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感天


  光阴迅速,荏苒又是二年。正值封了相的那位敏忠公于大人点了山东的学院,西三府考毕,去考东三府。摆开执事,出济南府东门,放了三声大炮。于大人坐一乘八抬绿呢显轿,竟扑东三府大路而去。李天赐在朱府正然洒扫,忽闻炮声,就问同伴为何有炮声?一人说:“这是学院于大人去考东三府,是出城炮响。”李天赐闻言暗想:“我服制已满,若不去赴考,我的功名必丢。”想到这里,向那人说道:“烦你向咱家老爷说说,我欲回家看看就回来。告假成否?”那人说:“我替你告假去。”那家人向朱老爷一说,朱老爷说:“他在咱府已经二年有余。他欲回家去看看,这也是他的正事。给他拿五两银子,格外给他五吊钱,路上好作盘费。”

  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李天赐告假赴考中举人夫妻得遇

  万事皆由天定,名利不用强求。
  人生因穷心中愁,亦是命里造就。
  绝处欲寻自尽,仙人指路西游。
  来至济南算到头,夫妻才得聚首。

  《西江月》咏罢,书归正传。李天赐说:“这五吊钱够我往返盘费,用之不尽。这银子无使用之处,我不带去。”遂使一条床布,将钱卷讫捆固,抗在肩上,出离朱府,竟扑沂州大路而来。这李天赐有五年衰运,自进学以后,至今日衰败运已满,福催貌转,心中智慧已开,聪明发现。

  非止一日,进了沂州府北门,恐遇见昔日同年之人,被人谈论那卖妻之事,自己脸面无光,就寻一偏僻小店住下,歇息一夜。次晨买卷挂号,在店静候入场赴考。到了考期,手提经篮卷带,至贡院点名,归号候题。题下,依题而作文,有半日之工,将文作毕,先去缴卷。于学院阅了他的文章,句句锦秀,心中大悦,就赏了他花红退下来。只候到开门放场,他方回至店中。书要简捷,一连三场考毕,李天赐不待发案粘榜,就回了济南朱相府了。俗语“真人不露相”,诚然不假。阖府之人再无有看出他是个秀才,惟有孝廉朱国彬看他人品出众,言而有信,他往返二十日,所以另眼看待他。

  闲言不可多叙。赴考乃是三月间,光阴迅速,就是八月。这年正是庚午年,又是大场。他把经篮卷带预备停当。到了八月初八日,又告假说回家看看,那朱孝廉又给他五吊钱路费。他把行囊扛起,徉徜而去。竟奔阳关大路。正是:

  人生少年怕运衰,吉人自有天相来。
  否极泰至大难满,破镜重圆花又开。

  这李天赐进了城,寻了客店安身投考。到了考期进场,题是“武王周公其达孝矣乎”。题又得手,作完文章,候启门出场。话不可重叙。不几日,三场皆毕。过了中秋,回了朱相府。朱孝廉见李童梓回来,心中疑惑,暗想:“七百多里路,怎么十余日就回来了。”亦并未出口相问。

  到了揭晓之日,这学里先生马森枝是一贡生,前去看榜,只见第三名是李天赐。这一日朱孝廉在府门外闲站,见一乘马之人从东而来。来至切近,跳下马来请安。这人名高杰,当初朱老爷中举之时,是他的头报,所以下马问安。朱孝廉拱手问道:“高兄发财哩!”高杰答道:“发甚么财!这一趟差事可苦到底了,连衣服都典当吃了。”言罢就要走。朱孝廉说:“你且停步!你说的话我不明白。你说明白了,我请你一顿饭,省的我纳闷。”高杰说:“提起来真奇怪。那有榜上有名找不着人,你说奇呀不奇!”朱孝廉问:“那人未有家么?”高杰说:“他是沂州李家庄上的人,官印是李天赐。我前去报喜,到他门首,宅舍极好,门户锁闭无人。询问庄里人,皆言自他父母双亡,家业凋零,又遇荒年,将媳妇亦卖了出去,有二三年并无音信。老爷还言我发财,这个财从何处发?”朱孝廉心中一沉,忽然笑说:“高兄忍耐,等我命家人给高兄摆饭。”言罢,至院中吩咐家人:“到后宅将我的衣服顶帽缎靴送至书房。”家人领命去讫。

