,几处寓愁几处欢。
和毕,小姐大加称赏曰:“字字不脱前一夕,方是作手。只恐是你平日做下的,又或窃取他人的,你再作一首,何如?”雨林不辞,遂吟曰:
长空月净云辉寒,不待中秋人尽看。
玉镜尚和一厘缺,冰轮犹欠半分圆。
光摇花影疑郎至,亮透纱窗惊梦残。
馀兴再留明夜赏,只愁把酒与谁欢。
小姐听毕曰:“愈出愈佳,字字是中秋前一夕。若在他人口中,未免是中秋赏月而已,真才子也。我已知才貌双全矣。可归于父母言之,通媒妁之言可也。”正说间,喜儿掌饭到了。雨林戏曰:“小姐须要举案齐眉。”小姐曰:“须要庄重,不可轻薄。”三人同食毕,雨林犹徘徊不去。小姐促之曰:“大事不在今日,可急归去。若我母再来,看出破绽,反为不便了。”雨林不得已,别小姐而出曰:“愿小姐留意。”方欲再言,其母又至曰:“吃过饭了,再坐一时也好。”雨林曰:“正欲谢一饭之恩,何敢再赐坐耶。”其母曰:“此女大样,好象个男子。”遂出去。
却说雨林到木易婆家,卸去女妆,笑曰:“我今日复见我本来面目矣。”遂与木易婆言曰:“初十是开日,你可往他父母前作伐,我自谢你。”说罢去了。木易婆将前所赁衣服,还于当铺中。至初十日,又至万家,在小姐父母前,言钱雨林求亲之意。万典之曰:“此生我也见过,可以做得门婿。但不知小姐之意何如?”遂同妻到小姐房内,曰:“今日钱家求亲,此子甚是清秀,但不知我儿之意何如?”小姐曰:“婚姻之事,一任父母主之可也。”出来与木易婆说:“我再商量。”木易婆去回钱生曰:“好事已有八九分了。”不意钱雨林父母,因子大未婚,又央李媒婆在程家求亲多时了。却说这程家,原与钱家有瓜葛之亲,一见求亲曰:“古人下玉镜台,传为佳话,何不可之有。”递即允诺了。雨林不知,又与父母言往万家求亲之意,父母言程家已许了。
雨林闻之,忧郁成疾,连日茶饭不进,奄奄待毙, 父母惊惶,遂商议曰:“好男儿占得九妻,使媒往万家求亲,有何不可?”雨林曰:“须木易婆作媒,方好。”父母遂央木易婆往万家求亲。万典之见女儿喜此门亲事,夫妻慨然允了。
木易婆回报,雨林大喜。走至书馆中,正值白雁鸿在馆,问雨林曰:“数日何不到馆?”雨林曰:“我有天大好事,何暇来此。”白雁鸿曰:“有何好事?”雨林起初不说,白生问之再三,曰:“你我订盟,此事不说,何足为兄弟乎?”
雨林遂将会万宵娘的事,一一说明。说:“你看这是大事不是?”却不知白生一见宵娘之后,也有求婚之意,今乃被他占去,心甚不悦。假意答曰:“好固是好,但无故入人家,未免越理了。”雨林自悔失言,只得默默不语。
却说白生千思万想曰:“我欲求亲,白白被他占去。他又有了程氏,万小姐岂肯于他做次妻。我有计了,拆散他后,不患不是我的。”遂写一书,备前备后,假作雨林笔迹,言初七日相会之事,又言父母已订程氏。令石佛寺一小沙弥,名唤月荷者,将书传去。你说是钱相公寄来的,月荷原与白生有龙阳之交情,遂不辞,竟自送去。万典之一见书,大怒曰:“我前日原疑非卖花的。”其妻曰:“我见他脚大异样,耳又不钻眼儿,且口称晚生,谁知竟是假的。这个丑陋,一概不言,只是他已订程氏之女,我儿岂可于他作妾乎?你明日叫木易婆退婚就是了。”其夫依言,次日叫木易婆到家,大骂:“老贱人,做得好事,我今不成钱家亲事,你若再有一言,我把你送到官,打断你的筋!”水易婆知事有泄露,不敢发一言,竟报雨林,言如此如此,已退婚了。又不知后来何如。
第三回
真婚配拆散假婚配
好姻缘翻作恶姻缘
喜团圆,恨团圆,错配鸾凤颠倒颠,只是怨苍天。
好姻缘,恶姻缘,红颜薄命最堪怜,一梦赴黄泉。
却说雨林闻得万家悔亲,气得目瞪口哑,半晌不言。
