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娱目醒心编
且说士元别了母亲、叔父,一径起身。初尚搭船,行了数日,渐出江南疆界,心中想道:“吾日坐船中,怎能得见父骨?须在陆路寻访,或者问得出来。”遂辞别船家,徒步而行。又思:“我只一张嘴,那里能逢人便问?”因而买一尺方的黄布,将父亲年貌、履历,自己寻取骨殖,求人指示的意思,备细写明,负在背上,以便访问。果然路上看见的人皆来相问。有的道:“是‘袁怜党’假作孝子骗人的。”有的道:“看他容颜哀戚,实从心上发出,是个真孝子。”旁人谈论,纷纷不一。又有人指点他道:“某处地方,徽州人作客最多,你应某处去访问。”
士元听了,不论远近,便去探访。或日行数十里,或日行百余里,遇不着宿头,就在枯庙中过夜。走了半年有余,才至四川成都府。此处却因子斌来寻访过一番,士元一到,便有同乡人告诉他道:“前日令叔到此,寻了二年,杳无影踪,看来令尊遗骨不在此处。况四川一省,地有数千里大,还宜别处去寻。”士元便离了成都,向东寻去,直至滇南境上,并无踪迹。退转身来,又往金川一路寻觅。其处皆高山峻岭,行走的路益发险绝,人烟绝少。
一日,行至黄昏时候,茫无宿处,路旁见一石洞,钻身入去,宿了一宵。天明看时,只见满地毛骨,血痕点点,起身便走。走过数里,才见人家。居人见他来得早,便问:“客人,昨夜宿在何处?”士元告他宿处。人皆吐舌道:“此是老虎洞,如何宿在里头?”有的道:“此位客人,想是铜皮铁骨的,老虎不要吃他。”有的道:“你看他背上所负的榜,是个寻亲孝子,所以老虎不敢害他性命。”
又一日,贪走失路,寻不着宿店,遇一破寺,推门进去,见殿上十数个长大汉子坐在里头饮酒,两旁排列刀仗,一见士元,便喝道:“你是何人?敢来窥探!”士元战兢兢答道:“是求宿的。”有人看见他背上有字,仔细一认,便对众人道:“这人却是个孝子,不要害他。”又道:“想你没吃夜膳?”便与饭吃,教他宿在廊下。初更时候,只见众人俱执刀仗而去,五鼓才回。又有人叫他道:“天色将明,你该去了。此处是小路,往南数里方是大路。”士元如言而行,果是大路。
又尝于深山僻处见一妇人,通体精赤,长发数尺,散彼肩上,向士元看了一回,走入深林中去了。问之居人,居人道:“此是山魅,见孤身客人,便要驮去求合,能致人死!想你是个孝子,故不来相犯。”所遇奇奇怪怪可骇可怕之事,如此者甚多,不能殚述。士元一心寻骨,全无一些阻怯。
又行数日,有人道:“再走去不是中国界了。”士元只得回来,复到成都。未识其父骸骨究竟寻得着否,且听下回分解。
精诚一线上通天。只恐寻求念不专。
历尽艰危无变志,自然绝处有机缘。
第三回
为人只患不心坚,若使心坚石也穿。
试看寻亲曹孝子。到头毕竟裹尸旋。
话说士元走过程途,已逾万里,盘缠欠缺,路上饥饿,不过求乞度日。是日,重到成都,有向日会过的同乡,都来慰问。士元备诉苦隋,各人敛钱相助。有劝他且回家去的,又有说:“此处有关圣庙,最是灵验,该去求讨一签,以卜行止。”
士元随到庙中,跪在神座下,祷告一番,求得一签:“利在南行。”遂辞别众客,望南寻去。那知才过陈仓古道,错了路头,一直走到荒绝去处。行了数日,不见一人一屋,亏得身边带些干粮,聊以充饥。又走数日,连干粮都吃尽了。倘此时士元再行数十里,便达汉阳。无如时值隆冬,又降下一天大雪,路上积有一尺余厚,寸步难行。见一土穴,只得暂避其中,还望雪住再行。那知风雪越大了,本是饥饿困乏的人,在土穴中足足又冻饿了两昼夜,弄得淹淹待尽,有一气没一气了。
看官,你想地本偏僻少人往来的所在,又值此大风雪,那得有人走来搭救他?就是一百个,要死五十双了。岂知天怜孝子,必不忍令其命绝于此,故当万死一生之际,自然走出个人来保全他性命。
话说其时有两个好善的人,一姓项,名秀章;一姓许,名遇义。皆休宁县人,同在汉阳作客。偶被雪阻,担搁在朋友人家,因有紧要事,冒雪而归。走至中途,见许多寒鸦对着土穴哀叫,又飞到二人前吱吱喳喳噪了一回,回身又对了土穴哀鸣不已,似有求救意思。二人心疑,便走到穴口一望,只见有人冻死在内。走进细看,见有寻父榜文负在背上。秀章道:“是个孝子,吾们须要救他。”遇文把手摸他鼻下,气尚未绝,向着秀章道:“看来尚是有救,但如此荒僻地面,却从何处去寻热汤来灌他才奸?”秀章道:“离此里许就有人家,我去取来。”不多时,便携了一壶热姜汤,在雪地上走一步滑一步,忙忙赶到。灌下几口,手脚牵动,眼也微微的开了。又灌了几口,便有声息,说得一半句话出来了。两人大喜,便扶他坐起,再与他姜汤吃。看他神气渐复,便问道:“你可勉强行得几步么’”士元点头。两人便左右扶持,一步一步,慢慢挨到家中。又将米汤与他吃,即忙铺好被褥,把他安睡。