  朱孝廉来至书房,见李童梓立在书房门外,故向李童梓说:“咱府内少爷连一秀才也未进,人家中举还找不着人。这也奇怪!”李天赐问:“是那里人?姓甚名谁?”朱孝廉说:“就是你那里人,名唤李天赐。报子苦了,找不着人,将衣服都当着吃了。”李天赐说:“他该在近处报,为何舍近求远呢?”朱孝廉说:“不用你说,我已明白,早给你预备出报子的赏钱来了。”正说话,见家人将顶帽、衣服送来。朱孝廉说:“你不用装憨了。你穿上衣服,令那报子进来,好给你叩头。”李天赐闻言,即刻冠带起来。朱孝廉吩咐家人传与报子知晓。报子进了书房,向李天赐叩头,口称:“老爷恭喜!今中前十名举人。”朱孝廉代赏银十两。

  这个时候阖宅皆知李童梓真名是李天赐,背主赴考,中了举。老夫人并阖府上下皆都骇然欢喜。内中有一使女,背身拭泪。老夫人一见,心中生疑,遂唤至近前问道:“你因何悲伤?要你实讲。”这使女见问,不敢隐瞒:“李天赐是奴表兄,小奴名颜桂香,三岁时父母命许字李表兄。奴的表兄十四岁入泮,不幸父母双亡,又遇连年荒旱,我母早故,我父赴关东去而不返,表兄妹只可待饿死。有乡邻孙惠出此主意,将奴卖出,一可活生,一可逃命。若年景丰收,将奴再赎回,奴方允卖。”老夫人闻言,喜悦非常。遂令人去请孝廉公有话说。这朱孝廉正同马先生闲谈,忽见家人来说:“太太请老爷后宅有事相商。”李天赐口呼老爷:“小人随老爷往后宅,给太太叩头去。”朱孝廉回答:“不敢受此称呼。今天已晚,明晨差人请你入后宅,再与我拙荆相见罢。”言毕回后宅去了。李天赐与马先生在书房同榻。李天赐虽然中举,思想表妹无处可寻,一夜无眠。这且不表。

  再言朱老爷走上堂楼,夫人遂将颜桂香所诉的话言了一遍。朱孝廉说:“这是一分人物、一分福,一分相貌一分才。我初见这颜桂香,作使女有屈其材;那李天赐我见他相貌非常,所以将他收留在咱府中。这也是天使之,自然他夫妻不该失散,不然他夫妻二人如何能聚在咱家?咱不如收颜桂香为义女,李举人可是咱的门婿了。你的意下如何?”夫人笑说:“我正少一女,有何不可?”夫妇二人商议停当,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老夫妇梳洗已毕,唤颜桂香至堂楼。夫人说:“我一生无女,欲收你为义女,你心如何?”颜小姐闻言,口呼:“父母在上,受女儿一拜。”遂拜了四拜。夫人大悦,吩咐众使女丫环:“扶侍你小姐更衣。”这且慢表。

  朱老爷欢欢喜喜来到书房,见李天赐净面冠带,要往后宅与老夫人叩头。朱老爷说:“暂且请坐,我有一句卤莽之言与你说知。”李天赐遂即坐下,各饮了一杯茶。朱老爷说:“我有一女,年方一十六岁,尚未适人。有心适字贵人,请马先生为宾媒,不知贵人肯允纳否?”李天赐闻言一怔,低头不语。良久,马森枝问:“李先生为何不语?或有原配不敢另娶?或门户不称你心?只管说明,这有何妨碍呢?这相府门第不弱,孝廉之女要与你作亲,污不了你这个举人。为何不语?朱老爷待你之恩亦不薄,不可忘恩负义呀。”马先生这几句话是见李天赐低头不语,惟恐朱老爷嚣讪。那晓朱孝廉本心内是取个笑场,并无嚣讪之心,反微微一笑,口呼:“马先生说话差矣。李举人若有原配,我姓朱的女儿不给人家作偏房。他既不语,我不能强他为婿。既不应允,以后不可央求我来作门婿。”马先生闻言,在一旁心中纳闷。那李天赐也是纳闷。朱孝廉说:“我先回后宅通知一声,再差人请你后堂拜见。”言罢出了书房,往后宅去了。