徐曰:“此是那一个谗言害我也。”因此终日怨恨,忧愤成疾,百方调治,全然不应。父母无计可施,至馆中告知田先生。先生曰:“我有一计,可救他病。你可央木易婆,向他说万家又成亲了,即日过门。你可将程氏女娶来,就说是万家女儿,勿令他知。待至夜成亲之后,他虽知道,贪着夫妻恩爱,也就将万家宵娘忘了,病即可愈。除了此计,恐多少医生,难治此想思病也。”钱居先听了,遂至木易婆家,与银三钱,说知此事,木易婆亦允了。至次日早到钱家,看雨林在床,木易婆曰:“相公恭喜,我今朝又往万家,于你说亲,他依旧允了。即日就要过门,相公你道喜也不喜?”雨林曰:“你因我病,故来谎我。”木易婆曰:“你父母央我去的,如何谎你?你不信时,三两日就要过门,难道也是谎的?相公可自宽心养病,待三两日好做新郎也。”雨林似信不信,只得答应。心是日父母亦来言:“万家又成亲了,已看定四月初八,浴佛吉日合卺。我儿可扎挣精神,那日好迎新人。”雨林见父母说,方半信半疑,病渐渐好了。至四月初七日,父母又言:“我儿新愈,恐怕过劳。明日也不必你亲迎,只在家伺候可也。”雨林也允了。至次日孔雀屏开,大会亲邻吃酒,鼓乐喧天。至将晚之时,见一顶轿子,大吹大打,娶新人来也。拜了天地祖先,送入洞房,直至亲朋散去。雨林至房中,吃合卺交杯,挑去盖头,用目一视,全不像万宵娘的模样。眉觉浓些,色觉红些,眼觉大些,只是足下一双金莲一般亦觉丰艳动人。心甚疑之,不好动问。吃交盏毕,越看越不像了。乃不觉微吟曰:
花正新时烛正新,如何今夜似非真。
自疑新女非才女,却是何人唤美人。
吟毕,女子正色而言曰:“我虽丑陋,乃是郎君父母,六礼聘来,今夜如何不喜,反自沉吟,是何道理?”雨林曰:“我因数日有采薪之忧,将你家姓字忘了,故自沉吟以思,非有他故也。”女曰:“我自姓程氏,难道你家做亲日久。还记不得?”雨林知是父母因他病久,故将程作万,以解我忧。乃转笑曰:“是了、是了,我何懵懂至此乎!”遂与就寝,成夫妇之事。次日亦不言语,只是病复加重,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日甚一日。父母心惶,乃往街与他盘命。见一人挂招牌,上写王非仙谈命处。三钱银一命。乃入馆中。茶罢,王非仙曰:“居士欲算何命?”居先曰:“乃小儿的命,属猴相,今年一十五岁,十一月十七日未时生。”
非仙盘了一回,写了八字,再三椎看,乃是:
丙申、 二十二、 癸未。
庚子、 三十二、 甲辰。
辛酉、 四十二、 乙己。
乙未、 五十二、 丙午。
六十二、 丁未。
良久,非仙曰:“此命取食神格,身下坐禄,年上透出正官。时上偏财有印,是有功名之命。但金寒水冷,骨肉无情。却喜丙与辛合,为人性格温厚,心术端正,交人有情。时上有财不聚,妻宫犯羊刃,为人克妻,且有意外之妻。子宫冠带,三子必奇。初年运行平平,至甲辰、乙巳,丙午运中大发,当有异路功名。今年己卯日,犯岁君,且卯酉一冲,子平云;‘日犯岁君,灾殃必重。’再逢战之乡,必主刑于本命过此则利,须往西北恩星之地避之,方保无虞,此是真言。”
钱居先听罢,取银还了命钱,王非仙送出而归。居先至家中,对妻袁氏说道:“王非仙将儿子的命,俱都算着,言今年犯岁君,须出外方好。”夫妻遂对雨林说知,欲他出外。雨林曰:“术士之言,未足深信。‘父母在,不远游’。岂有父母在堂,朝越水而暮楚山,是何道理?”父母亦不深强他,与他调养病症。自娶妻之后,病亦渐渐的好了些,且按下不提。
却说万宵娘自考钱生之后,心里思想钱生才貌双全,真可相配,但不知天从人愿否耶?终日放心不下。自父母允亲之后,心中大悦。忽闻被石佛寺和尚不知送的何书,遂大骂木易婆悔亲,心中闷闷,几番踟蹰,乃问母曰:“前日那秃光光送的何书?我父看了,就退了婚。难道是钱家退婚的书?可于儿说知才好。”母曰:“你父因爱惜你,不肯言出,你倒反问。可是你与木易婆三月初七日做的故事,不知何故写在上面,那老王八也不对我念念,就把婚退了。”宵娘知事有露,瞒之愈彰。乃正色而言曰:“此事原来是实,我因钱郎有貌,未知他才,故令木易婆引来,当面一考,以完终身大事。所考诗对见存,不惟有貌,而且有才,何尝一官涉于非礼?待一饭之后,即便出去,这是母亲知道的。”母曰:“你父也不怪你这一件,只是他又娶程氏为妻,岂有你于他作妾之理,故此退了。”宵娘一听此言,忽然变色,半晌不言。徐曰:“果有此事,果是实言?”母曰:“四月初八日娶去,大吹大打,街上人都晓的。还有在他家吃过喜酒的,岂是假的?”宵娘闻之,不觉泪下数行。顿小足曰:“钱郎、钱郎,何薄幸一至此也!当日虎丘一遇,何等留情,今日又娶别人。俗言,痴心女子负心汉,信不虚矣。