士元窝在里头将息一夜,精神渐觉强健,一早起身,便向两人跪谢。两人扶起,细问行踪,益相敬服。须臾,摆上早饭,两人以肉相劝。士元谢道:“吾曾有誓,不见父骨,终不食肉。”二人见其出于真心,也不勉强他。士元是夜睡在床上,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三更以后,刚刚睡去,梦至一处,平原旷野,满目萧条,路傍有白杨数株,悲风萧瑟,只见父亲坐在树下。士元一见,忙即趋至父前,跪下抱住。其父道:“你来了么?我有十二个字念与你听:‘月边古,蕉中鹿,两壬申,可食肉。’你须记着。”说罢,忽然不见。但见棺木累累,停在树下。心上酸痛,大哭起来。醒来乃是一梦。紧记梦中之言,一等天明,即将夜间的梦述与二人知道,告别欲行。二人止住道:“天气寒冽,冰冻未消,如何走得长路?倘再有土穴之事,性命就难保了!既有此梦,日后自有应验,且莫性急。残冬不多几日了,明春我们要往酉阳,不如同到彼处寻觅,或者有遇,亦未可知。”
士元因二人坚留,只得住下,度日如年。过了残冬,春气渐温,二人果然收拾行囊,往酉阳进发。士元同往。一到酉阳,借寓住下,二人各办各人的事。士元日日寻觅父骨,探访数日,亦无消息。
一日,项、许二人有事要到郊外,约士元同行。走到一处,路道曲折,奸像曾经走过的一般。见一片平地,白杨数株,树下停棺累累,与梦中所见无二。士元立住,下泪不止,对二客道:“此间风景,恍如梦中所历,父骨在此,也未可知。”遇文道:“既然如此,我们且到近处人家问一声看。”秀章指道:“你看,那边不有一老人走来了么?想是近处居人,去问他一声,看是如何。”
老人走近,见仙三人立着观望,先问道:“三位是那里来的?这位客官为可在此下泪?”遇文道:“这位敝友是个寻父孝子,正有一事,欲求指示。”老人道:“指示什么?”遇义向士元道:“你寻父榜文带在身边么?”士元即忙取出,送与老人观看。盖此榜本负背上,因今日与两人同行,所以上暂时收起。老人看了,道:“果是孝子!”士元又将所做的梦,父亲梦中所嘱咐的十二个字,一一念与老者听,指道:“此处几株白杨,几口棺木,皆我梦中见过,故疑父亲遗骨在此。老丈倘有见闻,幸求指教!”说罢,又痛哭起来。老人道:“你且不要哭,好与你说。老汉姓胡,住在此地已久。外路客死者,往往停棺于此。如你梦中所言,或有应验。但此地已是瑶人界土,必须禀过官府,标有檄文,瑶人方不拦阻。据老汉愚见,你们先去禀知官府,檄查各棺,有主无主,就可分别识认了。”秀章、遇文俱点头道:“老丈所见不差。我们今日且别,明日禀过官府再来。”问明老者住址,别了回城。
士元忙即写明情节,禀求县主檄查。县主知其不远万里寻父骸骨,深嘉其孝,即与发檄细查。当日,县差同了秀章、遇文寻着胡老人,齐到停棺之所,如集有主者俱来识认。一一认遍,皆有本主,单单存下一口破败棺木,并无人认。仔细一看,棺已朽烂,白骨多露出在外。士元一见惨伤,即欲刺臂滴血。只见骨旁有牙牌一扇,共取观看,上刻“蕉鹿”二字。胡老人拍手道:“梦中所言应骏了!”众人问其缘故。胡老人道:“‘月边古’,是老汉的姓:‘蕉中鹿’,牙牌上所刻的字不是么?”遇文、秀章亦一齐拍手道:“后二句也应了!前在土穴相遇是壬申日,今日也是壬申日,岂非‘两壬申’乎’前孝子说不见父骨,誓不食肉,今日寻着,岂非‘两壬申,可含肉’乎’”众人俱各称异。
士元带泪刺血,滴在骨上,直沁进去,因抚骨大恸,忙脱下着肉布衫,将骨细细检齐,包藏衣内,叩谢胡老人,又拜谢众人,即便负骨回城,随同原差覆谢县主。县主也褒奖了几句。
士元自获父骨后,又思起母亲在家,巴不得一步跨到家中。许、项二人见他归心似箭,也不去挽留,各赠盘费,洒泪而别。一路归程不必细说。到家拜见母亲,又见叔父子斌,俱各悲喜交集。供好父骨,旋将许、项所赠盘缠剩下银两,叩制办衣衾棺椁,择土安葬。葬时,合家痛哭一场。亲友俱来吊问,皆赞叹不已。又往吴郡叩谢潘甸村。甸村道:“吾侄有志竟成,可谓难得!人家生子如此,不愁客死他乡了!”