  李天赐见朱老爷进内宅去了,遂即问马先生:“这相府内可有几位千金小姐?”马先生说:“你在这宅中二三年,亦不知府中规矩。莫说小姐,连一个使女丫鬟也难见着。”正说话,见家人来说:“太太请李老爷进后堂。”天赐闻言,正了正衣服,走进后宅。过了五层门,窥见堂楼月台有两个使女在那铺下红毡,朱老爷在左,老夫人在右,皆站立堂楼门前。见老夫人身侧侍立着小姐,仔细观看,正是表妹颜桂香。认得真切,两下里不敢相认,遂速走几步,上了月台,就要叩头。朱孝廉近前去拉,如何拉的住?行了四起八拜的大礼。此时颜小姐在小荷包内取出坠环一只,撂在毡上。李天赐行礼已毕,将坠环拾在手中。朱老爷说:“我在书房许亲,你坚辞不允。我女儿的坠环你为何拾在手内?”李天赐陪笑口呼:“老大人不必取笑了。晚生已知大人在俺夫妻身上有天高地厚之恩,刻骨难忘。”朱孝廉问:“你是我门婿否?”李天赐说:“晚生的原配成了大人的令嫒,晚生焉能不是大人的门婿?”老夫人说:“月台上非是叙话之处,且请贵人进堂楼谈话可也。”

  朱孝廉随让李天赐进堂楼落坐,老夫人亦坐在一旁。颜小姐侍立在侧,喜形于色。虽然是表兄妹,此时不能叙离情相思之言。老夫人见此情形,遂命颜桂香且回避了,小姐只得退出去了。朱孝廉说:“你表兄妹这也是天假奇便的姻缘,望贤婿速回家,择选良辰吉日,届期必须鼓乐彩舆而娶,方壮两家之光才是。”李天赐欠身口尊:“大人所言与小婿相同。曾奈小婿自父母亡故之后,又遭荒旱灾难,家业凋零。若前来娶亲,往返千里,连轿夫执役人等的花费,小婿难以措办。望岳父还得从长计议。”朱孝廉闻言,不由的大笑。李天赐口呼:“岳父大人,莫非笑小婿贫寒极否?”朱孝廉说:“非也!我笑贤婿太愚。你那贫寒是我尽知,何待你言?我助你白银二百两,办理娶亲之事,可否?”李天赐闻言欠身离坐,就要叩头相谢。朱孝廉以手扯住,说:“何用相谢。”命使女传与家人:“给李姑老爷备马!”老夫人命使女以钥匙开柜取银,桂香小姐取过衣鞑子,装上铺盖,又装上四封银子。如外,又装上五吊钱。李天赐在堂楼同朱孝廉用了早饭,颜小姐把行李收拾停当,使女将行李送至四重门外。家人早已将马扣备安牢,把行李皮鞑搭在马上,牵在大门之外伺候。李天赐拜别了岳母,离了后宅,朱老爷送他出了大门。李天赐不敢乘骥,辞别朱老爷步行出了东关,乘上坐骥,顺定沂州大路而走。一路上晓行晚宿,饥餐渴饮,非止一日。

  行了有三四日,这一日来到高桥地面,〔正值〕日落天黑之时,这高桥店是南北大街,见那路西有一座大店。李天赐离鞍弃骥,牵马进店。见马棚内拴着二十多匹马。正然观看,从上房竟出来一人奔李天赐来。