但不知是何缘故,娶得如此太忙,令人心疑。母可瞒我父亲,暗叫木易婆来,我吩咐令他访问。”母爱女儿,真个瞒丈夫,令喜儿叫木易婆进来,到小姐房中说话。木易婆闻叫,遂随到房中,一见小姐曰:“小姐、小姐,你连累我了。三月初七日之事,是你教我引他进来。你要做个学道考他,与我何干?昨日被你父亲,将我千老贱人、万老贱人,骂我臭死,还要把我送官。你道如今的官,明镜高悬,至公无私,如当日包老爷的有几个?若一纸送到里边,将我的老命断送了也罢,只恐扯出钱生,拖着箕来斗便动。还牵连出小姐来,出衙入府,饱了那个色中饿鬼的眼睛。我老身所以千忍万忍,一字儿也不敢回答,他方才了休。若我当日讲起来,如今也不知七颠八倒,弄成个怎么的模样了。还看你在绣房中,安安稳稳的坐着里么?”小姐曰:“你老人家的一片好心,我也知道了。我父亲也不怪此一件事,只为钱郎于四月初八日,又娶了一位妻,所以退亲。我看钱生虎丘一遇,甚是顾盼,又男扮女妆,以进我家,在我身上也可谓极是留情的了。不知何故,又变起卦来,娶程氏的女儿,令我心疑。欲写几字,令你送去,看他如何回复?”木易婆日:“是了、是了,那一日浴佛节,我往华藏庵烧香去,路上见一家迎亲的,却不见新郎,只是轿子,大吹大打,好不热闹,谁知就是他家。钱郎真是薄幸,这个天杀的,小杂种,囚根子,如此杂情。如随风的柳絮,逐波的桃花。看来前边一番殷勤,都是假意虚情,既得陇,复望蜀。俗话云:见吃着碗里,又看着锅里。真可恶,真可恶!”宵娘曰:“你也不要太骂他,或者别有缘故,出乎不得已,未可知也。你一访,自然明白,天下抱不白之冤者极多。我且写书,你拿将去。”宵娘走笔如飞、写毕,付于木易婆去了。又叫回曰:“问得清白,我有礼谢。”木易婆袖书,也不到家去,竟往钱家门前。正遇钱雨林扶杖散心,遂问曰:“钱官人恭喜!老身不知,才来与你道喜,你新娘子却不知比你虎丘遇的那个学道何如?”雨林曰:“我有无限心事,因病不能到你家一告,今幸你来此。家中不便说话,可就此旁弥陀庵中坐坐。”木易婆同行,不几步入庵,坐定。幸此日众僧于人家道场请去,止有一小沙弥看家,殿上无人,两人就地砖上坐下。木易婆曰:“钱官人有何病?既在病中,又何娶妻太忙?难道老婆是个女医,交盏做得药饵。”雨林曰:“只为此病,所以生出许多葛藤。也不知那一个畜生,将你我做的事都传万典之。万典之退了婚,就生起此病,实是为小姐而成的。”木易婆曰:“既为小姐,如何又娶?”雨林曰:“只因病重,吃药不应,父母用计,叫你来,说万家允亲,就要过门。我也当真,你何忘了?”木易婆曰:“我岂不知,只是不好对小姐说,恐后他怪我不是。他今叫我去,与你一个柬帖儿,我又不是《西厢》上的红娘,令我与你传书递柬。”雨林忙问曰:“书在那里?”木易婆曰:“在我袖里。”雨林曰:“快拿来我看。”木易婆曰:“你要快,我却要慢。小姐的书,你要礼拜开读。我捧书的也先要礼物相赠,方许你看。”雨林曰:“手中无物。”木易婆曰:“你无物我也无书。”雨林曰:“有了,我现带银烟袋一支。权当礼物。”木易婆曰:“这一根正好使用,只是还嫌细些儿。”接了烟袋,方袖内取出书递于雨林。雨林看了又看,点点头儿,跌跌脚儿,忽失声叫曰:“小姐、小姐!你怎知我万种情怀,一腔心事也。”木易婆方欲问书上写得什么话,忽见雨林色变,倒地卧下,不省人事。木易婆急抱扶,呼唤半日,方才醒来。将木易婆吓得一身冷汗。曰:“钱官人莫非为此烟袋,故卒然气死,仍与你,我去也。”往外就跑。雨林曰:“那为此。我是病久的人,一见此书,不由我心上疼痛,所以跌倒。你既来,可不明不白的就去乎?”遂忙唤小僧,借来笔砚,将佛前吊纸,扯了一片,写了几行。不过说他父母瞒他,只说是娶的小姐,却不知又是替身的话。木易婆袖了书,急忙就走,只恐雨林又跌倒,倘叫不醒,如何是好。水易婆去尚未远,雨林出门叫曰:“你当回信来,我自谢你。”水易婆曰:“不来了,你只一谢,也谢彀了。”雨林方歌再叫,忽父亲走来,曰:“我儿病未大愈,不可过劳。”遂扶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