士元归后,孝养老母,寸步不离,以慰数年远离之苦。此系乾隆初年事。孝子身故,去今不满十年。一时文人皆作诗歌以美之。有长歌一篇,言质易晓,附录于后:
迢迢蜀道音书绝,万里游魂归不得。
麻衣赤脚走天涯,到处逢人泪流血。
寻之不得死不体,石栈天梯遍游历。
辛苦征途思渺然,自伤小小遭口口。
故人仗义壮行色,今朝远去还无年。
儿生归兮父尸骨,儿不归兮母眼穿。
父兮母兮两地悬。我生不辰悲颠连!
天阴风雪断行旅,老翁古道周饥寒。
父魂识得儿心苦。指点迷途泪如雨。
果然野外见遗棺,隐隐相符梦中语。
三巴六诏杳无踪。此日方知埋骨所。
琐尾流离剧可怜,背负遗骸归故土。
我闻此事心暗悲。古称纯孝今见之。
累累白骨满道路,天涯地角寻者谁?
孤狸叫号野鬼哭。商耶贾耶人莫知。
安得尽如曹孝子,万古千秋名不死!
卷二 马元美为儿求淑女 唐长姑聘妹配衰翁
第一回
造物安排闲世界,怪怪奇奇,幻出人间算。莫道衰年无倚赖,白头花烛人称快。寡媳机谋人不解,以妹为姑。手段天来大。接续宗嗣延后代,合家欢乐劳拖带。右调《蝶恋花》
从来人家盛衰兴废,在男子,不在女人。男子为人正直,又有才干,虽一时落薄,其后振起家声,光大门户,亦是寻常之事。若女子,虽贤,不过孝顺公婆,帮助丈夫,勤俭作家,亲操井臼,不失妇道之常,便已够了。设不幸丈夫早逝,下无子嗣,能谨守门户,洁清自持,已为贤节之妇了。至若宗祀绝续,后代兴废,只好听天由命。然此等议论专为寻常女子而设,若果有大才大识,明于经权常变之道,处常不见其异,处变始见其能,譬犹隆冬闭塞之候,生机将断,而一阳复发,枯木可使重春,祖宗血食赖以延,后代子孙赖以兴,干出来的事,为夫家绝大功臣,岂不令人敬羡?
这一段话出自前朝万历年间,江南苏州府吴江县太湖边鱼浦地方。其人姓马,名元美。世代积德,家私颇厚。居常一心行善,修桥补路,济物利人之事,全不惜费。只是历代单传,宗族门房绝少。娶妻王氏,成亲十余载,并不坐胎。年近四十,始得一子,取名必昌,其后王氏再不生育,看来也只好单传下去的了。幸喜必昌易长易大,相貌清秀,七岁上从先生读书,馆课绝不费力,读至十五六岁,经书满腹,落笔成文。元美大喜,谓儿子学业可望有成。
一日,夫妇间闲话,王氏道:“儿子年已长大,再隔三四年,便可成亲。须寻一好媳妇配他,方称吾意。”元美说:“吾有此心久矣,特未告诉过你。有旧友唐有德,闻其长女聪明贤淑。四五年前,吾曾到他家中,此女尚在馆中读书,见其笑言不苟,貌甚端庄,今已长成,想更好了。年纪与必昌儿相等,两家门户也是相当,算来娶此女为配正好一对儿。但必须伊戚张景天为媒,庶几成此良缘。”王氏闻之大喜,巴不得姻事即刻成就。
明日,元美绝早起身,即到张景天家拜望。景天方起梳洗,见元美,拱手道:“元兄,何事来得恁早?”,元美笑道:“有事相求,专诚拜谒。”两人坐定,元美即将求婚唐姓,欲恳为媒的意思一一说了,又道:“如蒙令亲俯允,烦兄即请庚贴,下午来候好音。”景天道:“看来此事合亲定然应允,弟当造府奉覆。”遂一拱而别。
是日,元美在家等候。方及下午,家人报说:“张相公来了。”元美趋出相迎,向景天道:“有劳,有劳。”景天说:“此事果系天缘凑合,舍亲择婿颇难,一说令郎,便欣然允诺,亲写年庚,托弟送来。”即向袖中取出,双手送上,说:“且收好,择日定吉可也。但小弟为舍亲代谦,倘嫁密不厚,莫怨媒人。”两人大笑。景天即欲别去,元美坚留不放。王氏因为儿子姻事,知景天即来,预备酒肴相待,客人一坐,即遣小使搬出来,极是丰富。况彼此本系旧交,景天也不推辞,入座便饮。元美又唤儿子必昌出来相见,在旁陪饮,愈觉亲热。传杯递盏,直至起更后方散。元美遂择日备礼,拜门定下。夫妇欢喜无限。