  不知何人,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投旅店甥舅巧遇送吉期父女相逢

  为人生在世上,富贵谁不爱贪。
  离合悲欢是天然,好心神明照看。
  善心先难后易,恶意先易后难。
  命中该当受贫寒,不可暴怨苍天。

  《西江月》罢。话表李天赐牵马进店,当槽的小二从里面出来,口尊:“客官莫非下店么?”李天赐回答:“正是下店。”小二说:“店中有两位贩马客人,占了上房。”李天赐说:“就是小房屋也可,只要有喂马的地方就算是方便。”正然讲话,从上房走出一人,奔至近前问道:“那不是外甥李天赐吗?”李天赐抬头一看,说:“原来是母舅在此。”遂给母舅叩头,请安问好。店家说:“老客既是甥舅相会,何不同到上房一叙。这院中有风,岂是长叙之处。”甥舅二人随同进了上房,店家把马拴在槽头,将马上行囊送进上房。

  他甥舅进了上房,屋内一人迎出问:“老贤侄从何处而来?”李天赐见是族叔李常,遂上前请安问好,各自落坐。李天赐口尊:“叔父,出外必然发财还家。”李常见问,“咳!这不是颜国顺吗?他可发了财,从口北贩了这一群马来。我的时运不济,给你母舅颜国顺作了雇工伙计了。”颜国顺命店东杀鸡、秤肉、沽酒,店家连忙答应,前去预备。不多时已齐备,擦抹桌案,摆列杯盘。三人按次序落坐,饮酒叙话。

  颜国顺问李天赐从何处来?向哪里去?李天赐见问,心中暗思,不如我鬼混一番。遂假意含泪说道:“自从你老不辞而别,家乡年景荒旱,人吃人年,我的表妹生生饿死。我逃奔他乡,在济南府乞食,偶遇恩公朱孝廉,收留我充当书童。学院下马,我去赴考,中了举人。朱恩公将亲生女儿为婚,赠我二百两银,令我回家,选择良辰娶亲。我到家祭奠坟墓并修理房舍,故此是从济南府来。”这一片半真半假的言语,颜国顺信以为真。听说女儿饿死,不由的落下泪来。事到其间,也无法可施,遂说道:“咳!桂香丫头是无福的孩子,担不住作太太。若依我说,朱相府那二百银子咱也不使他的,你将银子给他送回去,多给他一百两,将亲退了。我想你即中了举,名闻一省。咱们本乡本土必有向咱作亲的,这济南府到咱家相隔七八百里路,往来不便,我是你娘舅,如你父母一般。你回去断了这一门亲,才是正理。”李天赐说:“理当遵娘舅之言,甥儿前去退亲。奈那朱相府是宦门之后,缙绅之族,他又是举人。甥儿若前去退婚,他若应允,无是无非两得其便;一旦不允,能不贻笑大方?他必然说可见中了举就要嫌好道歹,挑盐恶疵,又嫌路途遥远。若未中举时,不但七八百路,就是一千余路亦不嫌远,必然结亲呢。依此看来,这门亲事退不的。不如我娶过门来,若不将娘舅当亲父孝敬,我将他休了,强于今日退婚。娘舅你看如何?”这李天赐所言是大画卷小画,画里有了画。那颜国顺只知女儿饿死,哪晓亲生女儿在济南朱相府内?闲言少叙。颜国顺闻听外甥之言,无心退婚,随即说道:“既不退婚,娶亲是大事,亦不可卤莽。俗云:不怕误了限,只怕事不办。你只管放心,我挣来几千银子,你娶亲用不尽,必有余,一同回家,多待一天两天也不为迟。若你先到家,从小无经理过事,还得我办理。不是我同着你族叔说论,你李家庄你们姓李的是一大户,他们都是吃你的费用你的,到了正经替你办事,俱是撮撮挤挤,谁合你一心靠胆,正经去替你办理事?我在那庄上亦有年头了,哪个不知,哪个不晓?”李天赐闻言暗喜。三人用了晚饭,遂即安歇,一夜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